署院回来心上甚是闷闷,因为大局所关,次日接见司、道的时候,便发言道:“兄弟总恨这江、浙两省近来奢侈太盛,所以事事以撙节为先。但是兄弟一个人是省俭惯的,诸位衣服虽然不必过于奢靡,然而体制所关,也不可过于寒俭。羊皮褂子价钱不大,每人不妨制办一身。”司、道大人听了,俱各答应着。等到出去上轿,齐巧首府、县都同来站班。藩台就拿这话当面传知了首府,又笑道:“以后你们倒要大大地巴结巴结洋人才是,不然可就要冻死了。”一头说,一头笑着上轿而去。
署院听他如此一番言语,不觉大惊失色,又想起藩台背后的话果然不错。想了一想,便对洋商道:“老实对你说,是兄弟我嫌他们穿的衣服太华丽,不准他们穿。你如不信,你过天来看,包管另换一个样儿。”洋商道:“我也奇怪,你们贵省里的厘金又好,贵国官场上又是中饱惯的,怎么一时就会穷起来?”署院又把脸一红,淡淡地说了几句闲话,洋商方才辞去。
霎时间把这话官厅子上都传遍。过了五天,等下一期辕期,居然大小官员一个个身上都长了毛了。就是抚院瞧着也觉得比前头体面了许多。从此以后,于属员穿衣服一事就不大理会了。却把个藩台恨如切骨,而又不敢动他的手,只好拿他的同乡、亲戚来出气。凡是藩台的私人,抚台都要寻点错处,拿他撤差、撤委。他却有一件好处,这些差缺先检着正途出身人员委派,藩台也拿他无法。
齐巧有借钱给中国要包办浙江铁路的一个洋商前来拜见,见他这个寒酸样子,便拿他开心道:“贵抚台做官实在清廉,我们佩服得很!贵国这几年为了赔款,国家也弄穷了,百姓也弄穷了。贵省的官都穷到这步田地,我们有点不放心。我们的钱,要回去商量商量再借给你们。只要我们把钱借给你们,你们贵省的官就有了皮衣服穿了。”洋商说完这两句话,拿眼瞅着署院只是笑。
过了些时,齐巧辕期,刘大侉子跟了一班候补道上院禀见。署院一看名字,忽然想起:“我从前要拿他咨回原籍,是藩台替他求下来的。今天且拿他发挥几句再讲。”便叫请见。刘大侉子进来坐定之后,署院淡淡地说道:“刘大哥,你要到省,那一省不好指,横竖是元宝捐来的,何苦偏偏要指个浙江呢?”此时刘大侉子被署院似讥似讽地埋怨这们两句,一时摸不着头脑,愣在那里不响。
藩台这话,其余的官只有相对无言,有些人甚至故意走开。那知这位署院小耳朵极多,不到晚上就有人上去告诉了他,把他气得了不得。
署院又说道:“凡是捐官出来做的人有三等。头一等是大员子弟,世受国恩,总想着出来报效国家,而又屡试不售,于是才走了这捐班一路。第二等是生意买卖人,平时报效国家已经不少,奖叙得个把功名,一来显亲扬名,二来也免受人家欺负,这种人也还可恕。第三等最是不堪的了。在老子任上当少爷的时候,一派的纨袴习气;老子死了,渐渐地把家业败完,然后出来做官。这种人出来做了官,这吏治怎么会有起色呢?”署院说到这里,朝着刘大侉子说道:“刘大哥,我这话可错不错?”刘大侉子听说,把脸羞得绯红。署院又说道:“刘大哥,从前你们老太爷,做了一任关道,很弄得两文回去。你有这种好日子,何必一定要出来做这个官呢?”刘大侉子道:“自从职道父亲去世,也有靠十年了。家里人口又多,累重得很,所以职道不得不出来。”署院道:“做官做官!有了官,就得有本事去做,不是马上可以发得财的。况且你们老太爷有这许多钱,怎么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你老哥也算得会用的了。”
第二天仍然穿着他的贵重细毛衣服去上院,发话道:“中丞的手谕,料想诸位都见过了?”各位大人齐说“见过”。藩台道:“像我们这样做官,一定发不了财。”众人听他说的诧异,藩台道:“像我们这位中丞大人,吃亦不要,穿亦不要,整几十万两银子存在钱庄上生利。我们呢,穿又讲究,吃又讲究,缺好亦不会剩钱。但是我们自己丢脸不要紧,如此堂堂大国一个方面大员,连着衣裳都穿不起,叫外国人瞧着还成个甚么样儿呢!如今正闹着借洋债开铁路,你穷到这步田地,外国人谁肯借钱给你用?”
刘大侉子见署院说的话句句都戳他的心,弄得坐立不安。齐巧今天赶上衙门,鸦片烟瘾没有过足,不知不觉打了一个哈欠。署院一见,又有文章好做了。便又说道:“刘大哥,你们一定要出来做官,我总不解。我们是没有法子想,比不得你,有了偌大的家私。譬如我,如果也学别人似的,到如今一天到晚只好躺在烟铺上过日子,那里还有工夫又要会客,又要办公事呢?自从鸦片烟进了中国,害了我们多少人!诸位老兄可以把我的话传谕大家一齐知道,限他们三个月一齐戒除。如果不成,到那时候却是不要怪兄弟我!”刘大侉子一想:“如今署院的话虽不是专为我一人而言,然而我听了总不免提心。”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商务局的老总插嘴说道:“回大人的话。昨日有个新到省的试用知县胡镜孙胡令,在职道局里递了一个禀帖,开办一个什么‘贫弱戒烟善会’,求职道局里给张告示。”署院道:“这胡令他一向是做什么的?既然开善会,为什么不取个吉祥点的名字咧?”商务局老总道:“听说这胡令从前是在梅花碑开丸铺的。为什么题这个名字,他说:‘人生在世,譬如家业本是富的,吃了烟就会贫穷;身子本是强壮的,吃了烟就会瘦弱。’因此题这两字,无非是劝醒人的意思。”署院道:“果然办得见效呢,叫这些官场上的人去戒戒也好。但他究竟是个市井,总得查查明白,才好给他告示。”商务局老总答应着。
原来这位藩台是旗人,是现今吏部满尚书某协办的私人,昨儿奉上谕,这位协办进了军机,所以他的腰把子亦登时硬绷起来。抚台晓得了这个缘故,第二天便自己写了一道手谕,大致是:“本部院以廉勤率属,不尚酬酢①周旋。于接见僚属之时,一再告以勤修己职,俯恤民艰,勿饰虚文,勿习奔竞,严切通饬各在案。至于衣服奢华,酒食征逐,尤宜切戒。夏葛冬裘,但求适体御寒足矣,何须争新炫富。本署院任京秩时,伏见朝廷崇尚节俭。宵旰②忧勤,属在臣工,尤宜惕励。近三年来,非朝会大典,不着貂裘,当为同官所共谅。若夫宴饮流连,最易愒时废事;况屡奉诏旨,停止筵宴,饬戒浮靡,圣谕煌煌,尤当恪守。为此申明前义,特启寅僚,无论实缺、候补,在任、在差,一体遵照。如竟视为故事,日久渐忘,即系罔识良箴,甘冒不韪。希恕戆直!此启”云云。等到这张手谕印了出来,署院有意拿红封套封了一分,叫人送给藩台去看。藩台看了一遍,哈哈地笑了两声,搁在一旁。
等到退了下来,头一个刘大侉子,一把袖子拖住商务局的老总,问他胡镜孙这个会开在那条街上。商务局老总道:“就在梅花碑,大约同他丸药铺在一块。自从今年二月起,已将近一年了。他自家说,每天总得戒上几十个人。每天来戒的人,他都天天抄了名字,托人到上海去上报。现在的局面被他弄得着实不小。”说罢,各自上轿而去。吃过了饭,向梅花碑胡镜孙丸药铺而来。刘大侉子自己思量:“现在各事都丢在脑后,把这劳什子戒掉再想别的法子。”及到下轿一看,原来这药铺只有小小一间门面,旁边挂着一扇戒烟会的招牌,但是门里门外足足挂着二三十块匾额。什么“功同良相”,什么“扁鹊复生”,旁边落的款,不是某中堂,就是某督、抚。正在看匾的时候,这善会里的老板胡镜孙早已得信,赶着出来迎接宪驾,把他一领领到店后头一间坯屋。齐大侉子举目观看,墙上挂的对子写着“某某司马大人雅属”。再一看,这胡镜孙头上戴的是料球,便知道他是捐过同知衔的知县了。
转眼已是十一月天气了。署院他自己要装清俭,不穿皮衣,一众官员都进着穿了棉袍褂上院。有些该钱的老爷,里头都穿丝棉小棉袄,狐皮紧身,不过面子上太单薄些罢了。至于一般穷候补老爷们,齐巧没得钱用,乐得早早把他当在当铺里去了。谁知天气一变,每天清早起来上衙门直冻得索索地抖。藩台熬不住了,便说:“官场上的人都寒酸到这个地位,明明是丢主子的脸,我从明天可不受他的管了。”第二天便穿了狐皮袍子,前去上院。抚台见了,始终为他位分大了,也不好说别的。后来有个晓得藩台底细的回说道:“现在某人进了军机,该应他阔起来了。”署院闻言,恍然大悟。
少停学徒弟的送上茶来,刘大侉子一面吃茶,一面问他:“丸药店里生意可好?”胡镜孙道:“大人明鉴,这丸药店本是卑职祖父手里创的。自从卑职入了仕途,把丸药铺改了公司,为的是做官的人不便再做生意买卖,叫上头晓得了说话。”慢慢地两个人讲到戒烟的一事。胡镜孙竭力称赞他的戒烟丸药如何灵验,正说着话,齐巧学徒弟的进来拿东西。胡镜孙故意问他道:“现在戒烟的人,已经有多少号了?”这个徒弟不提防他问,说道:“只有大前天有个人买了一包丸药去。”胡镜孙听了这两句话,急得脸上绯红,连忙说道:“你不懂的,快替我走!”又自己埋怨自己道:“是我糊涂,他是丸药店里的徒弟,戒烟会另有司事承管。”刘大侉子道:“我只问你这丸药吃了可灵不灵?”胡镜孙道:“卑职这丸药,比如有一钱的瘾,只消吃两粒丸药。等到烟瘾上来时候,一吃下去就抵挡得住。”刘大侉子道:“我从京里来的时候,听说上海也有一种戒烟丸药,是咖啡做的。虽然能够抵得烟瘾,然而吃了下去,受累无穷。”胡镜孙想了一会子,恍然大悟道:“咖啡只好当茶吃,不要是吗啡罢?卑职开办这个善会是发过誓的。如今封袋上都刻明白:‘如以吗啡害人,雷殛火焚’。大人请验。”说着,顺手在抽屉里取出一包戒烟丸药。刘大侉子接过一看,果不错。一头看,又一头念了一遍。
这知县后来又穿着新衣裳上辕禀见过几次,署院很拿他灌米汤。知县禀辞回任去后,有两个胆子稍些大点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有时候也穿件把。问起来,便说旧衣服价钱大。署院被顶过两次,也渐渐地不来责备这个了。
刚刚念到“火焚”二字,忽然隔壁人家大声呼唤起来。原来这边厨房里有个学徒的烧开水泡饭吃,烧的稻柴太多了,轰了烟筒,隔壁人家当是起火。亏得这边人手众多,上屋灌了几桶的水,弄得灶肚里开了河,胡镜孙才把心放下。他堂客此刻也顾不得店堂内有客无客,手里拿了一串佛珠,不住地念:“阿弥陀佛!”刘大侉子见他家有事,只得辞别回去。胡镜孙道:“大人如要戒烟,卑职立刻就送一百包丸药过来。”刘大侉子道:“用不着这许多,吃了有效验再来取。”说罢,上轿而去。胡镜孙赶到街上站了一个般,还他做卑职的规矩,方才进店。要知刘大侉子此番能否把烟戒去,且看下回分解。
等到下来,抚院立刻下了一个札子,先叫他会办营务处。黄三溜子得信,次日一早上院见了抚台,叩头谢委。署院无非拿他勉励了几句。自此黄三溜子得了差使,气焰便与别人不同。但是从此以后,浙江官场风气为之大变。官厅子上,大大小小官员,赛如一群叫花子似的。从前的风气,大家都要比赛谁比谁的时样。事到如今,那个穿的顶顶破烂的人,大家都朝他恭喜。说:“老哥不久一定要得差得缺的了!”过上一两天,果然委了出来。大家得了这个捷径,索性于公事上全不过问,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后来处州府下有一个老知县,已经多年不进省了。这番因新抚到任,不得不来一次。到省之后,无奈为时已迟,没处去买。这位县太爷情急智生,只得穿了新衣前去上院。同时禀见的人,一班有五六个,独他一个与众不同。等到坐定之后,署院板着面孔先发话道:“某老兄,你在外任久了。兄弟到任之后,早已有个新章,谅你老兄现在也该晓得的了?”这位知县连忙说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昨日一到省,就听得人说大人这个章程,急急要去找一套旧的穿了来见大人。谁知这旧衣服非但找不到,就是有了,卑职也买他不起。估衣铺里晓得大众都要这个,旧的价钱比新的反贵得一两倍不等。卑职这身袍褂还是到任的那年做的,倘在别人,早已穿旧的了,卑职深知物力艰难,格外爱惜,所以到如今还同新的一样。”署院听到这里,心中甚为高兴,又说道:“其实朋友家有的,借一身穿穿也不妨。”知县更正言厉色的答道:“大人明鉴,朋友的衣服原可以借得,但是下去仍得送还人家,将来不免总要再穿新的。这便是卑职穿了旧的专门来哄骗大人的了。卑职虽不才,要欺骗大人,卑职实实不敢!”署院听了,立刻满面堆着笑,说道:“通浙江做官的人都能像你老兄这样,吏治还怕没有起色吗?”随手又问了几句民情怎样,年岁怎样,方才端茶送客。
【注释】
又过了两天,抚台便同两司说:“候补道当中新到省的黄某人,虽然是个捐班,然而勇于改过,着实可嘉!同他同来的刘某人,袍套果然亦是极旧,然而靴帽还嫌时派,所以黄道比起刘道来,似乎还高一层。兄弟今日不能不破例拿他做个榜样,回来给他一个事情,也好劝化劝化别人。两兄以为如何?”藩、臬两司,连连称:“是……”
①酬酢:应酬交往。
一霎见了署院,打躬归座。黄三溜子是有内线的,刘大侉子亦有藩台先入之言,署院便有意留心看他二人。见他二人穿的衣裳与前大不相同,黄三溜子的袖子上还有一大块破的,便掉文说道:“人孰无过?你两位老兄能够从今日起,事事节俭下来,兄弟极为佩服。但是我们讲理学的人,最讲究的是‘慎独’工夫。倘若见了兄弟一个样子,背转兄弟又是一个样子,不能‘慎独’,便于行止有亏。兄弟天天派人在外察访,老兄们一举一动都是晓得的。”刘大侉子听了,汗流浃背,黄三溜子依然不懂。后来署院又勉励了大众几句,方才端茶送客。
②宵旰(ɡàn):日夜。
话说次日大早,刘大侉子同了黄三溜子两个人穿了极旧的袍套上院,只见各位司、道大人都是素褂,补钉补服,亦不挂珠。刘大侉子留心,便晓得今天是忌辰。黄三溜子还不晓得什么事情,刘大侉子告诉他方才明白,偏偏管家又不在跟前,骂了一会子,管家来了,他就伸手上去给他两个耳刮子。管家不服,口里叽里咕噜,把黄三溜子气伤了,立时就要交给仁和县办他递解。刘大侉子走上前去竭力解劝,不提防黄三溜子所借的那件外褂太不牢了,割扯一声,拉了一条大缝。齐巧巡捕拿着手本邀各位大人进见。还是刘大侉子有主意,赶忙把朝珠探掉,拿个外褂反过来穿,跟了众人一块进去。黄三溜子到此无法,只得学他的样,但是袖子上一条大缝,还有一片绸子掉了下来,实不雅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