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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米盖尔·安赫尔认出自己长子头颅的情景总是在萨尔瓦多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他还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的儿子路易斯和女儿卡门·艾丽被砍下了脑袋。他在噩梦里发出的喊叫声,使得难友们无法入眠。

通过这位罗德里戈斯·卡内拉神甫,萨尔瓦多知道了日期: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才过去三个月呀!萨尔瓦多觉得这场噩梦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他们几个由于精神压抑、身体虚弱、失去了信心,所以说话不多;谈话总是围绕着在九号监狱里目睹、耳闻和体验的事情。在所有难友的证词中,在萨尔瓦多心中刻下永远难以忘怀的烙印的是莫代斯托·迪亚斯在啜泣中讲述的故事。莫代斯托最初几个星期的难友是米盖尔·安赫尔·巴埃斯·迪亚斯。萨尔瓦多回想起五月三十日在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公路上让他吃惊的情景:出现在大众车里的人告诉他,他刚才同特鲁希略一起在大道上散步,元首肯定会过来的。于是萨尔瓦多才知道,这个特鲁希略核心中的大人物也参加了策划暗杀活动。阿贝斯·加西亚和兰菲斯非常残暴地对待他,因为他是特鲁希略身边的人物。他们现场指挥特工给米盖尔坐电椅、殴打和火烧,命令军情局的医生们让米盖尔恢复知觉,然后继续刑讯。两三个星期过去了,看守给米盖尔·安赫尔·巴埃斯和莫代斯托送来的不再是往常的臭玉米粥,而是一锅肉块。两人双手拿着大嚼起来,直到吃饱为止。不久,看守又回来了。他当面告诉巴埃斯·迪亚斯:兰菲斯·特鲁希略将军想知道他吃自己儿子的肉会不会感到恶心?米盖尔·安赫尔躺在地上骂道:“你告诉那个下流的龟儿子,让他嚼了舌头咽下去,中毒死掉!”那看守笑了起来。他走了,片刻后又回来了,站在门口,手里揪着一颗年轻人的头颅给米盖尔看。几小时后,米盖尔·安赫尔·巴埃斯·迪亚斯由于突发心脏病而死在莫代斯托怀中。

萨尔瓦多与朋友们不同,他们中有几个曾经试图结束生命,他却决心坚持到最后一刻。他已经重新皈依上帝了——坚持日夜祈祷,教会禁止自杀。而自杀也非易事。瓦斯卡尔·特哈达曾经试过,用的是从看守那里偷来的领带(那看守放在了后裤袋里)。他打算上吊,可是没有成功,想死的结果是遭到了更加严厉的惩罚。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在刑讯室里故意大骂兰菲斯,企图激怒对方开枪:“你这个婊子养的!”“野种!”“龟孙子!”“你妈埃斯帕尼奥拉给特鲁希略当情妇以前是妓院里的脏货。”他甚至朝兰菲斯吐口水。兰菲斯没有按照他的愿望开枪射击,而是对他说:“还不到时候。你再难过几天吧!枪毙的事,最后再说!你还得先偿还血债!”

萨尔瓦多多次要求审讯人员让他见忏悔神甫。终于,给他们送饭的看守来问他们有谁愿意见神甫。大家都举手说要见。于是,看守让他们穿上裤子,命令他们顺着陡峭的台阶上到木屋里去,那是“突厥”被父亲责骂的地方。他一看到太阳,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便又恢复了活力。加上他还要忏悔,还要领圣餐——这样的事情以后恐怕不会有了。当兵营里的神甫罗德里戈斯·卡内拉邀请他们一起为纪念特鲁希略而祈祷的时候,只有萨尔瓦多跪下同神甫一起做了祷告。他的同志们仍然站在那里,露出不快的神色。

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第二次知道日期是在一九六一年十月九日。那天,看守让他穿上长裤,再次登上那陡峭的台阶,向那个阳光曾经让他睁不开眼睛、让皮肤感到温暖的房间走去。四星将军兰菲斯脸色苍白、军装一尘不染地坐在那里,手中拿着当天的《加勒比日报》:一九六一年十月九日。萨尔瓦多看到了通栏大标题:“佩德罗·阿·埃斯特莱亚将军致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将军之子的信”。

萨尔瓦多看到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的伤口已经痊愈,感到非常高兴。“黑鬼”丝毫没有记恨萨尔瓦多那天晚上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开枪打中他。佩德罗开玩笑说:“我不能原谅你们大家,因为你们没有给我补上一枪。你们干吗要救我的命?就为了今天这一套?真是笨蛋!”所有的人都非常痛恨布博·罗曼。可是,当莫代斯托·迪亚斯告诉大家,他从上一层牢房里看到布博光着身子、戴着手铐、眼皮缝着,由四个看守架着走向刑讯室时,谁也没有表示高兴。莫代斯托·迪亚斯不是那副一辈子都是聪明、高雅的政治家风度了;除去体重减轻了许多之外,他浑身都是烂疮,还有一副无限忧伤的表情。萨尔瓦多心想:“我也是这副模样吧。”自从关进监狱,他就没有照过镜子。

兰菲斯把日报递给萨尔瓦多说:“看看这封信吧!这是你父亲寄给我的。里面谈到了你。”

通过他们,萨尔瓦多知道英贝特和路易斯·阿米阿玛失踪了,但是兰菲斯疯狂地要找到这两个人,悬赏五十万比索缉拿。通过他们,萨尔瓦多还知道,安东尼奥·德·拉·玛萨、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和阿玛迪多已经牺牲。他们不像萨尔瓦多,没有与世隔绝,还可以同看守说话,可以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瓦斯卡尔·特哈达跟一个看守交上了朋友,通过这个看守了解到兰菲斯·特鲁希略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父亲对话的情况。大元帅的儿子到监狱来告诉维森特·德·拉·玛萨老先生:你的儿子已经死了。这位莫卡地区的老首领声音坚定地问道:“他是抗争而死的吗?”兰菲斯点点头。维森特·德·拉·玛萨老先生画了个十字说:“感谢您,上帝。”

萨尔瓦多用由于戴手铐而肿胀的双手接过那张《加勒比日报》。他虽然感到眩晕、难以形容的恶心,内心充满复杂的悲伤感情,但还是坚持读完了全文。比罗·埃斯特莱亚将军称颂“公羊”是“所有多米尼加人中最伟大的人”;他吹嘘自己是元首的朋友、保镖和被保护者;说到萨尔瓦多时,他用了一些下流的称呼,还谈到“这是一个走上歧途之子的背叛行为”,“我儿子的背叛是对他保护人的背叛,也是对家庭的背叛”。比谩骂更丑恶的是最后一段,他父亲用特别夸张的谦卑口气感谢兰菲斯的金钱馈赠——由于儿子参加谋杀元首行动而被没收了全部家产,家里在度日如年的时候,得到了兰菲斯的慷慨帮助。

一天,能是哪一天呢?看守们把菲菲·巴斯托里萨、瓦斯卡尔·特哈达、莫代斯托·迪亚斯、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的外甥童迪·卡塞雷斯送到萨尔瓦多的牢房里来。童迪在最初的计划里是准备驾驶后来由安东尼奥·英贝特驾驶的那辆汽车的。这几个人都像萨尔瓦多一样赤身裸体,戴着手铐。他们一直就在九号监狱,在别的牢房里,同样受到了电击、鞭打、火烫、针刺耳朵和指甲的刑罚,也同样经受了无数次的审讯。

萨尔瓦多回到了牢房,由于愤怒和羞愧而感到头晕目眩。虽然面对难友他极力掩饰自己的低落情绪,可是仍然抬不起头来。他想:“杀害我的不是兰菲斯,而是我父亲。”他还羡慕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有个好父亲。给维森特先生这样的人当儿子真是走运!

萨尔瓦多不得不倚靠在一张桌子上,因为他站立不稳。他低下头来。老人是在假装吗?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赢得兰菲斯的信任,然后来恳求兰菲斯饶儿子一命?或者是父亲对特鲁希略思想的狂热崇拜比父子亲情还要强烈?除去酷刑拷打的时候,这些问题总是在撕扯着他的心。他们照样每天或者每两天就给他上一次刑,现在是上刑伴着漫长而疯狂的审问了:总是上千次地重复那些问题,要他说出暗杀的细节,要他揭发新的参加暗杀活动的人员。除去他们已经掌握的名单以外,他们不相信萨尔瓦多不知道别人的情况;他们更不相信萨尔瓦多家族的其他成员没有参与阴谋,尤其不相信瓜里奥内斯将军不是同谋。无论乔尼·阿贝斯还是兰菲斯都没有在后来的审讯中露面,是几个萨尔瓦多已经熟悉了的下级军官在指挥刑讯拷打。这些人有:克洛多维奥·奥尔迪斯中尉、埃拉迪奥·拉米莱斯·苏埃罗律师、拉斐尔·特鲁希略·雷伊诺索上校和佩雷斯·梅尔卡多警官。有些人似乎喜欢用电棍在他身上电来电去,有些人则用橡皮棍殴打他的头部和脊背;有些人用烟头烫他,而有些人则一脸不高兴或厌烦地拷打他。每次刑讯开始,总有一个负责电击的打手半裸着上身喷洒尼斯香水,为的是压住粪便和焦肉的臭气。

从那个残酷的十月九日之后又过了几天,萨尔瓦多和同一牢房里的五位难友被转移到了维多利亚监狱——在那里,看守用消火栓冲洗他们,还给了他们被捕时的衣裳。这时“突厥”的心已经死了。甚至连每星期四半个小时亲人的探视,还有拥抱和亲吻妻子、路易斯、卡门·艾丽,也不能去掉自从读过比罗·埃斯特莱亚将军给兰菲斯·特鲁希略的公开信以来压在心上的寒冰。

“我不认你这个儿子!你不是我儿子!凶手!叛徒!”老人挥舞着双手,气得说不下去。“难道你不知道你、我和我们全家都欠特鲁希略的恩情吗?你竟然杀害这样的伟人?你会后悔的,卑鄙的东西!”

在维多利亚监狱,停止了对他们的刑讯拷打。他们仍然睡在地上,但是不再赤身裸体,而是穿着家里送来的衣裳。手铐也去掉了。家属可以给他们送来食物、饮料和少量金钱,他们用这些钱收买看守,请看守买报纸,提供其他犯人的情况,带口信到外面去。巴拉格尔总统在联合国的演说,谴责了特鲁希略的独裁统治,答应实行“有秩序”的民主化。这在监狱里重新点燃了他们的希望之火。随着“全国公民团结组织”和“六·一四”的公开活动,似乎难以置信,但是的确开始显露出一个政治反对派的存在。尤其让难友们感到鼓舞的是:在美国、委内瑞拉等国纷纷成立了委员会,要求在国际观察员在场的情况下,由非军事法庭对这些囚犯进行审判。萨尔瓦多努力与难友们一道分享幻想之果。他在祷告时祈求上帝给他希望,因为他已经完全绝望了。他早已看到了兰菲斯那严厉的表情。他会让这些人自由?绝对不可能!他一定会把复仇进行到底的。

但是,老将军看到儿子遍体鳞伤的模样非但不伤心,反而愤怒地咆哮起来:

当大家知道特鲁希略的弟弟贝坦和“黑人”已经出国的时候,维多利亚监狱里爆发了一片欢呼声。现在该轮到兰菲斯上路了。下一步,巴拉格尔一定不得不宣布大赦。但是,莫代斯托·迪亚斯凭借严密的逻辑推理和冷静分析问题的方法说服大家: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的是家属和律师要采取行动保护大家的生命安全。兰菲斯不结果了杀害他父亲的人们是不会上路的。萨尔瓦多一面倾听莫代斯托讲话,一面望着这位朋友被摧垮了的身体:体重继续下降,满脸都是老人才有的大量皱纹。他的体重下降了多少?妻子给他送来的裤子和衬衣穿在身上都在晃荡,每个星期都不得不在皮带上扎新洞。

一天,不知黑夜还是白天,因为牢房里不可能知道时间,萨尔瓦多赤身裸体、戴着手铐被拉出牢房,被迫上了台阶,走进一个有阳光的小房间。白色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睛。终于,他认出兰菲斯·特鲁希略那张苍白但是年轻漂亮的面孔;兰菲斯旁边是萨尔瓦多那虽然年事已高却仍然身材挺拔的父亲——比罗·埃斯特莱亚将军。萨尔瓦多一认出老父亲,眼睛立刻蒙上了泪水。

萨尔瓦多的情绪一直很忧伤,尽管他没有和任何人谈起父亲的公开信,可它总是像一把匕首一样插在他的脊背上。虽然推翻独裁政权的计划没有像大家预期的那样完成,有许多人牺牲,有许多人吃了苦头,但是他们的行动为事情的变化做出了贡献。从外面流传到维多利亚监狱的消息说,街上出现了群众集会,有年轻人砸掉了特鲁希略的头像,拿掉了写有特鲁希略及其家族名字的铜牌,有些流亡人士已经回国。难道这不是特鲁希略时代结束的开端吗?如果不是他们几个把这个野兽暴君干掉,今天这一切是办不成的。

萨尔瓦多没完没了地想要跟弟弟说话,但是办不到。瓜里奥内斯还活着,还在动弹,还在呻吟,时而睁开又闭上眼睛。有时,他突然说出几句古怪的话,好像在对部下发号施令:“军士长,把那头骡子拉开!”暗杀小组没有把计划告诉瓜里奥内斯·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将军,因为都觉得他是铁杆特鲁希略分子。这位将军对于自己被捕、受审和刑讯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萨尔瓦多在又一次被带进刑讯室坐上电椅的时候,极力说明弟弟是无辜的;在一次又一次电击造成的昏迷中,在一次又一次殴打之后,萨尔瓦多只要一清醒过来,就反复解释瓜里奥内斯与暗杀无关。但是,兰菲斯和乔尼·阿贝斯似乎对真相并不感兴趣。萨尔瓦多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无论瓜里奥内斯还是他哪个兄弟,更不要说他的父亲,都没有参与暗杀计划。他大声喊道:他们如此酷刑拷打瓜里奥内斯是天大的不公,他们要为这事负责任。他们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折磨他的兴趣比审问他更大。又过了无尽无休的许多时光——从他被捕算起,是几小时?几天?几星期?他发觉看守们有规律地给他送来木薯粥、一片面包和几罐水。那些看守递进食物和水的时候,经常顺便吐口唾沫。萨尔瓦多都无所谓。他可以祈祷。只要是清醒和自由的时候,他就向上帝祷告,有时甚至到入睡或者昏迷的程度。但是,给他上刑的时候,他就不能集中精神祈祷了。电椅、疼痛和恐惧让他精神瘫痪了。时不时地总有个军情局的医生来给他检查心脏和注射一种可以让他恢复力气的药物。

对于关押在维多利亚监狱的人们来说,特鲁希略弟弟的再度回国是一盆冷水。十一月十七日,典狱长阿梅里哥·旦丁·米内尔维诺少校丝毫不掩饰快活的神情,前来告诉萨尔瓦多、莫代斯托·迪亚斯、瓦斯卡尔·特哈达、佩德罗·里韦奥、菲菲·巴斯托里萨和年轻的童迪·卡塞雷斯:天黑以后,他们将转移到司法部大楼的看守所去,因为次日将在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上重新核对案情。他们六人把身边剩下的钱集中起来,请一个看守立刻捎个紧急口信给各自的家属,说明这个可疑的情况。毫无疑问,所谓核对案情是演戏,因为兰菲斯已经决定要杀害他们了。

萨尔瓦多向弟弟那里爬过去,说道:“我是‘突厥’,是你哥哥,我是萨尔瓦多。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能看见我吗?瓜里奥内斯!”

黄昏时分,看守给他们六人戴上手铐,装进一辆首都人称之为“打狗车”的运货卡车,里面的车窗都是深黑色的,有三个武警押车。萨尔瓦多闭上眼睛祈求上帝眷顾他的妻子和儿女。与六人担心的相反,汽车没有去防波堤悬崖,即政府秘密处决犯人的宝地。汽车向市中心农业展览馆附近的司法大楼看守所驶去。那一夜的大部分时间,他们是站着度过的,因为地方狭小得不允许全体同时坐在地上。他们只好两人一组轮流坐。佩德罗·里韦奥和菲菲·巴斯托里萨精神兴奋:既然把他们带到这里来,那核对案情的事就是真的。他俩的乐观情绪感染了童迪·卡塞雷斯和瓦斯卡尔·特哈达。对,对,为什么不是真的呢?可能会把他们交给司法部门,由非军事法官来审理他们的案件。萨尔瓦多和莫代斯托·迪亚斯沉默不语,为的是掩饰他们心中的怀疑。

他睁开眼时,发觉青紫的裸体上到处都是伤口和瘀肿,还发现身边躺着他的弟弟瓜里奥内斯。我的上帝呀!他们把可怜的瓜里奥内斯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瓜里奥内斯将军睁着眼睛,借助走廊上电灯射进小窗户的一点光线望着哥哥。他是不是认出了哥哥?

“突厥”声音很低地在莫代斯托耳旁说道:“就要结束了,对吧,莫代斯托?”律师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捏捏朋友的胳膊。

又一次电击把他和捆绑物一起弹射起来,他觉得眼睛离开了眼眶,像青蛙一样突出在外面,随后又失去了知觉。再次苏醒以后,他发觉躺在一间牢房的地上,赤身裸体,戴着手铐,周围是泥水。他的骨骼和肌肉疼痛,睾丸和肛门有难以忍受的灼热感,好像受了伤一样。但是,更让他难过的是焦渴,喉咙、口腔和舌头火烧火燎得像干沙一样。他闭上眼睛,开始祈祷。他的心可以集中到祷告词上了,虽然中间有空白而中断片刻,但是两秒后还能集中到祷告上来。他一面求告圣母,一面回忆年轻时曾经满腔热情地朝拜过圣山,跪在圣殿脚下向圣母祷告的情景。他谦恭地恳求圣母保佑他的妻子、路易斯和卡门·艾丽,不要让他们受到野兽的伤害。在这个恐怖的环境里,他觉得有了上帝的眷顾,他可以又一次祈祷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看守们就把他们拉出牢房,送上了“打狗车”。司法大楼周围岗哨林立,这让他们吃了一惊。在并不十分清晰的光线下,萨尔瓦多发现所有的士兵都佩戴着空军标志。他们是圣伊希德罗基地的人,而这个基地的部队是兰菲斯和威尔希里奥·加西亚·特鲁希略的嫡系武装。他没有说话,不想惊动难友。在狭窄的汽车里,他努力与上帝谈话,如同夜里部分时间的祈祷那样。他祈求上帝帮助他有尊严地迎接死亡,不要因为胆怯而败坏了自己的名誉。可是这一次他无法聚精会神地祷告。这一失败让他感到焦虑不安。

“傻瓜,没有这么简单,”兰菲斯回答说,“下地狱之前,你得经过涤罪所!你这个婊子养的!”

汽车跑了不长一段路就刹车了。他们已经来到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上。这里一定是作案的现场了。太阳把天空抹上了一片金黄,阳光照耀着公路一侧的椰子树,隆隆作响的海水拍打着陡峭的海岸。四周有很多警察,他们一字排开,切断了公路,两头的交通都中断了。

“是的,是的,”他说了出来,可是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那是个胆小鬼,是个叛徒,他参加了。他把我们给骗了。特鲁希略将军,杀了我吧!可是放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萨尔瓦多听到莫代斯托·迪亚斯在说:“干吗要演戏呢!儿子像老子一样地爱出洋相。”

又一桶水让他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为什么会是演戏呢?”菲菲·巴斯托里萨不同意这个说法,“别悲观!这是核对案情。法官们来了。看见没有?”

“布博·罗曼参加了这起阴谋是真的吗?”兰菲斯尖声问道。

“他老子也喜欢这种闹剧。”莫代斯托坚持自己的看法,一面不高兴地摇摇头。

他正要回答说他的家人跟他干的事情毫无关系,无论他父亲、兄弟、妻子还是儿子路易斯和女儿卡门·艾丽都不知道他干的这件事,这时电击一下子把他掀了起来,皮带和铁环也一下子把他勒紧了。他感到毛细孔针刺般的疼痛,脑袋仿佛炸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热球,大小便失禁,把肠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一大桶水又浇醒了他。他立刻认出阿贝斯·加西亚右边那个人是兰菲斯·特鲁希略。他想唾骂他们,又想恳求他们放了他的妻子、路易斯和卡门,可是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无论是不是演戏,总之他们又等待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太阳已经爬到中天,阳光开始晒得他们头疼了,才被一个个带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站到一张小小的桌子面前。那里有两个穿便衣的人提出一些与在九号监狱和维多利亚监狱提出的同样问题。几个速记员记录了他们的回答。周围只有一些下级军官在走动。整个讨厌的仪式进行过程中,没有一个高级领导露面,无论兰菲斯、阿贝斯·加西亚、贝奇多·莱昂·埃斯特威斯还是桑切斯·鲁比罗萨。便衣没有给他们六人食物,仅仅在中午时分让他们喝了几杯汽水。下午,六人看到了粗壮的典狱长阿梅里哥·旦丁·米内尔维诺少校。他有些紧张地咬着小胡须,那张面孔比平时要阴沉得多。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高大的黑人,长着扁平的鼻子,如同拳击手一样,肩上挎着冲锋枪,皮带上插了一把手枪。六人又被送上了“打狗车”。

“他妈的,可耻!比罗·埃斯特莱亚将军的儿子竟然卷到这种勾当里来了!”乔尼·阿贝斯骂道,“他妈的,你的血管里就没有感恩的成分?!”

“这是去哪儿?”佩德罗·里韦奥问典狱长。

有好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他想祈祷。一个穿着裤衩给他捆绑皮带的家伙开始喷洒香水,这时萨尔瓦多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牢房内的昏暗,他辨别出这是法国尼斯生产的廉价香水,电台里经常为它做广告。他感觉到铁皮给大腿、臀部和脊背造成的冰凉;可是与此同时,炎热的空气又让他不停地出汗,感到喘不过气来。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可以一一看出周围这些人的嘴脸了,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影、面孔和闻到他们的气味了。他认出了那张有双下巴的温和面孔和大肚皮造成的畸形身材。大肚皮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左右还有两个人。三人距离萨尔瓦多很近。

“回维多利亚,”他说,“我自己送你们回去,免得迷路。”

前面就是有名的九号监狱,位置的确在九公里处,四周是钢筋水泥筑成的大墙。汽车穿过一片花园。他看到一幢漂亮的别墅,古老的木屋周围种植着树木,两侧有些农舍。特工们连推带搡地把萨尔瓦多从“刨子”上拉下来。他走过一条昏暗的走廊,两边是牢房,里面关押着一群裸体男人。特工们让萨尔瓦多走下一条长长的台阶。一股由粪便、呕吐物和焦肉混合而成的刺鼻臭味让他感到头晕。他想到了地狱。走到台阶尽头,那里只有一线光亮,但是半暗中他察觉那里也有一排牢房。牢房铁门紧锁,小窗户上装着铁条,窗户上挤满了人头,人们争相往外面看。走完整个地下室,特工们脱光了他的衬衣、长裤、短裤、鞋子和袜子。最后是赤身裸体,只留下了手铐。他的双脚感觉到地上有股黏糊糊的东西,使得本来不光滑的石板地面变得油腻起来。特工们总是推推搡搡地对待他,把他关到一间几乎完全黑暗的牢房里。随后,他们把他捆到一把脱了榫子的椅子上——那上面包裹着的铁皮让他打了个寒战——用皮带和铁环捆住了他的手脚。

“真是荣幸!”佩德罗·里韦奥嘲讽道。

他画了个十字,下了车,双手高举,这是告诉那些坐在大众车上拿着冲锋枪和手枪的人:他不想抵抗。特工们给他戴上了手铐,把他塞进一辆“刨子”的后座上;两个特工用臀部把他挤在座位中间,因此他闻到的是汗味和脚臭味。汽车启动了。因为他们走的是通向圣彼得市的公路,所以他猜测是把他带到九号监狱去。一路上,他沉默不语,打算祈祷,结果很难受,因为无法祷告。他的脑海里这时像个混乱、翻腾、哗哗作响的水泉,不得安宁,既没有思想也没有形象,一切都爆炸开来,好像肥皂泡一样。

少校开车,黑人拳击手坐在他身旁。“打狗车”里还有三个武警看押他们,三个兵实在太年轻了,好像刚刚入伍的新兵蛋子。三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可能因为看押如此重要的犯人而感到责任重大。除了上了手铐之外,还给他们六个在脚踝捆了绳子,但是捆得不紧,为的是让他们可以迈碎步。

“停车!别把你也给害了。”萨尔瓦多命令道。

童迪·卡塞雷斯抗议说:“这绳子是什么意思?”

他请求上帝保佑,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打算忏悔。良心得到解脱以后,他会请神甫把警察叫来。可是汽车刚刚沿着夜色越来越浓重的街道向市中心前进的时候,司机就有所发现了,他说:“先生,您那个亲戚把您给检举了。前面有特工!”

一个武警指指少校,用一个指头放在嘴上:“闭嘴!”

“找个教堂吧。随便哪个都行。”萨尔瓦多对他说。

车子走了好长时间,萨尔瓦多明白这不是返回维多利亚。从难友们的表情上看,他们也都猜出来了。大家都没有说话,有人闭上了眼睛,有人把眼睛睁得很大,燃烧着怒火,仿佛要烧穿那汽车的钢板,看一看究竟在什么地方。萨尔瓦多没有打算祈祷。他是如此的不安,就是祷告也没有用处。上帝会理解的。

“您一上车,我就认出您了,”他说,口气非常平静,“您别担心,跟我在一起是安全的。我也是反特鲁希略的。如果要跑,咱俩一块跑。您想上哪儿?”

“打狗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大海的涛声,海水在拍打着陡峭悬崖的底部。武警打开汽车的小门。四周荒无人烟,脚下是一片红土地,长着零星几棵树,看上去这里是个海角。太阳依然照耀着大地,但是已经开始下山。萨尔瓦多心想:死亡可能是一种休息的方式。眼下的感觉是非常、非常的疲倦。

司机头上戴了一顶垒球帽,帽檐压到了眉毛上,他并没有回身看他。

旦丁·米内尔维诺和黑人拳击手命令三个年轻的武警战士下车。可是六个囚犯也要跟着下来的时候,两人拦住说:“你们别动!”话音未落,枪声响了。不是打囚犯,而是射向三个小兵。三个年轻人还来不及惊讶、理解和喊叫就饮弹身亡了。

“你已经认出我了,对不对?”上车后,他问司机。

萨尔瓦多怒吼起来:“刽子手!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干吗要杀害这些可怜的武警!”

他关门时的表情既恐惧又厌恶,弄得萨尔瓦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又回到了出租车旁,心情非常沮丧,感到骨头架子都散了。天气很热,可是他心里冷得发抖。

“不是我们杀了他们,是你们害了他们!”旦丁·米内尔维诺少校严肃地回答他说,一面重新装上子弹。黑人拳击手用哈哈大笑表示赞成。“好了,现在下车吧!”

“‘突厥’,你来这里干什么?”他愤怒地吼叫起来,“你不知道我有家小吗?难道你想让人把我们杀死?快走!不管你要干什么,快走!”

六人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由于惊讶而困惑、而茫然。脚上的绳索迫使他们可笑地跳跃前进,他们因而不时地撞在三个武警的尸体上。他们被带到停在几米之外另一辆型号相同的“打狗车”上。那里只有一个便衣在看车。把六人关进车厢以后,他们三人挤坐在前面。驾驶汽车的仍然是旦丁·米内尔维诺。

六月四日黄昏时分,萨尔瓦多第一个离开了大家的藏身之处——莱德·卡布拉尔医生的住宅。他在街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要去的地址在圣地亚哥大街。那里住着他妻子的表兄菲里西亚诺·索萨·米耶塞斯工程师,过去他俩一直相处得很好。萨尔瓦多只想打听一下妻子和孩子们以及其他家人的情况。但是,结果不行。菲里西亚诺本人开的门,一看是萨尔瓦多,马上就做了个“滚开”的手势,仿佛见了鬼一样。

萨尔瓦多想:现在可以祷告了。他听到有个同志在啜泣,但是这并没有让他分心。他毫无困难地祈祷起来,如同过好日子的时候一样,为自己、为家属、为三个刚刚被杀害的武警、为汽车里的五个难友祷告。其中一个难友精神失控,不停地用脑袋撞击与驾驶舱隔离的钢板,还一面骂不绝口。

大家求他不要提前一天走,萨尔瓦多答应再过一夜。想到妻子和两个孩子——十四岁的路易斯和刚刚四岁的卡门·艾丽——在军情局那些人渣手中,被那些惯于虐待人的家伙所包围,萨尔瓦多整夜不能入睡,喘息不已,既没有祈祷,也没有考虑别的事情。内疚啃噬着他的心:你怎么能让家人冒这么大风险呢?让他良心受到责备的第二件事情是开枪误伤了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可怜的佩德罗·里韦奥!此时此刻,你在什么地方啊?他们会不会折磨你呀?

萨尔瓦多不知道路上走了多少时间,因为他一直在祷告。他感觉平和、宁静,一想到妻子和儿女,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柔情。等到车子停住、车门打开的时候,他看到了大海,看到了晚霞,看到了太阳正在沉向一片墨蓝色的天际。

“就是他们把我活活烧死,也别想让我开口!”萨尔瓦多眼含热泪发誓道,“我只揭发那个流氓布博·罗曼。”

六人被推推搡搡地赶下了车。他们来到一处豪宅的花园,旁边是一座游泳池,周围长着一圈树冠挺拔的棕榈。二十米外的地方,有个露台,上面有些人影,手里端着酒杯。萨尔瓦多认出那里面有兰菲斯、贝奇多·莱昂·埃斯特威斯、莱昂的弟弟阿方索、比路罗·桑切斯·鲁比罗萨以及两三个陌生人。阿方索端着威士忌酒杯向他们跑过来,他帮助阿梅里哥·旦丁·米内尔维诺和黑人拳击手把六人推向几棵椰子树。

“他们仍然会当着你的面拷打你的家属,让你把所有的人都供出来。”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劝告他说。

“一个一个来,贝奇多!”兰菲斯命令道。萨尔瓦多心想:“这个家伙又喝醉了。”这个“公羊”的儿子为了庆祝这最后的节日,一定要喝得酩酊大醉。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听罢责备他说:“‘突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你自杀之前,敌人要用最野蛮的方式侮辱你,折磨你。”

第一个被子弹打成蜂窝状的是佩德罗·里韦奥,在手枪和冲锋枪的密集火力下,他应声倒地而死。随后被拉到椰子树前的是童迪·卡塞雷斯,他在倒下之前大骂兰菲斯:“坏蛋!胆小鬼!龟孙子!”接着是莫代斯托·迪亚斯,他高呼:“共和国万岁!”咽气前还在地上扭动不停。

萨尔瓦多、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和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在罗伯特·莱德·卡布拉尔医生家那阿拉伯式住宅顶楼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已经过了两天。出去打探消息的马塞利诺·韦莱斯·桑塔纳医生回来后拍着萨尔瓦多的肩膀,安慰他说:他那位于马哈马·甘迪大街的住宅已被搜查,特工们带走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决定出去自首。他浑身是汗,热得喘不过气来。除去自首,还能有别的办法吗?难道能让那群野蛮人杀害他的妻子和孩子吗?估计母子三人已经受到酷刑折磨了。焦虑不安使得萨尔瓦多不停地为家人祷告。这时,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躲藏在一起的伙伴。

现在轮到萨尔瓦多了。他不用别人拖拉,一路跳到椰子树前,站在倒下的朋友们中间,感谢上帝在这最后的时刻与他同在,一面心里有些忧伤地想到:他永远也见不到那个名叫巴斯金塔的黎巴嫩小村庄了;萨德哈拉家族的祖先是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才来到这块基督赐福的宝地寻找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