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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的人正在全城搜捕他们,”乔尼·阿贝斯·加西亚口气肯定地说,“还有一个情况。美国在背后支持他们。”

“抓住这些人没有?”

罗曼低声说了一句祝贺阿贝斯上校的话,便离开人群去了电话间。他又一次打电话给董丁·桑切斯将军,要求巡逻队马上出发逮捕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路易斯·阿米阿玛和安东尼奥·英贝特及其家属,“死活都行,无关紧要,可能死的更好,因为美国中央情报局企图把这些人弄到国外去”。放下电话后,他相信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如果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他连流亡都做不到了,最后他只有举枪自杀。

“他供出了三个人,”乔尼·阿贝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道,“有安东尼奥·英贝特、路易斯·阿米阿玛和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他说,将军是首领。”

在客厅里,阿贝斯·加西亚还在讲话。这时已经不说凶手了,他在分析目前国内的局势。

军情局局长胖胖的面孔转过来冲着罗曼,那对青蛙眼扫来扫去。由于罗曼处于极度的敏感状态,因此他觉得那眼神是在嘲笑他。

“此时此刻,必须有特鲁希略家族的人出来担任共和国的最高领导,”他声称,“巴拉格尔博士应该辞职,把总统的位置让给埃克多尔·比恩韦尼多将军或者何塞·阿里斯门迪将军。这样,人民就可以知道元首的精神、思想和方针没有任何改变,还将继续指导多米尼加人民的生活。”

“那些凶手怎么样了?”罗曼打断了乔尼的话,口气是挑衅性的,“那家伙说话了没有?是不是供出了他的同伙?”

出现了令人不适的冷场。在场的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这时,贝坦·特鲁希略粗野并带有威胁性的声音震动了大厅:

“公路上找到的假牙是元首的。费尔南多·卡米诺医生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因此可以推测:他即使没有去世,情况也很严重。”

“乔尼说得有道理。巴拉格尔应该辞职。由‘黑人’或者我来担任共和国总统。这样人民就可以知道特鲁希略没有死去。”

此时,在特鲁希略家族聚集的客厅里,来的人更多了。人们在充满悲痛的寂静中倾听乔尼·阿贝斯·加西亚上校的讲话。他口气悲伤地说:

罗曼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发现那个傀儡总统就在那里坐着。巴拉格尔同往常一样谦和、恭顺,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乔尼讲话,那态度好像是尽量不打搅他人的样子。他穿戴得也如同往常一样整洁,表现得非常镇定安详,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手续而已。他微微一笑,用一种立刻就缓和了气氛的平静口气说道:

罗曼离开人群,跑到一个房间里给一二·一八要塞打电话。他命令参谋长立刻派部队包围国际医院,把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监控起来,绝对不许军情局把犯人带走,必要时可以使用武力。罗曼说:“必须把犯人押送到一二·一八要塞去,我要亲自审问。”参谋长董丁·桑切斯好长时间不说话,这是个不祥之兆,他只是最后说了一句:“晚安,将军。”罗曼烦恼至极,心想,大概这是今天晚上最大的错误。

“众所周知,根据大元帅的决定,我担任了共和国总统一职。而元首总是遵守宪法程序的。我担任这个职务是为了把事情办好,而不是办糟。如果我的辞职可以缓和局势,那你们现在就可以换人。不过,请允许我提个建议。在做出重大决定之前,假如这个决定意味着可能导致合法地位的中断,那么等到兰菲斯·特鲁希略将军回来再做决定,是不是更慎重一些呢?他是元首的长子,是政治、军事、精神的继承人,难道不应该跟他好好商量一下吗?”

到了国家宫,罗曼发现人们处于混乱和悲伤的状态。几乎整个特鲁希略家族都聚集在那里。贝坦刚从他的波纳奥封地赶来,他穿着马靴,挎着冲锋枪,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漫画上的骑手。埃克托尔(“黑人”)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摩擦双臂,好像发冷似的。米莱雅和玛丽娜在安慰元首的妻子堂娜·玛丽亚·马丁内斯。后者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眼睛好像在冒火。而美丽的安赫丽塔则哭个不停,一面揉搓着双手。她身边站着她的丈夫何塞·莱昂·埃斯特威斯(贝奇多)上校,他身穿军服,垂头丧气地在安慰妻子。罗曼立刻感觉到大家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脸上:有什么消息吗?他一一拥抱了他们,一面解释说全城在大搜捕,挨家挨户,很快会有……这时,他发现他们比他这个总司令知道的还多。参与暗杀计划的一个家伙落网了,他名叫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以前当过兵。阿贝斯·加西亚正在国际医院对他进行审问。何塞·莱昂·埃斯特威斯上校已经通知了兰菲斯和拉德哈麦斯,兄弟俩正在设法租赁一架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巴黎飞回来。从这时起,罗曼也知道了:他职权范围内的权力正在失去,而他在最近的几小时里糟蹋了这些权力;种种号令已经不能从他的办公室发出了。现在发号施令的是军情局局长乔尼·阿贝斯·加西亚和菲盖罗阿·加里翁上校,或者特鲁希略的亲戚和亲信,比如,贝奇多,或者特鲁希略的外甥威尔希里奥。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他在离开权力中心。对于“黑人”没有出席他召集的会议而又不做任何解释,罗曼并不感到奇怪。

巴拉格尔看了元首的妻子一眼。根据特鲁希略规定的严格礼仪程序,新闻媒体必须称呼堂娜·玛丽亚·马丁内斯为“杰出夫人”。这时,她做出了反应,口气是命令式的:

罗曼在离开要塞准备前往国家宫时,值班中尉报告说:有两个老百姓开着汽车来到兵营门口,其中一个自称是将军的弟弟,名叫拉蒙(彼宾),要求见罗曼将军。中尉根据将军的命令强迫他们离去。罗曼听了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因为这个弟弟也参加了暗杀计划,所以后来彼宾也为哥哥的优柔寡断付出了代价。罗曼沉湎于这种被催眠状态中,心想,自己这一冷淡态度大概要归咎于:虽然元首的肉体死了,可是他的灵魂、精神这类东西仍然奴役着他。

“巴拉格尔博士说得对!兰菲斯不回国,什么也不能改变。”她那张圆脸已经恢复了正常颜色。

罗曼由于不能调协自己的行为,便落入重重矛盾之中,并且采取了错误的措施。他命令内兄威尔希里奥·加西亚·特鲁希略将军从圣伊希德罗兵营——那里有装甲师——派遣四辆坦克和三个步兵连来加强一二·一八要塞的警卫。但是,他立刻又决定离开要塞,搬到国家宫去住。他指示参谋长、年轻的董丁·桑切斯将军随时向他报告搜查情况。动身前,他打电话给维多利亚监狱的负责人阿梅里哥·旦丁·米内尔维诺。他口气坚决地下令马上秘密处死两个犯人:塞贡多·英贝特·巴雷拉斯少校和拉斐尔·奥古斯托·桑切斯·萨乌伊,而且要毁尸灭迹,因为他担心暗杀小组中的安东尼奥·英贝特早已经把他参与计划的事情告诉其弟塞贡多·英贝特了。阿梅里哥·旦丁·米内尔维诺对执行这类任务早就习以为常,他并不提问,只说:“将军,我明白您的命令。”让董丁·桑切斯将军困惑不解的是,罗曼告诉他,好好叮嘱军情局、陆军和空军派出的巡逻队,在搜查中,只要遇到他交给他们的黑名单上的“敌人”和“不满分子”,就立即拘捕,格杀勿论。(“我们不要俘虏,因为他们会引起国际社会发动敌视我国的运动。”)董丁将军没有提意见:“将军,我会原原本本地传达您的命令的。”

看到共和国总统胆怯地低下头来,罗曼将军片刻间摆脱了心理上的迷茫状态,不由得暗暗思量:“巴拉格尔与自己不同,这个只会写诗、在这个由携带手枪和冲锋枪组成的男子汉的天地里似乎无足轻重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矮子,非常清楚自己想要干的和正在干的事情,因此一直可以保持镇定。”罗曼将军在这一夜、在这一生五十年来最漫长的一夜里,发现元首失踪所造成的混乱和空白中,那个次要人物、那个大家都以为是政府记录员、一个摆摆样子的角色,开始赢得了令人吃惊的权威性。

从此刻起,罗曼进入了梦游状态。时间一分分一秒秒地消失了,而他没有前进,还在原地踏步,偏执地重复那些让他感到压抑和愤怒的话。在之后四个半月里,他始终没有脱离这种状态,如果那段时间还可以称之为“生活”而不是地狱或者噩梦的话。直到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二日之前,他没有过明确的时间概念,但是想到了那神秘的永恒,而这恰恰是他不感兴趣的问题。那时时袭上心头的清醒而恐惧的时刻,似乎在提醒他:你还活着,那件事还没有结束。每当这时,那个老问题又出来折磨他了:既然你知道“这个结果”在等着你,那为什么不按照应该行动的方式动手呢?这个问题比后来他面对的酷刑拷打更加折磨人,他可以非常勇敢地面对刑讯,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由于胆怯才在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一日那漫长的夜晚举棋不定的。

罗曼仿佛在梦里,在以后的几个小时里,他看到这个特鲁希略集团的亲戚、朋友和领导的圈子,随着事情的变化忽聚忽散,而这些事情如同七巧板上的碎片一样,逐渐填满空白,直到成形为止。午夜前,有报告说:作案现场找到的手枪是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的。当罗曼命令搜查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和他兄弟的住宅时,部下告诉他:军情局的人已经在那里搜查了,指挥者是菲盖罗阿·加里翁上校;此外,胡安·托马斯之兄莫代斯托·迪亚斯被朋友出卖了。那个朋友名叫丘丘·玛拉彭达,是个养鸡的农场主,莫代斯托就是躲藏在他家中的。现在莫代斯托被关押在四十一号监狱。十五分钟后,布博打电话给儿子阿尔瓦罗。他要儿子给他送来一些M-1卡宾枪备用子弹(这支枪他一直挎在身上),因为他确信:随时有可能用枪自卫,或者结束自己的生命。罗曼在办公室跟阿贝斯·加西亚和路易斯·何塞·莱昂·埃斯特威斯上校(贝奇多)讨论关于赖利主教的问题。罗曼主动建议由他负责把赖利主教用武力从圣多明各学校拉出来。他还支持处决赖利的想法,因为毫无疑问,教会肯定参与了罪恶的阴谋。安赫丽塔·特鲁希略的丈夫拍一拍手枪说,执行这样的命令是他的荣耀。不到一个小时,上校回来了,脸上怒气冲冲。整个行动都完成得不错,没有什么大纰漏,只是打了几下修女和两个赎世主会的教士,还殴打了几个美国人,因为他们要保护赖利主教。唯一被打死的是一个德国神甫、学校的管事,他咬了特工一口,结果挨了一枪。赖利主教现关押在空军基地的拘留中心,该中心位于距离圣伊希德罗九公里处,中心主任罗德里戈斯·门德斯拒绝执行处决赖利主教的命令,也阻止贝奇多·莱昂·埃斯特威斯动手,同时搬出共和国总统的命令来。

乔尼·阿贝斯·加西亚很注意听罗曼的讲话。随后,军情局局长说:“好吧,我去开会,但是要等到听见元首司机萨卡里亚斯·德·拉·克鲁斯的证词之后再说;该司机身受重伤,刚刚进了马里医院。”只有“黑人”特鲁希略似乎同意召开这次会议。“我马上过去。”他发觉事情有点离谱。但是,何塞·雷内·罗曼将军等了半个小时,“黑人”并没有露面,这时他知道自己这最后一分钟的计划已不可能实施了。这三个人谁也不会落入陷阱的。而罗曼按照自己的行为方式,一头钻进流沙之中;可是不久后他再想逃出来已经困难了。除非他有一架军用飞机,命人飞往海地、特立尼达、波多黎各、法属安的列斯群岛或者委内瑞拉,这些地方可能会欢迎他。

罗曼惊愕不已,问他那是不是指巴拉格尔的命令。安赫丽塔·特鲁希略的丈夫也很困惑地点点头:

巴拉格尔没有给他反驳的时间就挂上了电话。

“显然人们还相信总统的存在。难以置信的不是这个不可信任的家伙在干涉主教这件事,而是他的命令有人执行。兰菲斯应该把他赶下台。”

“既然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我作为共和国总统,是不应该去军营的,而应该去国家宫。我马上去那里。我建议会议在我的办公室举行。晚安!”

“用不着等兰菲斯。我现在就去跟他算账。”布博·罗曼发作了。

巴拉格尔总统好久没有回答,以至于罗曼以为电话中断了。他至于沉默得令人吃惊吗?他是不是很高兴计划开始实施了?是不是对这突如其来的电话产生了怀疑?终于,罗曼听到了回答,总统的口气丝毫没有激动的成分:

罗曼快步向总统办公室走去。但是,到了走廊里,他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他一步步试着走到一张沙发前,躺下后便失去了知觉。他立刻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大约两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记得做了一个寒冷的噩梦:在白茫茫的雪原上,他冻得瑟瑟发抖,看到一群饿狼向他扑来。他一下子跳起来,几乎是跑向巴拉格尔总统的办公室。他看到几扇门都半开着。他走进去,决定让这个爱管闲事的矮子感受一下自己的权威。但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就在总统办公室里迎面撞上了赖利主教本人!主教脸色铁青,圣袍撕得半碎,脸上带着被拷打过的痕迹,可是高大的身材仍然保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共和国总统在与主教道别。

罗曼说:“总统先生,很抱歉吵醒了您。元首在前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上被人谋杀。我作为国防部长要在一二·一八要塞召开紧急会议。请求您不要耽搁时间,马上过来开会。”

“主教阁下,您看谁来了?国防部长何塞·雷内·罗曼·费尔南德斯将军。”他为主教做了介绍。“他是来代表军方为这一令人遗憾的误会向您表示歉意的。您可以相信我的话,也可以相信部长的话,对吗,罗曼将军?无论您还是哪位主教,或者圣多明各教会学校的修女都不会再受骚扰了。我本人会亲自向玛丽嬷嬷和海伦·克莱尔嬷嬷解释的。我们正处在一个困难时期。您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一定能理解的。有些下级单位失去了控制,干了一些出格的事,譬如今天晚上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了。我已经安排了警卫部队护送您回学校。我恳求您:即使是小问题,也请您亲自和我联系。”

他命人打电话给共和国总统、军情局局长和前总统埃克托尔·比恩韦尼多·特鲁希略。他要派人去请这三人过来,就在这里将他们拘捕。如果巴拉格尔参与了暗杀计划,那可以在以下几步里助他一臂之力。他感觉到军官们有些困惑:他们在交换眼色,窃窃私语。有人把电话递给罗曼。华金·巴拉格尔博士是从床上被叫醒的。

赖利主教望着这一切,仿佛自己被外星人包围了。他轻轻一点头,表示告辞。罗曼怒气冲冲地盯着巴拉格尔博士,拍着卡宾枪吼道:

他站起来宣布道:“大家不要走!我马上要召开一个最高级会议。”

“巴拉格尔先生,请你解释一下:你是谁?有什么权力下达与我相反的命令?你为什么不通过我就直接打电话给军事中心、给我的下级?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

打完一圈电话之后,罗曼挣脱了一直钳住他身体的拘束,朝着良好的方向迈出了积极的一步。

矮子望着罗曼的样子好像是在倾听雨声。观察罗曼片刻后,他友好地微微一笑。他指着写字台对面的座位,邀请布博·罗曼坐下说话。罗曼一动不动,他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好像锅炉要爆炸一样。

但是,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说话和行动,他又一次没有这样做。他犹豫沉默了片刻后,仅仅用一种模糊的、省略的、结结巴巴的语言告诉在场军官:鉴于有人谋杀大元帅,三军武装部队应该捏紧拳头,准备行动。罗曼可以感觉得到、可以触摸得到部下们的失望情绪;他不但没有增强军官们的信心,反而把他自己动摇不定、犹豫不决的态度传染给了大家。这是大家没有料到的。罗曼对圣地亚哥军区的塞萨尔·阿·奥立瓦将军、达哈翁军区的加西亚·乌尔巴埃斯将军、维加军区的瓜里奥内斯·埃斯特莱亚将军也用同样犹豫不决的口气——仿佛喝醉后舌头不听话——在电话中重复说道:由于可能有人谋杀元首,请他们按兵不动,没有他的许可,不准有任何行动。

“他妈的,回答我的问题!”

罗曼激动地走进办公室,感到心脏猛地一跳。一看到有二十几个高级军官聚集在他的办公室,他就明白了:尽管他已经失去几次机会,可是眼前仍然还有一个机会去实施预定的计划。这些一看到他就立正敬礼的将官,是司令部的核心小组成员,绝大部分是朋友,他们现在都等待着他的命令。他们已经知道或者凭借直觉猜到:一个可怕的权力真空出现了;他们是受过一切都要服从元首和遵守纪律的教育的,因此希望罗曼掌权,意图非常明确。在费尔南多·阿·桑切斯将军、拉德哈麦斯·翁戈里亚将军、福斯托·卡玛尼奥和费利克斯·埃尔米达将军的脸上,在里韦拉·古埃斯塔上校、克鲁撒多·比尼亚上校的脸上,在韦辛·依·韦辛少校、巴甘·蒙塔斯少校、萨尔达尼亚少校、桑切斯·佩雷斯少校、费尔南德斯·多明盖斯中校和埃尔南多·拉米雷斯中校的脸上,都有着担心和希望。他们都希望罗曼把大家从这一不稳定状态中解救出来,因为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在他这个位置上,一个有勇气并且知道应该做什么的首领,应该发表演说,明确告诉大家:目前情况非常严重,特鲁希略已经死了,原因以后再查,元首的消失给共和国提供了变化的天赐良机。首先,应该避免大乱、无政府状态、共产党暴动以及美国占领的必然结果。由于职业和使命决定了他们的爱国者立场,他们有责任采取行动。一个政权的倒行逆施长达近四十年之久,它已经走到尽头,虽然过去也有过不容抹杀的功绩,但是在独裁统治中已经腐化变质,引起了国内外的普遍鄙弃。应该高瞻远瞩,去迎接重大事件的发生。他应该号召大家跟他走,赴汤蹈火,努力避免灾难的发生。作为总司令,他完全可以领导由杰出人士组成的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将负责保证向民主过渡,从而使得美国解除对多米尼加的制裁,然后在美洲国家组织的监督下举行大选。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可以得到华盛顿的承认,华盛顿可以得到该委员会——最具权威性国家机关——的合作。罗曼知道:如果这番话说出来,肯定会受到热烈欢迎;假如有谁不感兴趣,其他人的信心一定会说服他。于是,他就可以很容易地命令有实权的军官,比如福斯托·卡玛尼奥和费利克斯·埃尔米达将军,去逮捕特鲁希略的弟弟,去囚禁阿贝斯·加西亚、菲盖罗阿·加里翁上校、甘迪托·托雷斯上尉、克洛多维奥·奥尔迪斯、阿梅里哥·旦丁·米内尔维诺、塞萨尔·罗德里戈斯·韦耶塔和阿利希尼奥·贝尼亚·里韦拉,如此一来,军情局这部机器就瘫痪了。

巴拉格尔博士仍然没有变脸。他用朗诵诗歌或者发表演说的温和语调,如同父亲般地责备他说:

罗曼发现要塞里有种躁动不安的情绪,这是平时这个时候不会有的情况。他一面大步流星地上楼走向自己的指挥岗位,一面回应着军官们的敬礼和问候。他听到有人在问:“将军,农业展览馆对面的海上,是有人要登陆吗?”他没有停下来回答问题。

“将军,您气糊涂了,犯不着这样!不过,您需要勇气。咱们处在共和国最艰难的时刻。您比任何人都更应该给全国做出处惊不乱的榜样。”

等到他的司机摩洛内斯中士开车把他接走、驶向一二·一八要塞的时候,他已经抽了好几支好运牌香烟了。路易斯·阿米阿玛和胡安·托马斯·迪亚斯这时肯定拉着元首的尸体急切地四处寻找他。他本应该给这两人发个信号。可是他没有这样做,相反地,一到参谋部,他就命令警卫室:不论什么原因都不能放任何老百姓进来,不管是什么人。

巴拉格尔抵抗住了罗曼那愤怒的目光;布博很想动手打人,但好奇心制止住了他的双手。巴拉格尔在写字台后面坐下,继续用同样的口气说道:

在七公里处,借助莫雷诺和坡的手电筒灯光,罗曼认出了那辆被击中的雪佛兰,车玻璃全部破碎。柏油路上,在碎片和乱石中,有大片血迹。罗曼知道:暗杀已经成功。在如此密集的火力射击之下,“公羊”肯定死掉了。为此,他应该命令莫雷诺和坡投降、归顺或者把他俩干掉,因为这两个人是坚定的特鲁希略分子;他还应该不等前军情局局长和其他军人来到这里,就飞到一二·一八要塞,那里才是安全的地方。可他也没这样做,而是像莫雷诺和坡一样表现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他还同他们一起搜查了附近的地方;上校在草丛里发现一把手枪的时候,罗曼还很高兴。过了一会儿,前军情局局长来了。不久,大批巡逻警察和国民警卫队也赶到了。罗曼命令他们继续搜查。他在参谋部等候。

“将军,您应该感谢我!是我阻止您没有犯下严重错误。再说,即使您杀了一个主教,也解决不了您的问题。反而有可能使您的问题更加严重。如果这话对您有用的话,请记住:您跑来大骂的这个总统,准备给您提供帮助。尽管我担心,可能能为您做的事情不多。”

罗曼告诉他们:“有人搞暗杀!跟我来吧!”

罗曼没有察觉到总统话语中的嘲笑成分。难道话里暗藏着威胁?但看巴拉格尔看着他的那种亲切的眼神,应该是没有威胁。怒气消散了。现在,他心里害怕了。他嫉妒这个温和的侏儒的镇定态度。

“我们在担心,”莫雷诺探出头来喊道,“元首还没有到达圣克里斯托瓦尔呢!”

“你要知道,我已经下令维多利亚监狱处决塞贡多·英贝特和巴比托·桑切斯,”罗曼咆哮道,口气是放肆的,没有考虑自己在说什么,“这两个人也参加了暗杀计划。凡是参与暗杀元首的人,我一律枪毙!”

罗曼开上自己的汽车上路以后,知道应该立刻去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家,那里距离他家只有几米远,去证实一下暗杀计划是否完成——可以肯定是完成了——然后发动军事政变。他已经无路可逃,无论特鲁希略是死是伤,他都是同谋犯。可是他没有去胡安·托马斯或者阿米阿玛家里,而是驾车向乔治·华盛顿大道驶去。到了农业展览馆附近,罗曼看到一辆汽车上有人向他打手势,他认出那是特鲁希略贴身卫队队长马科斯·安东尼奥·豪尔赫·莫雷诺上校,同车的还有坡将军。

巴拉格尔博士微微点头,面色丝毫不改。

“我要把老婆送回家,”阿尔杜罗回答说,“我马上到公路上去找你。大约在七公里处吧。”

“乱世当用重典!”总统用说悄悄话的方式低声道。随后起身向门口走去,没有告别就离开了办公室。

“走吧!”他对前军情局局长说道。

罗曼留在原地不动,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决定还是去自己的办公室。深夜两点半,他把米莱雅——她已经吃了一片镇静药——送回卡斯圭大街的家。在家里,他遇到了弟弟彼宾,彼宾正在挥舞着啤酒瓶,让值班的士兵猛喝,那样子仿佛挥动战旗似的。彼宾平时喜欢浪荡逍遥、吃喝嫖赌,如今几乎站立不住,样子令人同情。罗曼不得不把他架到楼上洗手间,借口帮助他呕吐和洗脸。刚一到楼上,彼宾就放声哭了起来。罗曼眼泪汪汪地看着弟弟,流露出无限的凄凉。一丝口水挂在彼宾的唇边,好像蜘蛛吐丝一样。彼宾声音哽咽着,低声说道,他、路易斯·阿米阿玛和胡安·托马斯整整一夜在城里四处找他哥哥,所到之处,被吵醒的人们纷纷骂他们三个。“布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毫无动作?你为什么躲起来?难道不是有计划的吗?行动小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按照你的要求,他们把‘公羊’的尸体弄来了。”

罗曼穿好军服,手里提着一支M-1卡宾枪,子弹已经上膛。他非但没有向那位前军情局局长开枪结果其性命,反而又一次保全了他一条命。当埃斯白亚特由于不安而滚动着老鼠眼建议他向参谋部报警并下达不得撤换任何军官职务的命令时,他表示同意。罗曼将军打电话给一二·一八要塞,通知全体官兵集结待命,派遣部队封锁城市的出口;他还预告内地的几位司令:他很快会通过电话或者无线电与他们联系,因为有最最紧急的事情要向他们通报。他正在失去一段不可挽回的时间,可是他又不能不这样做。他想,这样可以消除前军情局局长对他的一切猜疑。

“布博,你为什么不履行诺言?”彼宾的声声叹息震动着罗曼的胸膛,“现在咱们会发生什么事情?”

“刚才有人报告,可能有人刺杀元首,地点在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上。我马上去那里。我随后向您报告。”

“彼宾,遇到了麻烦。前军情局局长突然出现了,他一切都看见了。那时不能行动。现在……”

“应该通知‘黑人’舅舅!”罗曼一面穿上日常的军装一面喊道。他看到妻子向电话跑去,看到她在拨号,来不及开口说话。虽然他知道不该打这个电话,但是他没有拦阻,反而接过电话,一面系纽扣一面通知埃克托尔·比恩韦尼多·特鲁希略将军:

“现在,咱们倒霉了,”彼宾咆哮道,抹掉了鼻涕,“路易斯·阿米阿玛、胡安·托马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托尼·英贝特,大家都完蛋了。可特别是你,是你,是你,还有我,你的弟弟,也完蛋了。罗曼,如果你还喜欢我,那现在就给我一枪好了。趁我现在酒醉,你就用这支卡宾枪给我来一枪吧!反正特工们也会这么干的。罗曼,不管你怎么打算,结果一样。”

“等我一下。我去穿衣服。”罗曼连蹦带跳地上了楼梯,后面紧跟着米莱雅。她像个疯子一样又摆手又摇头。

正在这时,阿尔瓦罗来敲洗手间的门。他报告说:大元帅的尸体刚刚被发现,是在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家里的一辆汽车的后备厢里。

虽然罗曼非常了解上述情况,可他还是开了门,让前军情局局长埃斯白亚特将军和他的妻子丽西亚·费尔南德斯进屋。罗曼吻了丽西亚的面颊,并且安慰了她一番,因为丽西亚已经神经错乱,不停地胡言乱语。阿尔杜罗对罗曼讲述了详细而准确的情况:这位前局长开车前去观看,恰巧撞上一场枪战,手枪、卡宾枪和冲锋枪发出震耳的枪声;火光中,前局长认出了元首那辆雪佛兰,还看到公路上有个人影在射击,可能是特鲁希略;他无法上去帮忙,因为身穿便衣,又没有携带武器,加上担心子弹会打中丽西亚,便跑到这里来了;事情发生在十五分钟以前,最多二十分钟。

罗曼那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第三天……可能后来的四个半月里,他再也没有体会到过去睡觉的滋味,那是休息的滋味、忘记自己和别人的滋味,是融化在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中、然后恢复过来、充满更多活力的滋味。虽然他的确多次失去知觉,虽然他长时间、几天几夜在愚蠢的麻木状态中度过:没有意象,没有意念,一味地巴望着死神前来解放自己。一切都混杂、搅和在一起,仿佛时间已经变成了一种酣睡的东西,变成了一团乱麻。在这团乱麻里,过去、现在和将来没有了逻辑顺序,过去、现在和将来变成了某种可以求助的手段。罗曼清晰地记得,他走进国家宫时听到堂娜·玛丽亚·马丁内斯·德·特鲁希略站在元首的遗体面前咆哮:“一定要让凶手流尽最后一滴血!”事情好像有连续性似的,但是只可能发生在次日:面色苍白、眼睛红肿的兰菲斯,依然衣冠楚楚、风度潇洒,他低头望着雕花棺材里面——元首已经化过妆——低声道:“爸爸,我绝对不会像您那样宽宏大量地对待您的敌人!”罗曼觉得这话不是对元首说的,而是说给他听的。罗曼用力拥抱兰菲斯,呜咽着说:“兰菲斯,这是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幸亏还有你在!”

从这一刻起,从决定罗曼自己命运、家庭命运、参与暗杀计划者的命运,总而言之,从决定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命运时刻起,何塞·雷内·罗曼将军完全清醒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他做的事情为什么恰恰相反呢?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他曾经多次扪心自问,可是总也找不到答案。下楼的同时,他心里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他还想活下去并且也不希望暗杀计划失败,那唯一理智的事情就是给这个前军情局局长开门,这个军人与现政权犯下的罪恶勾当牵连最多,是遵照特鲁希略的命令进行无数起绑架、讹诈、酷刑拷打和谋杀的执行人;开门之后,应该向这个前局长开枪,射出枪中的全部子弹。罪恶的档案使得这个前军情局局长别无选择,只能给特鲁希略和这个政权做忠实的走狗,否则就会入狱或者被杀害。

罗曼还记得,他很快穿上检阅时的军装,手提一刻也不离身的M-1卡宾枪,参加了在圣克里斯托瓦尔教堂举行的元首追悼会。他还记得,显得高大了许多的巴拉格尔总统演说词的某些段落:“先生们,三十年来勇敢地向任何暴风雨挑战并且战胜了种种惊涛骇浪的这棵参天大树,现在被一些罪恶的子弹击中了。”那时他的眼眶湿润了。听总统演说时,罗曼旁边站着石头般的兰菲斯和警卫士兵。罗曼还记得自己如何在追悼会前(一天?两天?三天?)望着成千上万的多米尼加人——男女老少、各个民族、各个社会阶层的人们——怎样在炎炎烈日下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排队等候登上国家宫的台阶,然后在歇斯底里的痛苦喊叫声中,在有人昏厥、有人尖叫、有人献花圈的过程中,向元首、伟人、大救星、大恩人、大元帅和祖国之父表达最后的敬意。也就是在这期间,罗曼陆续听到了副官们的一系列报告:工程兵瓦斯卡尔·特哈达和萨尔瓦多被捕;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和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在独立公园和玻利瓦尔大街的拐角处自卫中弹身亡的最后结局;几乎是与此同时,在距离那里不远的地方,阿玛迪多中尉杀死敌人之后也被击毙;掩护阿玛迪多的姨妈的住宅也被抢掠和烧毁。罗曼也还记得这样的传闻:他的亲家阿米阿玛和安东尼奥·英贝特神秘地失踪,为此,兰菲斯悬赏五十万比索,欲将两人捉拿归案;在特鲁希略城、圣地亚哥、维加、圣彼得以及其他六七个地方,逮捕了与暗杀特鲁希略事件有牵连的军政人员两百多人。

“我下去!我下去!”布博·罗曼喊道。米莱雅一面穿衣一面画十字:“我的上帝啊!我的舅父啊!上帝别让他出事啊!耶稣基督啊!”

那一切都混杂在一起了,但至少是可以理解的。罗曼脑海里保留下来的最新而且有连贯性的回忆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圣克里斯托瓦尔教堂为元首的遗体举行仪式之后,贝坦·特鲁希略抓住他的胳膊说道:“罗曼,来!坐我的车!”在贝坦的凯迪拉克上,罗曼方才知道——这是他完全准确地知道的最后一件事——这是他可以阻止后来发生的一切事件的最后机会:开枪射杀元首的弟弟,然后自杀,因为车子的终点不是他的家。汽车开到了圣伊希德罗军事基地。贝坦毫不掩饰地欺骗他说:“要开一个军事会议。”在空军基地的大门口,有两位将军在等着他:他的内兄威尔希里奥·加西亚·特鲁希略和参谋长董丁·桑切斯。两人告诉他:由于他参与暗杀祖国的大恩人和新多米尼加之父而被逮捕。两位将军脸色十分苍白,他们不看罗曼的眼睛,要求他交出武器。罗曼老老实实地交出了M-1卡宾枪——他一连四天不离身的武器。

“非常严重!”埃斯白亚特将军走到窗下说道,“刚才我和老婆在波尼酒吧吃饭,看到元首的雪佛兰过去。不久就听到一阵枪声。我出去一看,就撞上了在公路上枪战的场面。”

罗曼被带进一个房间,那里有一张桌子、一架老式打字机、一摞白纸和一把椅子。有人要他解下腰带,脱掉鞋子,把这些东西交给一名中士带出去。罗曼一一照办,什么也没问。随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几分钟后,兰菲斯的两个挚友,何塞·莱昂·埃斯特威斯上校和比路罗·桑切斯·鲁比罗萨,没有打招呼就走了进来,要求罗曼把有关阴谋策划的一切细节都写出来,并交代参与者的姓名。兰菲斯将军——根据最高总统令,兰菲斯被任命为共和国海陆空三军总司令,今晚国会就要通过——完全掌握了阴谋的内容,因为被捕的人都一一招供了。

罗曼探出头去,喊道:“阿尔杜罗,出什么事情了?”

罗曼在打字机前坐下,按照要求写交代。他是个蹩脚的“打字员”,只会用两个指头打字,总是出错,不停地改正。他把一切都供出来了:从六个月前第一次同亲家路易斯·阿米阿玛谈话开始,交代出二十几个卷入阴谋的人,但是没有说出他的弟弟彼宾。他解释说,他认为决定性的因素是,美国支持这一阴谋;他只是通过胡安·托马斯获悉,无论亨利·迪尔伯恩领事、杰克·贝内特领事还是中央情报局在特鲁希略城的站长洛伦佐·德·贝利(温比)都希望他出来领头的时候,他才同意主持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的。他只是撒了一个小谎说,作为参加这一阴谋的条件,他要求无论如何不要杀害元首,而是绑架元首,迫使他辞职即可。那些阴谋分子没有履行这一诺言,背叛了他。他把几页纸反复读了几遍,一一签上名字。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汽车刹车的尖叫声,随后又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喇叭声。将军跳下床,从窗户里向外看。他看见从刚刚到达的汽车里走出一个短粗的人影,好像是前军情局局长阿尔杜罗·埃斯白亚特将军。罗曼一看到将军那张路灯下发黄的面孔,心里就咯噔一下:事情发生了!

他长时间独自一人等待着,心情非常平静,这是自从五月三十日晚以来所没有体验过的。有人再来看他时,天已经黑了。这是一群他不认识的军官。他被戴上手铐,一直光着脚,然后被拉到基地的庭院里,那里有一辆轻型载重汽车。上车后,罗曼看到车窗都涂了颜色,车上有“泛美教育研究所”的字样。他想,大概是要把他拉到四十一号监狱去。他非常了解四十一号那阴森的牢房,旁边就是多米尼加水泥厂。那里原本是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的住宅,他把房子卖给了政府,为的是让乔尼·阿贝斯把它变成一座舞台,用他那无微不至的方法迫使囚犯吐露真相。罗曼甚至目击了这样的场面:在六月十四日古巴入侵失败后,被审问的特哈达·伏罗伦迪诺博士被捆绑在一把样子怪诞的“宝座”上。这是从吉普车上拆下来的座位,上面有管子、电棍、牛鞭、带木棍的绳索(施行电击的同时可以把人绞死)。结果,由于军情局技术人员的失误,放出了高压电,把那个博士烧焦了。但是,罗曼没有被带往四十一号,而是带到了九号,地点在通往梅亚的公路旁,是比路罗·桑切斯·鲁比罗萨的老宅。那里也藏着一把“宝座”,它比较小,但是更现代化。

晚饭后,阿尔瓦罗找朋友喝啤酒去了。罗曼和米莱雅上二楼寝室,打开收音机,找到了多米尼加之声广播电台。里面在播送音乐节目:流行歌手演唱、乐队伴奏的舞曲。在国际制裁之前,电台可以请到拉丁美洲最好的艺术家表演,但是从去年开始,由于经济危机,贝坦·特鲁希略手下的几乎全部节目都由本地演员来做了。夫妻俩听着由路易斯·阿尔贝迪大师指挥的大元帅乐队演奏的默朗格舞曲,米莱雅难过地说:“但愿快点结束与教会的纠纷。”有一种不好的气氛,她的女友们在玩牌的时候都说到有暴动的传闻,还说肯尼迪可能会派遣海军陆战队登陆。布博安慰她说:“元首这一回也会摆脱困境的,国家会再次安定下来重新繁荣的。”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太虚假了,便干咳一声沉默下来。

罗曼不害怕。现在不怕了。从特鲁希略被杀的那个夜晚,他就感受到的那种小鹿般的惊慌——好像伏都教举行仪式时说出心里话后幽灵附体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在九号监狱,他被脱光衣裳,坐上那把黑乎乎的椅子。椅子在房子中央,房间没有窗户,勉强有一丝光线。强烈的大小便气味让他感到恶心。椅子上由于有许多附加物而显得怪诞。这把电椅埋入地下,有皮带和铁环可以捆绑脚腕、手腕、胸膛和头部。罗曼的胳膊被戴上了铜片,以方便电流的通过。一捆电线从电椅直通一间办公室或是观察室,由那里控制电压。在微弱的光线下,就在几个人捆绑他的同时,他认出贝奇多·莱昂·埃斯特威斯和桑切斯·鲁比罗萨两人中间还有兰菲斯那张贫血的面孔。兰菲斯已经刮掉了胡须,没戴那副永不离身的雷朋牌太阳镜。他看罗曼的眼神依然与他指挥刑讯拷打和屠杀一九五九年六月入侵多米尼加的俘虏时的迷茫神情一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曼,与此同时,一个特工给罗曼剃头,一个给罗曼的踝部上铁坏,一个在电椅周围洒香水。罗曼·费尔南德斯将军抵抗着兰菲斯的目光。

罗曼从头到脚洗了淋浴。他一从洗澡间出来,米莱雅就给他递过来一套干净的睡衣裤和一件丝绸晨衣。在擦干身体、洒香水和穿衣服的全过程中,妻子一直站在他身旁。很多人,从元首开始,都以为罗曼与米莱雅结婚是受利益的驱动。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罗曼不顾特鲁希略的反对,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这个健康但是胆怯的姑娘,是因为他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这是幸福的一对,结婚二十多年来,没有吵架,没有红过脸。他在餐桌上同母子俩谈话的同时——他不饿,只喝一杯加冰甜酒——心里在想:如果把暗杀计划告诉妻子,她会有什么反应?她站在丈夫一边,还是站在特鲁希略家族一边?这个问题折磨着他。他多次看到米莱雅因为元首轻蔑的态度而生气。或许这表明妻子会站在他这一边。况且,有哪个多米尼加妇女不愿意成为国家的第一夫人呢?

“布博,你是最坏的一个!”他听到兰菲斯痛苦地说道,“你的高官厚禄都是我爸爸给你的。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威尔希里奥开心地笑道:“他妈的,就为了这么一个下水道!真没法忍受他的脾气。”

“因为我爱国!”他说。

罗曼说:“很遗憾,哥哥。我不得不责备你。明天十点前你来我办公室吧!”

停顿片刻后,兰菲斯又一次开口道:

罗曼回到位于卡斯圭大街的住宅时,是晚上九点半。他打发吉普车回圣伊希德罗空军基地去。妻子米莱雅和儿子阿尔瓦罗——年轻的中尉,放假回家探亲——看到罗曼这副模样都惊叫起来。他一面脱下脏衣服,一面对母子俩说明原委。他请米莱雅给她的孪生哥哥打电话。然后,他将元首发脾气的事告诉威尔希里奥·加西亚·特鲁希略。

“巴拉格尔是不是有牵连?”

事情什么时候发生?快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五月二十四日是罗曼生日,刚刚过了七天,他邀请路易斯·阿米阿玛和胡安·托马斯·迪亚斯来他的乡间别墅,他俩告诉他:万事齐备。胡安·托马斯口气坚定地说:“布博,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他们说,华金·巴拉格尔总统会同意加入罗曼领导的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总统要求了解细节。但是,他们不能奉告。去总统那里活动的人就是总统的私人医生拉斐尔·巴特耶·威尼亚斯,他的妻子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的表妹印地阿娜。这位医生到傀儡总统面前进行试探:假如特鲁希略突然消失了,“您是否会和爱国者合作”?总统的回答非常隐晦:“根据宪法的要求,如果特鲁希略消失,国家可以指望我来领导。”这是个好消息吗?对于布博·罗曼来说,这个温和而狡猾的小老头总是让他感到不可信任,将军对官僚和知识分子总有这种感觉。你不可能猜出他在想什么;在他那和蔼可亲的风度以及流畅的话语后面,总是有让你猜不透的东西。不过,朋友们说的话还是对的:有巴拉格尔参与,可以让美国佬放心。

“我不知道。路易斯·阿米阿玛告诉我,通过他的私人医生曾经试探过。看来他不能肯定。我认为他没有牵连。”

罗曼果真这样做了:他安排同班好友塞萨尔·阿·奥立瓦将军指挥全国第二大要塞即圣地亚哥兵营的部队;他设法让他的忠实盟友加西亚·乌尔巴埃斯将军担任了第四旅旅长的职务,指挥部在达哈翁;此外,他也得到了瓜里奥内斯·埃斯特莱亚将军的支持,这位将军是驻扎在维加地区的第二旅旅长。罗曼与这位旅长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虽然旅长是铁杆特鲁希略分子,但他是“突厥”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的弟弟,而“突厥”又是行动组成员,可以预测他会站在哥哥一边。罗曼没有把这些秘密告诉任何一位将军;他是非常小心的,绝对不会冒被告密的风险。但是,他确信:一旦事情发生,这几位将军二话不说就会服从他的指挥。

兰菲斯点点头。布博立刻感到被飓风般的力量抛了出去。猛烈的晃动似乎要摧毁他的全部神经系统。皮带和铁环勒断了块块肌肉,他看到眼前有一个个火球爆发,锋利的小针刺激着每个毛细孔。他忍受着,不喊出声来,只是喉咙里在咆哮。虽然每电击一次——中间有间歇,特工用一大桶水把他浇醒——他都昏迷过去,两眼发黑,但随后又恢复了知觉。这时,他的鼻孔里充满了女佣们使用的香水的味道。他努力保持着某种姿态,绝对不低声下气,绝对不求饶。在这场没完没了的噩梦里,有两件事是肯定的:在审讯他的人里,乔尼·阿贝斯·加西亚从来没有露面;不知道是贝奇多·莱昂·埃斯特威斯上校还是董丁·桑切斯将军告诉他,他的弟弟彼宾的反应要好得多,因为军情局的人到他家搜查的时候,他立刻开枪自杀了。罗曼多次在想,两个儿子,阿尔瓦罗和何塞·雷内会不会也自杀了呢,他可从来没有跟他俩谈起暗杀计划啊!

罗曼的条件非常具体:不亲眼看到特鲁希略的尸体,绝对不动手。确信元首果真完蛋了,他就发动军队,逮捕特鲁希略的几个弟弟以及和政府关系最密切的军政要员,首先从军情局局长乔尼·阿贝斯·加西亚抓起。无论路易斯·阿米阿玛还是迪亚斯将军都用不着再提暗杀小组的其他成员——连行动小组组长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也不用提。今后不用写条子,不用打电话,一切都面谈。罗曼将小心谨慎地把可靠的军官安插到关键岗位上去,以便时候一到军队只服从他一人的命令。

每坐一次电椅之后,罗曼就被光着身子拉到一间潮湿的牢房里去,在那里,特工们用一桶桶臭水把他浇醒。为了不让他睡觉,特工们用橡皮膏把他的眼皮翻过来贴到眉毛上去。他虽然睁着眼睛,可是仍然进入半睡眠状态,这时特工们就用垒球棒把他打醒。有好几次特工们把不能吃的东西硬塞入他口中;有一次他发觉是大便,就呕吐起来。随后,落入这种非人的残酷状态时,他的胃可以暂时接受特工给的东西了。最初几次坐电椅时,由兰菲斯审问他。有好多次兰菲斯总是重复那个老问题:“巴拉格尔总统是不是有牵连?”看看罗曼的回答会不会自相矛盾。罗曼做出了空前的努力,让舌头服从大脑的命令。直到他终于听到兰菲斯的笑声和那无精打采、略带女性的声音:“行了,布博,闭上嘴吧!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现在得为背叛我父亲付出代价。”这个声音与六月十四日之后那次血腥大屠杀时刺耳的声音一模一样,那时兰菲斯失去理智,被元首送到了比利时一家精神病医院。

在这五个半月的时间里,每当元首侮辱罗曼将军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就如同现在吉普车经过拉德哈麦斯大桥时一样:我很快就可以做个正直的人了,可以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特鲁希略不遗余力地要我感到自己是个废人那样。虽然路易斯·阿米阿玛和胡安·托马斯并不怀疑他的诚意,他参加这个计划也是要证明给元首看:我不是你认为的废物!

这是与兰菲斯的最后一次谈话,罗曼后来就再也看不到他了。特工把他眼睛上的橡皮膏拿掉,顺便撕掉了他的眉毛。一个醉醺醺的快活声音宣布:“为了让你睡个好觉,现在你就一片黑暗了。”他立刻感觉到针扎入眼皮的疼痛。特工给他缝眼皮,他一动也没动。让他感到吃惊的是:缝上眼皮带来的痛苦远不如坐电椅。到那时为止,他曾经有两次试图自杀,但都失败了。第一次是他竭尽全力向牢房的墙壁撞去。结果,他失去了知觉,仅仅落得满头是血。第二次是爬上铁栅栏——特工拿掉了手铐,准备再一次让他坐电椅——打碎了牢房的照明灯。他趴在地上,吞下所有的玻璃渣子,盼望内脏大出血可以结束生命。可是军情局安排了两名长驻医生和拥有必要设备的救护小组,以防受刑者自尽。罗曼立刻被送进医护室,他们强迫他吞下一种可以引起呕吐的液体,然后又插入一根导管给他洗肠胃。医护小组救活了罗曼,为的是让兰菲斯和他的朋友们可以慢慢地将他折磨至死。

驾驶吉普车的司机是个中士,他一声不响地开车。罗曼狠狠地抽着好运牌香烟,这是他喜欢的牌子。为什么同意参加造反?他与胡安·托马斯不同,后者失宠以后离开了军队,而他如果造反,就会失去一切。一个军人所渴望的最高职务,他已经得到了;生意方面的事情虽然不大顺手,可是农场还一直在手里。因为已经给了农业银行四十万比索,查封农场的危险是没有的。元首不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才替他还债的,而是出于这样一种骄傲的心态:特鲁希略家族永远不能给人坏印象,特鲁希略和亲戚们的形象永远清白。促使他同意参加暗杀计划的也不是对权力的欲望,不是有可能当上多米尼加共和国的临时总统——随后很有可能成为民选总统——而是怨恨,是他与米莱雅结婚后所受的来自特鲁布略的无数伤害,虽然婚后他变成了不可侵犯的最高权贵阶层的一员。婚后,元首给他连升几级,比他的战友快得多,把他委派到重要岗位工作,经常给他现金或者奖金,从而让他过上奢华生活。但是,在接受高官厚禄的同时,他也得忍受元首的粗暴无礼和虐待。罗曼想:“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

等到给罗曼阉割掉睾丸时,他的末日是真的临近了。特工们不是用刀子切除,而是用剪刀剪掉了他的睾丸,地点就在电椅上。罗曼听到一连串亢奋的嬉笑声和下流的议论,那些人身上散发出刺鼻的腋下汗臭和廉价的烟草气味。他们把那睾丸硬塞入罗曼的口中,他—下子就吞了下去,渴望着这一切可以加速死亡的到来,这是他一开始就确信无疑的,如今渴望已极。

“你说绑架他,要他辞职?”布博惊慌地叫起来,“亲家,你们搞错了国家和人物。好像你不了解他这个人似的。他绝对不会被活捉的。永远别想让他辞职。必须干掉他!”

有一瞬间,他听出有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的哥哥莫代斯托·迪亚斯的声音。人们都说,莫代斯托是多米尼加的聪明人物,如同“智囊”卡布拉尔或者“宪法专家兼酒鬼”一样。难道他也进了同一牢房?也同样被拷打、折磨了一番?莫代斯托的声音是痛苦的,有责备的意味:

那是在路易斯·阿米阿玛位于蒙特克里斯蒂地区的瓜尤宾的香蕉农场里,两人看着亚盖河浑浊的泥水流过炎热的土地。阿米阿玛向罗曼解释说:胡安·托马斯和他一起在组织这次行动,为的是避免政权垮台后导致又一次古巴式的共产主义革命。这是个严肃的计划,背后有美国支持。外交使团中的亨利·迪尔伯恩、约翰·班菲尔德和鲍勃·欧文已经正式表示支持并委托中央情报局在特鲁希略城的负责人洛伦佐·德·贝利(“是温比超市的老板?”“对,就是他。”)提供金钱、武器和炸药。美国对特鲁希略自从密谋杀害委内瑞拉总统罗慕洛·贝坦科尔特以来的许多过火行为表示不安,他们想把元首拉下马,同时又要确保不出现第二个菲德尔·卡斯特罗来代替特鲁希略。因此,美国愿意支持一个严肃认真的小组:确实是反共的,一定会成立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保证六个月后举行全国选举。阿米阿玛、胡安·托马斯·迪亚斯与美国人达成了协议:一定由布博·罗曼领导这个执政委员会。有谁能比罗曼更好地团结起军队并保证有秩序地向民主过渡呢?

“布博,因为你的过错,大家进了监狱。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你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你应该为背叛祖国和朋友而后悔!”

“你想绑架他?太愚蠢了!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会改变!必须干掉他!”

他已经没有力气发音和吐字了。从这次听莫代斯托说话以后又经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可能是几小时、几天、几星期,他辨别出军情局一位医生和兰菲斯之间的对话:

因为罗曼将军了解特鲁希略具有控制他性格的力量,五个半月以前,当路易斯·阿米阿玛第一次对他谈起结束这种独裁政权的计划时,他立即回答说:

“将军,不可能再延长他的生命了。”

他有许多事情可以受到责备,但不能骂他是胆小鬼。从当士官生开始,无论在哪个服役地点,面对危险,他总是表现得勇敢无畏,也因此赢得了战友们和部下的称赞与钦佩。他一向是打架好手,无论拿器械还是徒手。他绝对不允许别人的不敬。但是,如同许多军官和多米尼加男子汉一样,在特鲁希略面前,他的勇敢和荣誉感都土崩瓦解了;他的理智和肌肉都陷入了瘫痪,取而代之的是奴性十足的顺从和崇敬。他多次扪心自问:为什么元首一出现,那尖嗓门和锥子般的目光从精神上就把自己打垮了?

“他还剩下多少时间?”毫无疑问,这是兰菲斯的声音。

在回特鲁希略城的路上,罗曼坐在吉普里想,说实话,他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元首的责骂,而是因为紧张,自从他在电话里听到大元帅发火之后就紧张起来了。这一整天,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几千遍:特鲁希略绝对不可能知道他和亲家路易斯·阿米阿玛以及亲密朋友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秘密策划的暗杀计划。如果元首获悉了这一计划,那绝对不会给他打电话,而是把他抓起来关到九号或者四十一号监狱去了。虽说如此,提心吊胆还是让他吃不下饭。最后,尽管不愉快,元首的责骂是因为下水道而不是暗杀计划这一点,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仅仅这样一个念头——特鲁希略可能知道他是阴谋策划者之一,就让他感到浑身发冷。

“如果我给他加上多一倍的生理盐水,可能再活几个小时,或者一天的时间。但是,目前他这种情况,一颗子弹也用不了了。将军,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忍受了四个月。”

他等待着颤抖慢慢减退,然后再去空军基地。值班军官看到总司令本人深更半夜孤身一人浑身泥巴步行来到军营门前,着实吓了一大跳。空军基地司令、罗曼的内兄——与罗曼的妻子米莱雅是孪生兄妹——威尔希里奥·加西亚·特鲁希略不在基地,但是,这位国防部长仍然召集全体基地军官开会,责令他们:让元首大发雷霆的那段下水道必须立即修复,否则严惩不贷!元首还要回来检查,大家都知道,在整洁方面,元首是不能通融的。罗曼吩咐派一辆吉普送他回家,因为动身前,他没有换衣裳,也没有洗手、洗脸。

“那你躲开一点。我不能让他自然地死去。站到我身后去!免得弹壳飞到你身上!”

元首的豪华轿车走了,把何塞·雷内·罗曼将军孤零零地扔在臭泥坑旁边。这时罗曼浑身抖个不停,就如同他从前在达哈翁地区看到士兵患上疟疾以后的样子。那是他刚刚踏上军旅生涯,驻守在海地多米尼加边境上的事情。从好多年以前开始,特鲁希略就总是对他横加指责,随随便便骂他“傻瓜”,让他感到无论在家人还是在外人面前都不受尊敬。但是,从来还没有像今天晚上蔑视和羞辱他到如此极端的地步!

于是,何塞·雷内·罗曼将军幸福地听到了那最后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