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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苦辣甜酸遍尝滋味 嬉笑怒骂皆为文章

一时在京那些同年至好,晓得甄阁学要出京,今天你送礼,明天我饯行。甄阁学怕应酬,一概辞谢,赶把行李收拾停当,提早三天就起身。

黄二麻子请示:“老大人几时动身?”甄阁学道:“本来马上可以动得身的。无奈我有一个胞兄,病在保定,深怕老兄弟不得见面,信上再三劝我,务必到他那里看他一趟。现在我少不得要亲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儿还没有一个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家兄一辈子顶羡慕的是做官。自从十六岁下场乡试,一直顶到四十八岁,不要说是举人、副榜,连着出房、堂备也没有过,到了这个年纪,家兄亦就心灰意懒,意思想从异途上走。如说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钱,单他一个爱婿,就是捐个道台也很容易。偏偏碰着我们家兄的丈母,他说:‘梁灏八十二岁中状元,只要你有志气,将来总有一朝发迹的日子。你急的那一门,要出去做官?我劝你还是用功,左右不过五十岁的人,比起梁灏还差三十多岁哩!’家兄无奈只得再下场,如今又是七八科下来了。再过一两科不中,大约离着邀恩也不远了。偏偏他又生起病来。至于我那些侄儿呢,比起我那两个孩子来却差得多,所以我急于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甄阁学说完了这番话,黄二麻子都已领悟,无言而退。

单说甄阁学同了黄二麻子两个,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馆,一直到他门口下车,甄阁学先进去了。

在路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了甄阁学的住宅,把甄学忠的家信,连着自己的手本,托门上人递了进去。黄二麻子见了甄阁学。行礼之后,甄阁学让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并且口口声声的“老大人”,甄阁学道:“我们是至亲,你不要闹这些官派。”黄二麻子那里肯听,甄阁学也只好随他。

黄二麻子且不进去,先卸行李。自己又一面留心,在门楼底下两面墙上看了一会子,只见满墙贴着二寸来宽的红纸封条。只见报条上的官衔,自从拔贡、举人起,某科进士、某科翰林通通都有;又有甚么钦差大臣、学政、主考一切阔差使;黄二麻子一头看,一头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没有做过什么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过做到阁学,他上代头又没有什么阔人,那里来的这许多官衔?不晓得他一齐写在这里,是个什么意思?”

又过了两年,此时甄阁学春秋已高,精神也渐渐地有点支持不住,便写信给大儿子说,想要告病。此时儿子马上写信给老人家,劝老人家告病,或是请几个月的病假,到山东衙门里盘桓些时。甄阁学回信应允。甄学忠得到了信,便商量着派人上京去接。无人可派,只得把他的堂舅爷黄二麻子请了来,此时黄二麻子在省城里,靠了妹夫的虚火,也弄到两三个局子差事在身上。听了妹夫的吩咐,少不得马上答应。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稍些买点送人礼物。第三天就带了盘缠及家人、练勇,一路上京而来。

黄二麻子跟了大众一块儿进去。听见这里的管家说起:“二老爷进来的时候,我们老爷正发晕过去,至今还没有醒。”黄二麻子不便直闯人家的上房,只好一个人坐在厅上静候。等了一会子,忽听得里面哭声大震。黄二麻子道声:“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断了气了!”想进去望望,究竟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亏还好,他老兄弟俩还见得一面。”正想着,里面哭声也就住了。黄二麻子不免怀疑。

且说甄学忠靠了老人家的面子,在山东河工上得了个异常劳绩,居然过班知府。第二年又在抢险案内,又得了一个保举,居然做了道台。等到经手的事情完了,请咨进京引见。父子相见,自有一番欢乐。老太爷便提到小儿子读书不成,意思亦想替他捐个官,甄学忠仰体父意,晓得自己只以捐纳出身,虽然做到道台,尚非老人所愿。于是极力劝老人家,只替兄弟捐个主事,到部未曾补缺,一样可以乡试。甄阁学听了,颇以为然,果然替小儿子捐了一个主事,签分刑部当差。

如今且说甄阁学,自从下车走到里面,便有他胞侄儿迎了出来,刚进上房,又见他那位续弦嫂子也站在那里了。甄阁学见了长嫂一定要磕头的。磕完了头,等到见完了礼,甄阁学急于要问:“大哥怎么样了?”他嫂子见问,早已含着一包眼泪,回得:“不大好!请里面坐。”甄阁学也急于要看哥哥的病,进得房来,只见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块手巾包着头,脸上一点血丝也没有,甄阁学要进来的时候,他哥哥迷迷糊糊,等到兄弟叫了他一声,似乎拿他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后来他儿子赶到床前,又高声同他说:“是二叔来了。”这才心上明白。登时一惊一喜,竭力地从被窝里挣着出一只手来,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谁知拉兄弟衣裳的时候,用力过猛,又闪了气,早不知人事。儿子急得喊爸爸,亦不见醒。甄阁学一时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泪来。谁知他嫂子、侄儿以为决计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两声,后来还是常伺候病人的一个老妈,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说:“老爷胸口还有热气。”大家方才停止。

等到进来一看,统省的官到得不少,一齐坐在官厅子上等见。停了一刻,各位实缺候补道大人亦都来,黄二麻子心上说:“司、道平行,一向顶门拜会的,怎么今儿换了样子?”找着熟人问信,才晓得抚台奉旨进京陛见。因为他一向同臬台合式,同藩台不合式,所以保奏了臬台护院。正碰着臬台又是旗人,顿时批准。批折没有回来,电报先到了。恰好这日是辕期,臬台上院,各还各的规矩,臬台自然谢抚台的栽培,等到臬台回到自己的衙门,首府、县跟屁股赶了来叩喜;接连一班实缺道、候补道,亦都按照属员规矩,前来禀安、禀贺。当下黄二麻子便道:“怎么我刚才在藩台衙门,他们那里一点没有消息?”他的朋友道:“抚台刚刚得电报,齐巧臬台上院禀见,抚台告诉了他。自从得电报到如今,不过一个钟头,自然藩台衙门里不会得信。”黄二麻子到此,方才恍然。停了一会子,各位道台大人见完了新护院,一齐出来。新护院拉住叫“请轿”,他们一定不肯。又开中门拉他们,还只是不敢走,仍旧走的旁边。各位道台出去之后,又见一班知府,一班州、县,约摸有两点钟才完。藩台那里,后来听说简直气得个半死。只派了人拿了手本到臬台衙门,替新护院禀安、禀贺。然而假期满了,少不得仍旧自己去上衙门。他自己戴的是头品顶戴红顶子,臬台还是亮蓝顶子。如今反过来去俯就他,怎么能够不气呢?

悲声停了一刻,忽听见病人在床上大声呼喊起来。众人一齐吃了一惊,赶紧撩开账子一看,只见病人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只听他嘴里还自言自语:“这可真正吓死我了!”说话的声音很有气力,再看他脸色,也有了血色了。甄阁学忙问:“大哥怎么样?”只见他回道:“我刚才似乎做梦,梦见走到一座深山里面。这山上豺、狼、虎、豹,样样都有,见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样子。我幸亏躲在那树林子里,得以无事……”毕竟他是有病之人,说到这里,便觉上气不接下气。众人赶忙送上半碗参汤。等他呷了几口又道:“我在林子里,那些东西瞧不见我,我却瞧见他们,看得碧波爽清的。原来这山上并不光是豺、狼、虎、豹,连着猫、狗、老鼠、猴子、黄鼠狼,统统都有。至于猪、羊、牛,更不计其数了。老鼠会钻,满山里打洞,狗是见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见了老虎就摆头摇尾巴的样子,最坏不过的是猫,跳上跳下,见了虎、豹,他就跳在树上,虎、豹走远了,他又下来了。猴子是见样学样。黄鼠狼是顾前不顾后的,后头追得紧,他就一连放上几个臭屁跑了。此外还有狐狸,装作怪俊的女人,叫人看了,真正爱死人。猪、羊顶是无用之物。牛虽来得大,也不过摆样子看罢了。我心上想,我如今同这一班畜生在一块,终究不是个事,又想跳出树林子去。无奈遍山遍地,都是这班畜生的世界,想来想去,只好定了心,闭着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这个档口,不提防大吼一声,顿时天崩地裂一般。这时候我早已吓昏了,并不晓得我这个人是生是死,一睁眼忽然又换了一个世界。”

一句话提醒了黄二麻子,站起来说道:“不错,臬台衙门我有好两个月不去了。”说着自去。才进臬台辕门,只见首府轿子、执事,横七竖八,乱纷纷地摆在大门外头。黄二麻子晓得首府在这里。心上暗暗欢喜,又上了臬台衙门,又替首府大人站了出班,真正一举两得。

病人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刻,家人们又送上半碗汤。呷了两口,才接下去说道:“我梦里所到的地方,竟是一片康庄大道,马来车往,络绎不绝,我顺着向东走去,走到一个所在,乃是一所极高大的洋房,很高的台阶,足足有一十八级。我上了台阶,就在东面廊下一张外国椅子上和身倒下。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推我一把,嘴里大声喊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在这里乱睡?你不看里面那些戴顶子、穿靴子的老爷们,他们一齐静悄悄地坐在那里?’那个人抡起拳头来就要打我。我就与他对打起来。洋房里的人听见我同那人打架,立刻出来吆喝说:‘这里办正经事,你们闹的什么!’那人马上站住。我也只好住手。又忽然记得我问那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那人道:‘我们在这里校对一部书。上帝可怜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国。然而中国四万万多人,一时那能够统统救得?因此便想到一个提纲挈领的法子,说:中国人,他们都是见官害怕的,只要官怎么,百姓就怎么,所谓上行下效。为此想把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个程度,好等他们出去,整躬率物,救国救民。’我听了未及回答,只见那人的背后走过一个人来,拿他拍了一下,说声:‘伙计,快去校对你的书罢。’那人马上就跑了进去。不多一刻,但听得一片人声说:‘火!火!火!’随后又看见许多人,抱了些烧残不全的书出来,一霎时救火的洋龙一齐赶到。救了半天,再到屋里一看,并不见有什么失火的痕迹。我正在稀奇,又听见那班人回来,围在一张公案上面,查点烧残的书籍。查了半天,道是他们校对的那部书,只剩得上半部。原来这部教科书,前半部是专门指摘他们做官的坏处,后半部方是教导他们做官的法子。如今只剩得前半部。他们那班人因此便在那里商议说:‘总得把他补起来才好。’内中有一个道:‘就是要补,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说,还是把这半部印出来,虽不能引之为善,却可以戒其为非。况且从前古人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众人踌躇了半天,只得依了他的说话,彼此一哄而散。他们都散了,我的梦也醒了。说也奇怪,一场大病,亦赛如没有了。”

到第二天,仍旧先上藩台衙门,号房说:“大人还不见客。听说我们大人,只有大太太、大姨太太两位少爷的官,银子已经拿了出去。二姨太太同三姨太太,他俩一个才有喜,一个还没有喜,为此大人还赖着不肯替他们捐。所以他俩这两天跟着老爷闹。还有公事。向来有些局子里的小委员,如果要换什么人,一齐都归我们大人做主。抚台跟前,不过顺便回一声就是了。如今这位抚台大人却不然,每个局里都委了一位道台办公事,一切事情都归他作主。他要委就委,他要撤就撤,我们大人除掉照例画行之外,反不能问他。弄得他老人家心上有点酸挤挤地不高兴,所以今天仍旧不出门。”黄二麻子听完寻思道:“他做到一省藩台,除掉抚台,谁还有比他大的?照现在的情形说起,辛苦了半辈子,不过是替儿孙做马牛。外头的同寅还来排挤他,一群小老婆似的。说穿了,这个官真不是人做的。”一面说,一面呆坐了一会子。号房说:“黄太爷,你也可以回去歇歇了,在这里岂不是白耽搁了时候?”

当下甄阁学不觉心中安慰了许多。以后他哥子活到很大年纪。他自己即时前往山东,到他儿子任上做老太爷去了。写了出来,不过都是些老套头,不必提他了。是为《官场现形记》,前半部终。

且说黄二麻子到省之后,勤勤恳恳,他拿定主意,只上两个衙门,一个是藩台,一个是首府。每天只赶这两处,赶了出又赶进,又过了些时,有天黄二麻子走到藩台衙门里一问,号房说:“大人今儿请假,不上院了。”又问:“为什么事情请假?”回称:“同太太、姨太太打饥荒。”又问:“为什么事同姨太太打饥荒?”号房道:“这个事我本不晓得,原是里头二爷出来说的,我今告诉你,你到外头却不可乱说呢。”号房道:“原来我们这位大人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两天有过上谕,如要捐官的,尽两月里头上兑。因此我们大人就给太太养的大少爷捐了一个道台。大姨太太养的是二少爷,今年虽然才七岁,有他娘吵在头里,定要同太太一样也捐一个道台。二姨太太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便要大人替他没有养出来的儿子,亦捐一个官放在那里。大人说他不过,也替他捐了。不过只捐得一个知府。二姨太太才闹完,三姨太太又不答应了。三姨太太连着身孕也没有,也要替儿子捐官。大人说:‘你连着喜都没有,急的那一门?’三姨太太说:‘我现在虽没有喜,焉知道我下月不受胎呢。’大人被这几位姨太太闹了几天几夜,没有好生睡,实在有点撑不住了,所以请的假。”黄二麻子至此方才明白。于是又赶到首府衙门。执帖的说:“大人上院还没有回来。”黄二麻子只得在官厅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午三点钟,才见首府大人回来,急忙赶出去站班。只见首府面孔气得碧青,一直跑了进去,黄麻子心中不解,跑到执帖门房里探听消息。执帖的说:“等我进去打听明白了,再出来告诉你。”于是上去伺候了半天,出来同黄二麻子说道:“照这样看去,这个官竟不是容易做的。只因今天上院,齐巧抚台大人这两天发痔疮,屁股里疼得熬不住,自从臬台大人起,说不上三句就碰了下来。听见说我们大人还被他喷了一口唾沫,现在正在上房生气。”黄二麻子道:“这个却是不该应的,他自己屁股有病,怎么好给人家脸上下不去?”一面说完,也就起身告辞回去。

【注释】

但是赚来的钱捐个正印官还不够,为此踌躇了几天,才捐了一个县丞,指分山东,径自到省。一面到省,一面又托过妹夫将来大案里头替他填个名字,一保就好过班。妹夫见他如此,也就乐得成人之美。

提纲挈领:抓住网的总绳,提住衣的领子。比喻抓住要领,简明扼要。

话说黄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上很赚了几个钱。等到事情完了,他看来看去,只有做官利钱顶好,所以一定也要做官。

整躬率物:整饬自身做出榜样,以为下属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