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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附来裙带能谄能骄 掌到银钱作威作福

过了几天,甄学忠工上有事,差了于舅太爷到省城里来办一件什么事。黄二麻子等到于舅太爷下车进来之后,他忙赶着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叩见,自称“小侄”。于舅太爷是至诚人,倒也认他是个好人。黄二麻子没有事便到上房找妹子谈天。凑巧这位太太最爱谈天说闲话,因此这黄二麻子在妹子跟前很有脸,家人小子们求舅老爷说句把话亦很灵。约有半个月光景。有天甄学忠因公回省,等到见了面,头一样他能够低头服小,就合了脾胃。答应同他一块儿到工上去。

黄二麻子一路问人,好容易问到妹夫的公馆。自己投帖。门上人拿他看了两回,称:“老爷到工上去了,不在家。”黄二麻子又说:“既然老爷不在家,费心上房太太跟前替我回一声。你们的太太就是我的舍妹。”门上人连忙改口称呼说:“原来是一位舅老爷。你老爷坐一会子,等家人上去回过再来请。”一霎时门上人进去回过太太,让他厅上相见。太太家常打扮出来。见了面,太太正想举袖子万福,黄二麻子早跪下了。磕头起来,又请了一个安,太太道:“不敢!”于是满面春风地问长问短。黄二麻子异常恭敬,竟其口口声声“姑老爷”、“姑太太”,随后提到托在工上谋事情的话,太太道:“至亲原应该照应的;无奈这些事情都是你妹夫做主,我亦不好要他怎么样。你且把行李搬了来住两天了。等他见了你,我们再来想法子。”黄二麻子满心欢喜。又着实说了几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话,然后退了下来。一众家人晓得太太留他在公馆里住,少不得都来趋奉他,一个个“舅老爷”长,“舅老爷”短,黄二麻子连称:“我如今也是来靠人的,一切正望你们老爷提拔,快别提到‘舅老爷’三个字!”大家见他随和,倒也欢喜他。

黄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爷的气派可不小。凡是工上用的东西,都要他派人去采办。名为委员,实则同总办一样。此时是于舅太爷拿总,专管银钱。就是总办荐的萧心闲、潘士斐,亦都在总局里派了有底有面的执事。黄二麻子一个个都去拜望。提到妹夫还称“我们姑老爷”,后来改口称“老总”。过了两天,老总派他稽查工料,他也不晓得稽查些什么。他平时见了老总及于舅太爷不敢多说话,即同萧心闲、潘士斐两人甚是投机。他俩念他是东家的舅爷,而且他在工上住了两天,定要借事进省一趟,说是记挂姑太太,进省看姑太太去。几回事情一来,他晓得人家有仰仗他的地方,架子亦就慢慢地大了起来。朝着萧、潘一般人信口乱吹,数说姑太太今天留他吃什么点心,又为他添什么菜。过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来替老爷送东西吃食,顺便带给于舅太爷、黄二麻子一家一块咸肉、一盘包子。于舅太爷向来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所以大家不晓得。黄二麻子却如得了皇恩御赐一般,直把他喜得了不得,逢人便告。到了第二天中午,特地把姑太太给他的咸肉蒸了一小块,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片的,摆在一个三寸碟子里头。等到开饭的时候,他拿了出来。一桌子五个人吃饭,他每人敬了一片,一头吃,还一头赞。等到吃完,剩下三片,还叫伺候开饭的二爷替他留好了。事有凑巧,于舅太爷病了十天。甄学忠一向有什么事情,都是于舅太爷承当了去。如今他老人家病了,不上二天,早把他闹烦了。到这档日,黄二麻子便格外在姑老爷跟前献殷勤。甄学忠觉得他这人可靠,渐渐地拿些事情交代他办。他办完了事情,一天定要十几趟到于舅太爷屋里看于舅太爷的病,什么汤啊水啊,亦都是他料理。因此于舅太爷亦很见他的情,却不料他老人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到了省城,因为同甄学忠的太太有几十年不见了,况且妹丈又是从未见过面的人。因此便借了一个朋友家里暂住歇脚。他是午饭前到的,吃了饭就换了衣服,要去拜望妹妹、妹丈。他也没有什么好衣服,穿了一双前头有两只眼的靴。摇摇摆摆,算做行装,忽然想起:“初次拜妹丈,应该用个什么帖子?”他朋友说:“用个‘姻愚弟’罢了。”黄二麻子摇摇头说道:“我这趟来是望他提拔提拔我的,同他兄弟相称,似乎自己过于拿大。还是写个单名的手本。”那朋友见他执迷不悟,也只好随他,便说道:“你说的不错,时候不早,你快去罢。”

甄学忠凡是左近有名的医生都已请遍,无奈总不见效。他老人家自己也晓得是时候了,便把外甥请到床前,黄二麻子亦跟了进去。只见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外甥的手,说道:“老贤甥!承你老人家看得起我,并不拿我娘舅当作外人,我如今是不中用的了,现在正是你要紧时候,我不能帮你的忙,但是我死之后,银钱大事,你可收回自己去管。一句话须要记好,‘人心叵测’,虽是至亲,也都是靠不住的。”于舅太爷说到这里,已经喘吁吁上气接不到下气,甄学忠此时念到他平日相待情形,不期而然地从天性中流出几点眼泪。忙请娘舅呷一口参汤,于舅太爷得了参汤补助气力,又挣扎着说道:“不但银钱大事要自己管,就是买土买料,也总要时时刻刻当心。我活一天,这些事我都替你抢在头里,就是惹人家骂我恨我,我亦不怨。除了我,却没有第二个肯做这个冤家的。黄某人,人是很能干的……”说到这里,于舅太爷气又接不上来,甄学忠扶他睡下,谁知他话说多了,精神早已散了,已不中用了。甄学忠少不得哭了一场。赶紧派人替他办后事,忙着入殓出殡。把他灵柩权寄在庙里,随后再扶回原籍。

下来大家都说他一定同张观察有什么渊源,甄学忠自己亦摸不着头脑,后来到得工上,张观察同他很客气。第二天就委了他买料差使。上来叩谢。张观察晓得买料事繁,当面荐了两个人,一个萧心闲,一个潘士斐,甄学忠又怕荐的人没有自己人当心,于是又请他娘舅于舅太爷赶了来。于舅太爷自然也是欢喜的。因此便赶着赶到工上。有他一个清眼鬼,自然那些什么萧心闲、潘士斐以及一班家人们,都不敢作什么弊了。然而大家一齐拿他恨入骨髓。且说甄学忠到省不及一月,居然得了这个美差,便有他的堂房舅子姓黄绰号“黄二麻子”的,前来找他。他太太是湖北人。这黄二麻子是他大舅子。齐巧这年正在山东潍县当征收,他一来望望妹妹,二来想插手弄点事情做做,主意打定,便上省找他妹丈。

且说当他病重时,同他外甥说的几句话,黄二麻子跟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先听他说:“人心叵测,虽是至亲亦靠不住”,不由暗暗骂他:“我如此巴结你,如今倒要绝我的饭碗!”等到第二回说,“黄某人,人是很能干的……”谅一定还有不满意于他的说话。又幸亏底下的话没有说出,他就一命呜呼了。碰巧他这位老贤甥竟是断章取义,听了老母舅临终的说话,以为是老母舅保举他堂舅爷接他的手,所以才会夸奖他能干。等到于舅太爷一断了气,他已把大权交给黄二麻子。黄二麻子却出其不意受了妹夫的托付,这一喜真非同小可!接手之后,一心想查于舅太爷的账目有什么弊端,谁知查了半天,竟其一毫也查不出。齐巧管厨的上来付伙食钱。管厨的晓得他今儿是初接事,不敢不巴结他。一进门,先请一个安,说了声:“请舅老爷的安。”黄二麻子问他什么事。管厨的从袖子里取出一本伙食账来,送到桌子上,却又笑嘻嘻地说道:“又要舅老爷费心了。”黄二麻子是在现任州、县衙门当过师爷的,晓到大厨房里,账房师爷有个九五扣。黄二麻子便拿起算盘,五天应付九十六吊;照九五扣,应除四吊八百文,实付九十一吊二百文。照数发了出来。管厨的接到手里一算,只笑嘻嘻地说道:“舅老爷这是怎么算的?小的不懂。”黄二麻子当是管厨的有心当面奚落他,骂道:“好混账!你瞧不起我,见我今天初接手,欺负我外行?通天底下衙门局子,都是一样。我做账房虽是今天头一天,你当管厨的难道亦是今天头一回吗?你如果嫌少,你不要拿!”管厨的只好拿了钱,搭讪着出去。黄二麻子还骂道:“底贱货!你不凶过他的头,他就凶过你的头,真正不是些好东西!”

非止一日,早已走到山东济南府城。抚台接到沈中堂的私函,托他照应甄学忠,自然是另眼看待。齐巧那时候办河工,抚台仅替他托了上游的总办张道台。算是张道台上禀帖,向抚台说这甄牧如何老练,甄学忠奉到了公事,连忙上院叩谢。抚台当着大众很拿他交代一番。甄学忠连应了几声“是”。

到了第二天,管厨的特地送了黄二麻子一只火腿,一碗红烧肘子,一碗是清炖鸭子,起先黄二麻子还只板着个脸,禁不住管厨的一再恳求,方才有点活动。管厨的下去,当夜便找了值账房的二爷,请他吃了几杯酒,托他同舅老爷说:“这个九五扣,照例原是应该有的。只为舅太爷要替老爷省钱,叫我们办‘清公事’,什么伙食钱,酒席价,格外往少里打算,也不要什么扣头。如今少不得还要拜求舅老爷在老爷面前,就说现在工上米粮、柴火以及吃的菜,无一不贵。若照着前头数目,实在有点赔不起。至于老爷一天多花几百钱,只要那笔材料里头多开销上头几文,还怕这笔没抵挡吗?”那值账房的二爷当下诺诺连声。

单说甄阁学的儿子甄学忠拿了沈太老师的信,携带家眷前去到省。他父亲不放心,便把自己的内兄请了来,跟着同到山东。这位舅太爷姓于,前年死了老伴,便到京找他老妹丈,吃碗闲饭。甄阁学几次三番要把他荐出去,无奈人家嫌他年纪太大了,这遭托他同到山东照应儿子,却是一举两得。于舅太爷年纪虽大,精神尚健,甄学忠有这位老母舅照料,自然诸事一概靠托,那些跟来的管家,好容易跟着主人到外省做官,谁知碰见了这位舅太爷,有心赚两个零用钱亦做不到。因此大家没有一个欢喜这位于舅太爷的。

等到晚上,走到黄二麻子身旁说了一遍。黄二麻子皱了半天眉头,说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说!老爷跟前,我已保举了别人,换别人做了。”停了半晌,黄二麻子又说道:“这们样罢,老爷跟前,我还说得回来,只说接手的那个人家里有事,仍叫前头一个做起来。但是要接手的那个人,明天就要来上工。这个只好你们底下去同他商量。我不能做出尔反尔的事。”值账房的出来同管厨的说了。管厨的倒也明白,说:“也不过想两个钱。等我认晦气送他二十吊钱,叫他明天不要来。”值账房的又上去了。黄二麻子答应了,方才无事。

酒席吃到一半,甄阁学忽然起身向内,拿了两张字出来,送到沈中堂跟前,说是:“门生的两个儿子做的。”原来都是和的《菊花》诗,前面写着“恭求太老夫子中堂训正”,下面注着“小门生甄学忠,甄学孝谨呈”字样。于是看诗,连赞:“好口气!两位世兄将来一定都是要发达的。都是我的小门生,我很想见见他俩。”甄阁学即刻进去,招呼儿子扎扮了出来。沈中堂一看,大的约摸有四十外了,戴的是蓝顶花翎;小的亦有二十多岁,还是金顶子。见了太老师趴下磕头,太老师老头子因见甄学忠是四品服色,便问:“在那一部当差?”甄阁学抢着回道:“本来有个小京官在身上,如今改了直隶州出去。”接着又问甄学忠:“几时出去做官?分发那一省?”甄学忠回称:“这个月里就办引见,指分山东。”沈中堂道:“好地方!山东抚台也是我门生,我替你写封信去。”甄阁学今见老师先说了出来,自然感激涕零。立刻又叫儿子磕头,当时沈中堂甚是高兴,吃酒论文,直至上火始散。次日甄阁学又叫儿子去叩见太老师。等到引见下来又去辞行。沈中堂果然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封亲笔信来。

自从管厨的有了这回事,大家都晓得舅老爷是要钱的。凡是来想他妹夫好处的,没一个不送钱给他。等到妹夫差使差卸下来,他的腰包里亦就满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天约明白的两点钟会齐。不到一点钟,老头子早已跑了来了。等到客齐,老头子先创议,要人家做菊花诗。众人见老头子高兴,少不得一齐献丑。当时各自搜索枯肠。约摸一个钟头,还是沈中堂头一个做好。然后众人络续告成,数了数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说要回去补做了送来。汇齐之后,甄阁学一齐请沈中堂过目。其中只有两个做七绝的,一个做七律的,九个做五律的,十五个做五绝。当时沈中堂看了甚喜,说:“明天请守球老弟画一张格子,分送诸位。另外各自再誊一张,中缝脚下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签条上就写《翰苑分书菊花诗》。送到琉璃厂,等他们刻了板印出来卖。”众人听了,不胜钦佩。

【注释】

说话商议既定,果然大众齐心,直弄得他们那几个人,到一处碰一处,没有一处见到。后来这几个人也就出京另外谋干去了。京里的这班人一齐夸说:“甄老前辈出的好计策!”一天甄阁学在自己宅子里备了三席酒,请众位同年、同门吃酒赏菊花。沈中堂说是:“饮酒赏菊是顶雅致的事情,怎么守球不请我老头子?”甄阁学忙亲自过来陪话,说道:“不是不请老师,实在因为房子小,怕亵渎了老师。”沈中堂道:“我很欢喜,到了那天我要来,不过大家凑凑罢了。”甄阁学自然高兴。到了那天,早已特特为为又添了一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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