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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丽西雅·莱德·卡布拉尔听到他们说感谢的话,便放声哭起来。随后,她为他们一面画十字,一面说:“上帝保佑你们!”

“不会的。祝你好运!”

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走过了八个街区,一路上没有行人,他俩手插在衣袋里,握着手枪,最后来到了安东尼奥一个内弟的住宅前。内弟名叫多尼托·莫塔。他有一辆福特牌小货车。但是,多尼托不在家,小货车也不在车库里。出来开门的管家立刻认出了德·拉·玛萨:“安东尼奥,是您!来这里!”管家吓得惊恐万状。安东尼奥和将军都明白:只要他俩一走开,管家就会报警。因此他俩赶忙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俩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会恨我吧?”

“愿意听我说句话吗,胡安·托马斯?”

马塞利诺·韦莱斯·桑塔纳医生决定与他的同行兼朋友莱德·卡布拉尔医生再待一会儿,因为莱德感到喘不过气来。安东尼奥刮掉了胡子,他把在储藏室找到的一顶旧帽子戴到头上,帽檐压得很低。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则相反,一点也不化装。两人都拥抱了韦莱斯·桑塔纳医生。

“什么话,安东尼奥?”

大家对他发誓说:无论怎样,明天一定离开。六月四日黄昏时分,他们走了。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决定自己想办法。他并不知道到哪里去好,但是他想,一个人逃走的可能性总比同胡安·托马斯和安东尼奥一起要大得多,他俩的名字和面孔在电视和报纸上出现的次数太多了。“突厥”是第一个动身的,时间是六点差十分。这时天开始黑了。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从莱德·卡布拉尔家寝室的百叶窗望出去,看到萨尔瓦多招手拦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感到难过:“突厥”曾经是他推心置腹的好友,自从那次该死的争吵以后他俩就没有真正和好过。以后可能不会有机会了。

“离开那个老鼠窝,我很高兴。离开那股闷热、那往鼻子里钻、不让你呼吸的尘土,真是太好了。还有那股难受劲。来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真是棒极了!”

“这条街已经搜查了三家了,”他用哀求的口气说道,“随时都会轮到我家。我自己不怕死。可是我还有妻子和儿子,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

“就差你对我说:‘咱们喝杯冷饮庆祝生活多美好吧!’您真够有种的!浪漫革命家!”

到哪里去好呢?六月二日这一整天,他们都在讨论种种逃跑计划。中午前,两辆特工的“刨子”停在街对面的住宅前,六七个携带武器的便衣冲上去砸门。丽西雅上来提醒他们有敌人。他们连忙掏出手枪做好准备。但是,特工们拖出一个已经被戴上手铐的小伙子,押上车就走了。在所有的建议中,看来最好的是安东尼奥的方案:弄一辆汽车或者卡车,设法前往莱斯塔乌拉雄,因为安东尼奥在那里有松树和咖啡农场,又管理着特鲁希略的锯木厂,所以认识很多人。那里距离边境很近,如果到海地去也不大困难。但是,弄什么样的汽车呢?又找谁去借呢?这一夜他们也没能合眼,因为焦虑、疲惫、失望、怀疑在折磨着他们。到了半夜,房子的主人上楼来,含着热泪。

两人笑起来,笑声强烈而短暂。走到巴斯特大道,他俩打算拦出租车。可是没有空车。

“你说得对,”“突厥”表示支持,“牵连这家人是不公平的。咱们走吧!”

“遗憾的是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动手。”迪亚斯将军仿佛回忆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来。“遗憾的是我没有亲手开枪杀掉‘公羊’。他妈的,真他妈的遗憾!”

“应该离开这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说道,“咱们不能再给这家人添乱了。如果敌人发现了咱们,这家人也会被杀害。”

“胡安·托马斯,你等于跟我们在一起一样。不信你问问乔尼·阿贝斯、‘黑人’、贝坦、兰菲斯等人,你就明白了。对他们来说,你就是在公路上跟我们一起让元首饮弹而亡的人。别忧心忡忡了。那里面有一枪是我替你打的。”

“布博背叛了我们!”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好像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早已脱掉了鞋子,因为双脚肿得厉害。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终于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两人上了车。司机看到他俩一时说不出要去的地点,便回头看他们。这是个满头白发的肥胖黑人,穿着短袖衬衫。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从这个黑人的眼睛看出:他俩已经被认出来了。

第三天,韦莱斯·桑塔纳医生从外面带回《加勒比日报》。他们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下方写着:“通缉杀害特鲁希略的凶手”;再下方,有罗曼·费尔南德斯将军的照片——他在大元帅的葬礼上拥抱兰菲斯。这时他们知道自己被出卖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兰菲斯和拉德哈麦斯已经回国。举国上下在为独裁者之死哭泣。

“去圣马丁大街!”安东尼奥命令道。

第二天夜里,他们争吵、责骂得筋疲力尽了,就互相当枕头睡着了,虽然浑身流淌着汗水,被炎热的空气窒息得半死。

黑人点点头,没有开口。片刻后,他低声说:“汽车没油了,必须去加油。”司机穿过三月三十日大街,那里车辆多些。来到圣马丁大街和蒂拉登特斯大街交叉的地方,汽车停在一处得克萨斯石油公司的加油站。司机下车去打开油箱。安东尼奥和胡安·托马斯这时把枪拿在手上。德·拉·玛萨脱下右脚上的鞋子,扭动了后跟,掏出一个小玻璃纸包,放到衣袋里。因为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好奇地望着他这些动作,他便解释说:

这一整天大家都在争吵,互相埋怨。有一次争论白热化了,韦莱斯·桑塔纳发作起来,他一下子抓住了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的衣裳,责备将军不该把他卷入这样一场荒唐、胡闹的阴谋中来,他们甚至连逃跑的后路都没有事先想到。他责问将军是否明白眼前要发生的事情。“突厥”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劝阻了他们,免得他们动手打起来。安东尼奥极力忍耐着不呕吐出来。

“这是马钱子碱。我在莫卡弄到的,借口要杀死得狂犬病的狗。”

“一群混蛋。本来应该听我的话,在国家宫战死不比在这个老鼠洞被捕更好吗?”

强壮的将军耸耸肩膀,颇不以为然,他晃晃手枪说:

安东尼奥未发任何议论。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早就知道,如果计划不成功,政府的反扑将是空前凶狠的。一想到老父亲维森特、兄弟们会受到阿贝斯·加西亚的侮辱和折磨,他就心疼起来。大约下午两点钟,大街上出现了坐满特工的黑色大众车。莱德·卡布拉尔为了不引起邻居的怀疑去了诊所,他的妻子丽西雅上来告诉大家:携带冲锋枪的便衣在搜查隔壁的住宅。安东尼奥破口大骂起来,尽管声音不大:

“兄弟,马钱子不如这个!这种毒药可以毒死狗和女人。别用这种蠢玩意儿捣乱了!再说,自杀要用氰化物,不用马钱子。笨蛋!”

马塞利诺·韦莱斯·桑塔纳医生为支持他们,也自动留下来与他们在一起,尽管他没有理由非躲藏起来不可。第二天,医生出去打探消息。中午前他回来了,脸色非常难看。军队根本没有起义。恰恰相反,可以看到军情局的“刨子”、吉普车和军用卡车在疯狂调动。巡逻队搜查了每个城区。据说,有男女老少数百人被从家中抓走,关进维多利亚监狱或者九号监狱和四十一号监狱。内陆地区也有大搜捕行动,追踪反特鲁希略政权的嫌疑犯。维加地区一个同事告诉韦莱斯·桑塔纳医生:整个德·拉·玛萨家族,从老父亲维森特先生开始,所有的兄弟姐妹、侄子、外甥、堂兄弟……都在莫卡被捕。莫卡这座城市到处是警察和特工。胡安·托马斯、他哥哥莫代斯托、英贝特和萨尔瓦多的家全都围着铁丝网,布满岗哨。

两人又笑起来,笑声中包含着凶狠和凄凉的成分。

这对年轻夫妻把参与暗杀计划的同志们领到了二楼。那里既是顶楼又是储藏室。由于几乎没有通风设备,加上屋顶太低,里面热得令人无法忍受。他们只能坐着,双腿盘起;如果要站起来,必须弯腰,免得撞在房梁上。第一夜,他们感到不舒服和炎热,大家低声交谈着,极力猜测布博那里发生的事情:当一切都要取决于他的行动时,为什么他消失不见了?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回忆起五月二十四日同布博·罗曼的谈话。那天是布博的生日,地点在十四公里处的农场里。布博向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和路易斯·阿米阿玛保证:万事俱备,只要他一看到“公羊”的尸体就立刻发动军队起义。

“你看到那个在收款台前的家伙了吗?”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指指那个小窗口。“你说他在给谁打电话呢?”

医生开车送他们去那里。无论迪亚斯将军还是“突厥”都不认识这位罗伯特。但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是罗伯特大哥的朋友。他大哥名叫唐纳德·莱德·卡布拉尔,他在华盛顿和纽约为策划这一暗杀计划做了许多工作。半夜时分,他们叫醒了年轻的医生。罗伯特大吃一惊。对于暗杀计划,他一无所知,也丝毫不知道大哥唐纳德在与美国人合作。但是,他刚一镇定下来,便急忙让他们走进狭窄得如同女巫故事中的小房屋般的阿拉伯式的两层小楼。这是个还没有长出胡须的小青年,眨着一对善良的大眼睛,极力抑制心中的不安。他把客人介绍给妻子丽西雅。这个怀孕几个月的主妇亲切友好地对待这些陌生人的入侵,并不十分惊慌。她让客人看她两岁的儿子。孩子的小床被安置在餐厅的一角。

“可能是给他老婆吧!问问她的小穴是不是痒痒!”

“罗伯特·莱德·卡布拉尔。他是我的朋友,完全不问政治,一心扑在医学上。他不会拒绝收留我们的。”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又笑了起来,这一回是真正的哈哈大笑,笑声很长而且爽朗。

路易斯·阿米阿玛和莫代斯托·迪亚斯决定各走各的路,他俩认为分开走可能不大容易被发现。安东尼奥说服了胡安·托马斯和“突厥”萨德哈拉一起留下。他们分析了藏身在亲戚朋友家的种种可能性,又一一推翻——警察一定会搜查所有这些住宅的。最后,说出一个可以接受的名字的人是跟随萨尔瓦多一起前来的医生韦莱斯·桑塔纳。

“你傻笑什么呀?”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脸色苍白,点点头。对,无论如何,阿米阿玛是有道理的,他毕竟为让军政要员参加策划暗杀“公羊”的计划做了大量工作。

安东尼奥已经平静下来。他说:

“安东尼奥,大家心里都很乱。”路易斯·阿米阿玛拍拍他的肩膀。“现在重要的是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到布博出现后再说。再看看老百姓知道特鲁希略死后的反应。”

“咱俩坐在这辆出租车里,你不觉得好笑吗?在这个地方干什么蠢玩意儿?咱们甚至往哪里去都不知道!”

胡安·托马斯、阿米阿玛和莫代斯托·迪亚斯三人的怀疑表情更加激怒了安东尼奥。过了一会儿,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来了。他刚刚把安东尼奥·英贝特和阿玛迪多留在了诊所,又送韦莱斯·桑塔纳医生陪同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进了国际医院。大家对布博·罗曼的失踪感到非常沮丧。对于安东尼奥化装成军人潜入国家宫的想法,他们觉得也是无用的鲁莽行为,是自杀。他们还坚决反对安东尼奥的又一个新建议:把特鲁希略的尸体拉到独立公园去,把“公羊”挂在碉堡上,让首都人民看看暴君是如何完蛋的。同志们的反对激起了德·拉·玛萨近来积蓄的无名怒火:你们都是胆小鬼!你们都是叛徒!你们根本就没有干这种事情的水平!这是从暴君的统治下解放祖国啊!当他看到恰娜·迪亚斯带着惊慌的眼神走进客厅,便明白自己太过分了。他低声向朋友们道歉,不再说话了。但是,内心里,他感到痛苦使得他一阵阵胃痉挛。

两人吩咐司机回到老城去。安东尼奥想出一个主意。一开进老城中心,他俩就命令司机从比伊尼大街拐进埃斯白亚特胡同。那里住着赫内罗索·费尔南德斯律师,是他俩的熟人。安东尼奥记得律师说过特鲁希略造成的灾难,他可能会提供一辆交通工具。然而律师堵在大门口,不让他俩进去。他眨动眼睛惊慌地望着他俩,稍后从强烈刺激中刚一镇定下来,便一味地责备他俩,他愤怒地说:

安东尼奥坚持说:“那里已经没人了,只有几个警卫。必须抢在特鲁希略派反应过来之前动手。利用国家广播系统,咱们号召人民起义,号召群众示威游行。军队最后一定会支持我们的。”

“你们疯了?干吗要把我牵连进来?你们知道一分钟前谁走进对面的住宅了吗?是‘宪法专家兼酒鬼’!来我这里之前你们就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吗?快走!快走!我有家小。不管你们想干什么,都快走吧!我不是一般人!”

“你说咱们四个人去占领国家宫?”路易斯·阿米阿玛试图让他理智一些。“安东尼奥,你疯了吗?”

律师说完就当着他俩的面关上了门。两人又回到了出租车上。老黑人仍然听话地坐在方向盘后面,并不看着他俩。片刻之后,他含糊地问道:

“你说躲起来?”他愤怒地叫起来,“胆小鬼才躲躲藏藏呢。胡安·托马斯,咱们要把活干完!穿上你的将军服,再借给我们几件军装,大家都去国家宫!从那里咱们号召人民起义。”

“现在上哪儿去?”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一直没有说话,他感到有股怒火从心头燃起。

“去独立公园!”安东尼奥指示方向,因为总得说个地方。

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说:“应该躲起来,等到咱们了解了布博的可信程度再说。”

启动后几秒钟,路灯亮了,人们纷纷出来乘凉。司机警告他俩:

他们站在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的客厅里谈话。将军的妻子恰娜给他们送来了冰镇柠檬水。

“咱们身后有‘刨子’。先生们,我真的感到遗憾。”

“我最后的希望就是他自己在执行计划,”莫代斯托·迪亚斯没有多少信心地想象道,“他正在说服将官和动员士兵。不管怎么样,眼下咱们的处境很麻烦。”

安东尼奥松了一口气。这一无目的的兜圈子活动终于结束了。干脆开枪打一仗,比当傻瓜强。两人回头看去:十米外的地方有两辆大众牌汽车在跟踪他们。

凡是罗曼可能停留的地方,他们都找过了,甚至包括位于一二·一八要塞的参谋部;但是,他们被警卫态度恶劣地轰了出来:将军不能见你们,或者根本不愿意见你们。

“先生们,我还不想死呢!”出租车司机画着十字哀求他俩,“先生们,看在圣母的分上,请下车吧!”

“我真难以相信他会这样,”路易斯·阿米阿玛咬着嘴唇嘟囔道,“看来布博是躲开咱们溜走了,无影无踪了。”

“好,想办法送我们到公园,把我们放在五金店拐角的地方!”安东尼奥说。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一看到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的哥哥莫代斯托和路易斯·阿米阿玛回来后的脸色,不等他们开口就知道寻找罗曼将军是白费力气了。

车辆很多。司机巧妙地在一辆公共汽车和一辆卡车之间开路前进。他在距离莱德五金店玻璃大橱窗几米处突然刹车。安东尼奥跳下出租车的时候,手里拿着枪,发现公园的电灯刚好都亮了起来,好像在欢迎他俩的到来。那里有擦鞋的、流动商贩、玩牌的、闲汉和贴墙而立的乞丐。安东尼奥闻到了水果和油炸食品的气味。他回身催促胡安·托马斯加快步伐。肥胖又疲倦的将军实在赶不上他的速度。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了枪声。一片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在附近响起;人们在车辆之间乱窜,汽车驶上了人行道。安东尼奥听到有人在喊:“投降吧!混蛋!”“你们被包围了!傻瓜!”他看到胡安·托马斯由于筋疲力尽而停下了脚步,便来到将军身边,开始射击。他是在乱开枪,因为特工和警察都躲到大众牌汽车后面去了。那两辆大众车成了路障横停在马路上,交通因此中断。他看到胡安·托马斯跪在地上,把手枪插入口中。可是将军没有来得及扣动扳机,因为几颗子弹射中了他。也有好几颗子弹打中了安东尼奥,但是他没有死。“他妈的,我没有死,我没有死!”可是他的子弹已经打光。他躺在地上,试图去掏衣袋里的马钱子。可是笨拙的手不听话。安东尼奥,用不着了!他看到了夜幕降临后天上闪烁的星星,看到了弟弟达威托的笑脸,感到自己又一次年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