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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参议员表示赞成,“我跟‘智囊’早就有工作联系,他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容易引起敌人反对。”

“我已经下令银行解除对他存款的冻结;承认他对国家所做的工作,因此他可以领退休金了,”巴拉格尔告诉奇里诺斯,“眼下他回到政治活动中来还不合适。”

“只要他不太出头露面,国家可以让他发挥他的才干,”总统补充说,“我已经建议他担任政府法律顾问了。”

奇里诺斯的确是好伙伴。他在国会提议授予兰菲斯·特鲁希略将军拥有多米尼加军事和政治事务最高权威的地位并拥有三军指挥权。他开导参、众议员要掌握新政策:这是巴拉格尔总统推行的,目的不是否定过去,不是否定特鲁希略时代,而是辩证地超越那个时代,吸收那个时代的精华为新时期服务,以便多米尼加这个岛国在完善民主的同时并不倒退,可以重新为美洲国家组织的兄弟们所接纳,从而解除国际制裁,重新加入到国际大家庭中去。参议员奇里诺斯在一次与巴拉格尔总统的工作例会中,有些不安地问到总统阁下对前参议员阿古斯丁·卡布拉尔有何安排。

“英明的决定,”奇里诺斯再次表示赞成,“阿古斯丁一向很有法律头脑。”

“总统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表示祝贺,”他大声说道,一边打着手势,仿佛已经爬到主席台上了,“我过去一向认为,政府应该向新时代敞开大门。现在元首不在了,您是领导全国渡过难关的最好人选,您可以引导多米尼加这条航船驶向民主的港湾。我愿意当您最忠诚和最投入的合作伙伴。”

从大元帅死去算起,仅仅过了五周的时间,可是变化已经很可观了。华金·巴拉格尔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他从一个傀儡总统、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变成了真正的国家元首,这个职务连冤家对头也承认,尤其是得到美国的承认。虽然起初他在给美国新领事解释未来计划时言不及义,但是现在美国已比较认真对待巴拉格尔的许诺了:他要慢慢地把国家过渡到有秩序的完全民主中,而不能让共产党人占了便宜。他每隔两三天就和无所顾忌的约翰·卡尔文·希尔——一位身材如同美国西部牛仔的外交官,说起话来直截了当——会晤一次。最后,巴拉格尔终于说服了希尔:目前这个时期,还应该把兰菲斯当盟友。兰菲斯已经同意巴拉格尔提出的逐渐实行改革开放的方针。军队现在还控制在兰菲斯手中。因此,特鲁希略的两个弟弟——贝坦和埃克托尔——以及同特鲁希略一起起家的土匪亲信们,才没有兽性发作,仍然在合法的范围内活动。兰菲斯可能认为,通过他对巴拉格尔的一系列让步,即,同意某些流亡者回国,允许在报刊和广播中对特鲁希略政权的小心批评(火药味最浓的是一家八月份上市的新报纸,名叫《公民团结报》),批准反对派力量开始集会和上街游行——右翼力量叫“全国公民团结组织”,领导人是维里亚托·菲亚约和安赫尔·塞维罗·卡布拉尔;左派力量叫“六·一四革命运动组织”。他可能认为他将来还会有政治前途,好像某个姓特鲁希略的人还可以重新登上国家的政治舞台!眼下还用不着让他摆脱这一错误认识。兰菲斯还掌握着大炮,拥有军队的支持。拆散武装力量,清洗特鲁希略主义,还需要时间。政府同教会的关系重新友好起来了,有时,总统与教皇使节及比迪尼大主教一道喝茶。

此前,总统已经决定议会的新领袖由参议员亨利·奇里诺斯担任,而不是阿古斯丁·卡布拉尔。议长负责让国会转变的工作:转向美国和西方社会可以接受的立场。巴拉格尔很想让“智囊”来当议长,因为他一贯的俭朴作风与巴拉格尔的生活方式是一致的,而奇里诺斯这个“宪法专家兼酒鬼”使他感到厌恶。可他还是选择了“活垃圾”,因为如果让一个被元首刚刚罢官的人突然恢复工作,有可能激怒特鲁希略集团的人们,而目前他还需要这些人出力呢。暂时不要惹他们生气。奇里诺斯无论外表还是品德都令人讨厌,但是,他出主意和舞文弄墨的本领是无与伦比的。国会里的种种计策,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总统和“宪法专家兼酒鬼”从来都不是朋友,因为巴拉格尔讨厌酗酒的人。但是,总统刚一请“酒鬼”进国家宫、告诉他要担任的工作,这位参议员立刻狂喜得跳了起来;同样,总统要他以快速和最隐蔽的方式为第一夫人把资金转移到国外去提供方便时,他也非常兴奋。(“总统先生,这是您至高无上的关心:让一位处于不幸之中的杰出夫人安度晚年。”)那个时候,参议员奇里诺斯对于正在酝酿发生的变化还处于全然不知的状态,他坦白地告诉巴拉格尔:他有幸向军情局报告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和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正在老城里转悠(他是坐在一辆停靠在朋友埃斯白亚特家对面的汽车里看到的);他请求巴拉格尔帮忙去找兰菲斯要捉拿凶手的情报奖金。巴拉格尔博士劝告他放弃领奖的要求,并且也不要张扬这一爱国检举行动,因为这有可能无可挽回地损害他未来的仕途。这个特鲁希略在亲密朋友中称之为“活垃圾”的奇里诺斯,立刻明白了总统的意思:

巴拉格尔无法用让国际舆论接受的方式解决的问题是“人权”问题。每天都有大量的抗议活动:为在维多利亚监狱、九号监狱、四十一号监狱、内地兵营和监狱里的政治犯,为刑讯拷打,为有人失踪,为有人被害而抗议!抗议!抗议的宣言、公告、书信、电报和外交照会像雪片一样地飞来。巴拉格尔无法做许多事,确切地说,是无法做事;他只能含糊其辞地答应并视而不见。他说过让兰菲斯自由行动,那就得兑现。即使想有所作为,他也不可能说话不算数。大元帅的长子已经把堂娜·玛丽亚和安赫丽塔送往欧洲;他仍然不知疲倦地寻找暗杀元首的同谋,仿佛杀害特鲁希略的阴谋活动是群众性的。一天,这位年轻的将军开门见山地问总统:

总统没有伸手,因为他猜出这位前军人(前一天,巴拉格尔已经签署命令请他脱离军队)是不会跟他握手的。阿贝斯·加西亚有好久一动不动,用充血的瞳人望着总统。但是,总统早就知道这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他不会做出愚蠢的威胁行动,而是会接受这小小的伤害。巴拉格尔看到他起身走了,没有说“再见”。他立刻口授秘书拟了一个公告:前上校阿贝斯·加西亚已经辞去军情局局长的职务,将赴国外工作。两天后,《加勒比日报》用五行字报道了杀害元首的凶手们的伤亡、被捕情况,并在下面刊登了一张照片。巴拉格尔博士看到照片上是阿贝斯·加西亚身穿条纹大衣,头戴狄更斯笔下人物的圆顶礼帽,正在登上飞机的舷梯。

“您知道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想把您牵连到杀害我父亲的阴谋里吗?”

“我有可能失败,”巴拉格尔说道,口气里没有敌意,“但是,我应该试一试。为此,有人应该做出牺牲。很遗憾您是第一个,可是也没有办法:您代表着政府里最坏的一张面孔。我知道需要这样一张脸,一张英勇、悲壮的面孔。大元帅本人曾坐在您现在这个座位上提醒过我。但是,此时此刻您已经变得不可救药了。您是个聪明人,用不着我多说。请不要给政府添乱。到国外去吧!小心谨慎!您最好走远一点,让人看不见,直到忘记为止。您树敌太多。有几个国家愿意帮助您呢?美国、委内瑞拉、国际刑警、联邦调查局、墨西哥、整个中美洲都想抓您!情况您比我了解得多。日本是个安全的地方,再说还有外交规定呢。我知道您一向对唯灵论感兴趣。是红玫瑰十字教派,对吧?趁这个机会深入研究一下嘛。另外,如果您愿意在别的地方安家落户,用不着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您仍然可以拿到薪水。作为安家费,我已经签署了一笔特别开支。一共二十万比索,您可以去财务处领取。希望您走运!”

“这不奇怪,”总统微笑着说道,脸色丝毫没有变化,“凶手最好的辩护方法就是把大家都牵连进来。尤其是元首身边的人。法国人把这称为‘毒害他人’。”

“巴拉格尔博士,您大概以为已经胜利了,”他用辱骂的口气说道,“那您可就错了。对于这个政权来说,您的身份跟我一样。您也是一身肮脏。将来谁也忍受不了您这套向民主过渡的奸诈把戏。”

“假如又有一个人证明您参与阴谋,那您的命运可就跟布博·罗曼一样了。”兰菲斯虽然出着粗气,可是显得有节制。“如今罗曼骂自己生不逢时。”

胖子在椅子上摇晃了一下,喘了一口粗气。一圈黄色线条令人不快地环绕着那青蛙眼的虹膜。红手帕在他的嘴巴上停留了片刻,他好像在吐痰。

“将军,我不想知道他的事情。”巴拉格尔拦住了他的话头,向将军伸出手去。“在道义上,您完全有权利为父亲报仇。请求您不要给我讲细节。如果我不知道外界谴责的过火行为属实的话,那就比较容易对付来自全世界的批评。”

“没有地方,”巴拉格尔博士有些抱歉地说道,没有嘲讽的意思,“唯一遥远的国家是新西兰,可是没有外交关系。”

“如果我们抓住了安东尼奥·英贝特和路易斯·阿米阿玛,会向您报告的。”巴拉格尔看到这个漂亮小伙子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如同往常每回提到最后这两个既没有被捕又没有被害的阴谋参与者时一样。

“不能把我派到更远的地方去吗?”

“您认为他俩还在国内吗?”

“日本!”总统说道,“我刚刚签署了您的任命书,您去当领事。工资和外交开销是大使级的。”

“我想是的,”巴拉格尔语气肯定地说,“假如他俩逃到了国外,肯定会举行新闻发布会,可能会得到奖赏,会出现在所有电视节目里,会享受他们那所谓的英雄身份。他们肯定还藏在国内。”

“这个幸福的流亡国度在什么地方?”阿贝斯·加西亚并不掩饰他的失望和愤怒。

“既然这样,那迟早会落入法网,”兰菲斯低声道,“我手下有成百上千的人在挨家挨户、一点点地搜查。如果他俩还在多米尼加共和国,那就一定会落网。如果不在国内,世界上也没有他俩可以逃避惩罚的地方,他们要为我父亲的死付出代价。为了抓到他俩,我可以把最后一分钱花掉。”

“为的是请您接受一项外交职务的任命,”总统和蔼可亲地说道,一面用小手指着椅子,请局长坐下,“一个有才干的爱国者可以在各种不同的领域为祖国效力。”

“将军,我祝愿您心想事成,”善解人意的巴拉格尔说道,“请允许我提个要求。请您尽量注意方式方法。如果出了乱子,那向世界证明我国正在走向民主化的小心运作就会失败。比如说,卡林德斯事件,或者贝坦科尔特险些被刺的事件。”

“您叫我来就是通知我被免职了,对吗?”他不给总统敬礼,开门见山地问道。他穿着军装,裤子裁掉了半截,帽子滑稽地歪戴着;除去腰里别着手枪,肩上还挎着一支冲锋枪。巴拉格尔看到他身后不远处有四五个保镖的丑恶嘴脸,但是他们没有迈进办公室。

只要一涉及暗杀元首的阴谋问题,大元帅之子就变得无法商量。巴拉格尔没有在为这些被捕者的释放上说情浪费时间,是因为被捕者的命运已经决定;如果英贝特和阿米阿玛被捕,那也在劫难逃;再说,有些事情还不能肯定会有利于巴拉格尔计划的实施。时代确实在变化。老百姓的感情是反复无常的。在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日之前,多米尼加人民可以为特鲁希略主义肝脑涂地,那时如果让老百姓抓住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路易斯·阿米阿玛、瓦斯卡尔·特哈达、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菲菲·巴斯托里萨、安东尼奥·英贝特和他们的同伙,肯定会挖出他们的眼睛,扒了他们的皮,掏出他们的心。但是,多米尼加人民体验了三十一年的“没有党和元首就没有新国家”的神圣共存论现在已经进了历史博物馆。由大学生、“全国公民团结组织”和“六·一四”发起的街头群众集会,起初参加者寥寥无几,与会者胆战心惊;但是一个月后,两三个月后,参加的人数就成倍地增加了。不仅在圣多明各(巴拉格尔准备了一个提案:让特鲁希略城恢复它原来的名字圣多明各;奇里诺斯参议员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用鼓掌的方式在国会通过了这一提案)独立公园里有时挤满了人,就是在圣地亚哥、罗马纳、圣弗朗西斯科等其他城市也是如此。恐惧在消失,否定特鲁希略的声音在提高。巴拉格尔博士敏锐的历史嗅觉在提醒自己:老百姓的这一全新的思想感情还要继续变化,这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住的。只要老百姓反对特鲁希略主义的气候一到,暗杀特鲁希略的凶手就会变成强有力的政治人物。这种情况会对谁有好处呢?为此,他“枪毙”了奇里诺斯的小心试探。这位巴拉格尔派新改革运动的国会领袖来请示总统:对五月三十日暗杀元首的参与者由国会提出实行大赦的建议,会不会说服美洲国家组织和美国解除对多米尼加的国际制裁?

送出特鲁希略长子之后,巴拉格尔慢慢地喝下一杯水。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他是孤注一掷了,但是这一把赌赢了。现在要实施达成的协议了。他从元首的葬礼开始行动,地点在圣克里斯托瓦尔教堂。他的悼词充满了对大元帅的动人赞美,但是赞扬的程度由于有了预见性的批评和影射而降低了不少。这一演说让一些没有思想准备的高官流泪,让另外一些官员感到不知所措,让有些人皱眉头,让许多人困惑,但是让外交使团纷纷称道。刚刚上任的美国领事赞许道:“总统先生,事情开始起变化了。”第二天,巴拉格尔博士紧急召见阿贝斯·加西亚上校。总统一看见那张由于烦恼揪心而浮肿的脸——他在用那块必定随身携带的红手帕擦去汗水——就想到了:军情局局长非常清楚要谈的事情。

“参议员,意图是好的。但是,后果呢?大赦有可能伤害兰菲斯的感情,他会立刻杀掉全部应该被赦免的囚犯。我们的努力就会泡汤。”

“我知道您热爱元首,”他庄严地说道,“关于父子亲情,您说得好。要声讨这一滔天罪行。任何人,我更不在话下,都不得阻止您去报仇雪恨。这也是我的强烈愿望。”

“您敏锐的思想总是让我吃惊。”奇里诺斯参议员喊道,险些鼓起掌来。

巴拉格尔博士站起身来。

除去元首被暗杀这个话题,兰菲斯·特鲁希略——他在圣伊希德罗空军基地整天喝得酩酊大醉,或者去博卡·奇卡的海边别墅,因为那里住着他在巴黎最近搞上并且带回国的情人(连同其母)、夜总会的一个舞女,而他把自己怀孕的合法妻子、年轻的女演员丽塔·米兰留在了巴黎——总是表现得比巴拉格尔预期的好得多。他无奈地接受了特鲁希略城又改回原来的名字圣多明各的事实;同意重新命名那些叫作“大元帅”“兰菲斯”“拉德哈麦斯”“安赫丽塔”“堂娜·胡里娅”和“堂娜·玛丽亚”的城镇、街道、广场、高山大川和桥梁;他并不坚持过分惩罚那些捣毁位于大街小巷、公园和公路上特鲁希略及其家属的雕像、铜牌、照片和图片的大学生、不法分子以及流浪汉。他没有讨价还价就同意了巴拉格尔这样的建议:“出于慷慨的爱国主义行动”,把属于大元帅及其子女的土地、庄园和农场转让给国家,也就是说分给人民。兰菲斯用公开信的方式做了这一决定。这样一来,国家就成了全国百分之四十可耕地的主人,即在古巴政府之后,多米尼加是在拉丁美洲拥有国有企业最多的国家。兰菲斯将军还抚慰元首的弟弟们、那些粗鲁的酒色之徒的情绪,因为特鲁希略主义的装饰和象征的逐渐消失,让他们感到困惑不解。

兰菲斯摇摇头。他吸了一口气,片刻之后,他用广播剧演员的悦耳声音解释道:“通过别的渠道,我早已得出了类似的结论。”他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奈何。“不错,我认为没有别的策略可行。为了避免美国入侵和共产党的捣乱,为了让美洲国家组织和华盛顿解除对我们的制裁,我赞成您的计划。每个步骤、每个措施、每个协定都要跟我商量并且等我批准。对,就是这样。指挥军队和国家安全是我的事。不允许别人干涉,无论您、非军事官员还是美国佬都不行。任何一个与杀害我父亲有关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一天晚上,巴拉格尔与妹妹们共进晚餐(每天的食谱很简单:鸡汤、米饭、凉拌菜和牛奶、点心)之后,起身要去上床的时候,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觉。他昏迷的时间只有几秒钟,可是费利克斯·高伊科大夫提醒他,如果还是继续节奏紧张的工作,那到年底之前,心脏或者大脑就会像炸弹一样爆炸。他应该多休息——自从特鲁希略死后,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他应该锻炼身体,周末放松一下。他强迫自己每晚在床上躺五个小时;午饭后散步,尽管为了避免麻烦的社交联系,要远离乔治·华盛顿大道。他常去老兰菲斯公园,如今那里重新命名为埃乌海尼奥·玛丽亚。星期天,做完弥撒之后,为了放松情绪,他就读上两个小时的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诗歌,或者是西班牙黄金世纪时期的经典作品。有时在大街上会遇到某个易怒的家伙骂他:“巴拉格尔,你是个纸娃娃!”但是,更多的情况下是人们友好的问候:“总统先生,您好!”他摘下帽子(他习惯戴得很低,唯恐风把帽子吹跑),彬彬有礼地答谢。

“将军,这我知道。目前的形势迫使我必须与您开诚布公。我刚刚讲了我认为唯一可行的策略。如果您认为还有别的出路,那再好不过了。抽屉里有我已经写好的辞职书。要不要我提交国会讨论?”

一九六一年十月二日,巴拉格尔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大会上宣布:在多米尼加共和国,真正的民主和新面貌正在诞生。当着一百多个国家代表的面,他承认:特鲁希略的独裁统治犯了时代错误,它不合乎世界潮流,是对自由和人权的野蛮践踏。他还呼吁自由世界的国家帮助他把法律和自由交还给多米尼加人民。几天后,巴拉格尔收到了堂娜·玛丽亚·马丁内斯寄自巴黎的一封充满了痛苦言词的信。这位前第一夫人埋怨他:“总统对特鲁希略时代的描述是不公平的;您忘记了我丈夫还做了许多好事,您本人在长达三十一年的时间里就不停地高度赞美元首。”但是,让总统感到不安的是特鲁希略的弟弟们,而不是玛丽亚·马丁内斯。他获悉:贝坦和“黑人”曾经与兰菲斯有过一次暴风雨般的会晤。这两人质问兰菲斯:是你允许这个不可信任的好事之徒去联合国侮辱你父亲的吗?他们愤然道:早该把这家伙从国家宫轰出去了;应该按照人民的要求,重新让特鲁希略家族的人掌握大权!兰菲斯辩解说,如果发动政变,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入侵就不可避免。因为美国领事约翰·卡尔文·希尔亲自警告过他。要保住老本的唯一可能性在于:在总统这个脆弱的合法代表身后,我们团结一致。巴拉格尔在巧妙地活动,争取让美洲国家组织和美国解除制裁。为此,他就不得不在联合国发表违心的演说。

“巴拉格尔博士,您会因为对我说了这么多事情而丢掉性命的。只要一半的事情就会没命!”

但是,在巴拉格尔从纽约回来后不久的一次会晤中,特鲁希略的长子表现得很不宽容。他的敌意是如此强烈,决裂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巴拉格尔打住了话头。兰菲斯将军仍然像看父亲遗体时那样脸色惨白。

“您还要继续攻击我父亲吗?”兰菲斯坐在元首被害前几小时坐过的座位上,目光盯着大海,向总统发问。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兰菲斯一次也没有打断他的话。元首的长子是不是在听呢?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的眼睛时而注视着巴拉格尔,时而迷茫地望着别处。巴拉格尔博士心想,这样的眼神可能就是精神错乱和极端消沉的危险开端,过去他就是因为这个毛病才被送到法国和比利时的精神病院住院治疗的。但是,如果兰菲斯在听他的话,那他就可能是在权衡利弊。因为尽管他是个酒鬼,堕落,没有政治才能,也不关心国家大事,他的感情似乎完全消耗在女人、骏马、飞机和美酒之中,也可能像他父亲一样冷酷无情,但确定无疑的是:他很聪明。很可能他是这个家族中唯一能动脑筋注意吃喝玩乐之外事情的人。他反应快速、敏锐,如果接受培养,本来是可以结出累累硕果的。巴拉格尔这番大胆、坦率的表达就是针对兰菲斯的聪明本性的。总统确信,这是自己最后的一张王牌,如果他不被带枪的老爷当成废物除掉。

“将军,我别无选择!”总统点点头,口气是痛苦的。“如果我要他们相信这里的一切都在变化,国家在实行民主开放,那就应该对过去进行反省。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是痛苦的。对我来说,也不轻松。政治有时就要求撕破脸皮!”

“特鲁希略的大业延续下去,延续很久,或者不能延续,都取决于您,也仅仅取决于您。假如元首的遗产丢失了,那多米尼加共和国就会重新陷入野蛮状态。咱们就得像一九三〇年以前那样重新跟海地竞争,看看谁是西半球最贫穷和充满暴力的国家。”

兰菲斯好久不说话。他是不是又喝醉了?难道吸毒了?导致疯癫状态的精神危机又逼近了?他眼圈青紫,两眼发红,闪烁着不安的神色,脸上有奇怪的表情。

华金·巴拉格尔博士很清楚,他的前途和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前途都取决于这次谈话。因此,他才决定做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做的事情,因为在不合章法的时候孤注一掷是违反他天生谨慎的性格的。他等候元首的长子在他写字台对面落座。从窗口看去,庞大的人群如同涨潮一样地拥挤在一起,等待着走到元首的遗体旁边。他把心中早已仔细准备好的台词用一贯平静的口气,丝毫不焦躁地娓娓道来:

巴拉格尔补充道:“我早就对您说明白了。我是严格遵守咱俩的协定的。您也赞成我的计划。当然,我那时对您说的话现在仍然有效。如果您愿意掌权,那用不着把坦克从兵营里开出来。现在我就可以交上辞职书。”

相反,兰菲斯的反应让巴拉格尔感到迷惑不解。在他和拉德哈麦斯、“花花公子”波尔菲里奥·鲁比罗萨以及一群朋友乘坐从法国航空公司租来的一架飞机抵达圣伊希德罗空军基地——巴拉格尔第一个在舷梯下拥抱兰菲斯——之后两小时,他已经梳洗完毕,穿上四星将军服,来到国家宫瞻仰父亲的遗容。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喊叫。他脸色铁青,悲伤但漂亮的面庞上,有种种奇怪的表情:惊愕、迷惑、排斥,仿佛那个躺在那里的人物——盛装,胸前挂满勋章,静卧在华丽的灵柩里,周围布满了烛台,房间里都是花圈——不应该也不可能躺在那里,好像他躺在那里是为了揭示宇宙秩序出了毛病。他长时间地望着父亲的遗体,流露出种种无法克制的表情,似乎他的面部肌肉极力要弹掉粘在脸上的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我绝对不会像您那样宽宏大量地对待您的敌人!”巴拉格尔终于听到兰菲斯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时,站在兰菲斯身旁、身穿丧服的巴拉格尔博士对元首长子耳语道:“将军,咱俩必须谈几分钟!我知道此时此刻对您非常艰难。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耽误的。”兰菲斯克制住悲痛,点点头。他俩单独向总统办公室走去。路上,他们从窗户看到外面庞大的人群,那不断增加的人群是陆续从特鲁希略城郊区和农村赶来的男女老少。四五行长长的队伍绵延数公里。武警几乎无法维持秩序。这些人需要等待好几个小时才能瞻仰元首遗容。在进入国家宫并感受到大元帅的灵堂就在眼前的人群里,有的号啕大哭,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国家宫充满撕心裂肺的场面。

兰菲斯久久盯着巴拉格尔,带着厌烦的神情。

在与乔尼·阿贝斯·加西亚争夺的阵地战中,他又得了一分。堂娜·玛丽亚·马丁内斯的答话结果是可以预见的,因为她的贪婪比任何激情都更强烈。当然,第一夫人也的确令巴拉格尔博士感到某种敬意。这个女人为了能够长期留在特鲁希略身边——从情人到妻子,不得不逐渐舍弃种种情感,尤其是慈悲心肠,变得终日工于心计,工于冷冰冰的算计,另外可能还怀有仇恨。

“大家都要我来掌权,”他低声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的叔叔、各个军区司令员、各总部的军官、我的堂兄弟和父亲的生前好友,都提出这个要求。但是,我不想坐在您这个位子上。巴拉格尔博士,我不喜欢这种令人讨厌的事情。干吗要做这种事?难道就为了以后有人像报答父亲那样对待我?”

“堂娜·玛丽亚,我不会和他们说的,也不会跟任何人讲,”总统安慰她道,“这是肯定的。请允许我重申对您性格的钦佩,堂娜·玛丽亚。没有您,大恩人绝对不可能完成他的全部事业。”

他不说了,一副深深沮丧的神情。

“我恳求您不要跟我的孩子们谈起这件小事。”她声音很低,好像害怕孩子们会听见似的。“原因嘛,说起来话就长了。”

“将军,既然您不愿意掌权,那就帮助我行使权力。”

他看到对方脸上有一丝疑虑的表情,这说明元首遗孀心中的慌乱。他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还要帮助您?”兰菲斯反问道,口气是嘲讽的,“要不是我出面,我的叔叔们早就用枪把您赶出去了。”

“是的,我以自己的名誉起誓,堂娜·玛丽亚。”总统口气肯定地说,一面拍着胸脯。

“帮得还不够,”巴拉格尔回答说,“您看到了大街上人们的激动情绪。‘公民团结’和‘六·一四’的群众大会,调子越来越激烈。如果咱们不抢在他们前头,情况会更糟糕。”

“这是善意的忠告,这个国家很难猜出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咬牙切齿地抱怨道,“明天我就跟奇里诺斯博士谈话。一切都要非常小心谨慎地进行吗?”

大元帅之子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他抬头向前,好像在思量:总统敢提出那个他预料中的要求吗?

“堂娜·玛丽亚,我希望能证明是这样。我相信您不会错误理解我的劝告。”

“您的叔叔们应该出国,”巴拉格尔博士温和地说道,“只要他们在国内,无论国际社会还是公众舆论都不会相信这里的变化。只有您才能说服他们。”

第一夫人静静地听巴拉格尔说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终于,她点点头,感激地说:“我早就知道您是一位真诚的朋友,巴拉格尔博士。”她非常自信地说道。

要不要骂他一通?兰菲斯吃惊地望着总统,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是长长的沉默。

第一夫人用不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巴拉格尔微微一笑,但是有些凄凉的成分。用这些很实际的事情打搅她,当然是不合时宜的,因为现在她的心已经被这难以忍受的巨大悲痛所控制。可是,将来呢?堂娜·玛丽亚前面不是还有漫长的生活吗?这场大难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考虑到今后的日子,那就必须采取一些预防措施。犹大背叛了基督,证明有人常常是忘恩负义的。现在,老百姓会为元首哭泣,会为他的被害而愤怒;可是,明天还会怀念伟大领袖吗?假如那民族劣根性中的怨恨占了上风呢?他不想让夫人再浪费时间了。因此,他要说具体问题了。堂娜·玛丽亚应该确保特鲁希略家族合法获得的财产不受任何意外损失;再说,这些财产早已给了多米尼加人民许多好处。如果发生政权更迭,那以后老百姓就不会受益了。巴拉格尔博士建议她与参议员亨利·奇里诺斯讨论一下,因为亨利负责监管特鲁希略家族的生意,并研究哪些财产可以立即转移到国外去,又不造成什么损失。这是在目前需要绝对谨慎的情况下还可以做的事情。共和国总统有权批准这类交易,比如,通过中央银行把多米尼加比索兑换成美元。但是怎么能知道将来是不是还有可能照办呢?大元帅出于高尚的考虑一向是反对转移财产的。如果在目前情况下仍然坚持这一政策,说句不恭敬的话,那可是不明智的。这是友好的忠告,出于崇敬和友谊。

“将来您是不是也会这样要我离开这个我父亲缔造的国家?理由就是为了让人们吞下这个新时期的苦果?”

“堂娜·玛丽亚,您是位特别坚强的女性,”他充满感情地说道,“因此,我才敢在这非常悲痛的时刻用一件您可能觉得不合时宜的事情扰乱您的感情。但这并非如此。我是出于对您的钦佩和热爱才这样做的。请您坐下听我说。”

巴拉格尔稍稍等了一会儿。

巴拉格尔亲热地拉住第一夫人的胳膊——好像要让她离开那痛苦的场面——请她到餐厅旁边的一间小客厅里去。他看到里面没人,便关上了门。

“是的,也要您离开。”他低声说。真是提心吊胆。“您也要走。但不是现在。等到您让叔叔们走了以后。等到您帮助我巩固了政权,等到您让军队明白了特鲁希略的势力已经不存在了。将军,这对您来说不是什么新闻。您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推行这个计划对于您、您的家族和朋友是最佳方案了。如果让‘公民团结’或者‘六·一四’上台,那就糟多了。”

巴拉格尔回到了客厅。特鲁希略的尸体已经在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车库里一辆汽车的后备厢中发现。国家宫餐厅光滑的大餐桌上陈列着特鲁希略那被密集的子弹打得血迹斑斑的尸体,子弹打烂了下巴,面孔血肉模糊。而几个小时前,曾经用这张餐桌招待过西蒙·吉特尔曼夫妇。接着,开始脱尸体上的衣服,进行清洗,让一批医生检查遗体。为守灵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巴拉格尔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情景,看到了军政要员那一张张激动得茫然、愤怒的面孔上满眼的泪水和失去依靠后无助、迷茫、绝望的表情。现场所有人的反应中,巴拉格尔印象最深的是元首的遗孀。堂娜·玛丽亚·马丁内斯望着遗体的模样,仿佛进入了催眠状态,她直挺挺地站立着,厚底鞋支撑着她那仿佛永远高高在上的身躯。她睁大发红的眼睛,但是没有哭泣。突然,她拍着巴掌咆哮起来:“报仇!报仇!要把他们都杀掉!”巴拉格尔赶忙上前搂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挣脱。他感到她在深呼吸,在叹息。她痉挛似的阵阵发抖,口中不停地重复:“要他们付出代价!要他们付出代价!”巴拉格尔在她耳旁轻声说:“堂娜·玛丽亚,我们哪怕上天入地也要让您如愿以偿。”这时,巴拉格尔有个预感:此时此刻,应该巩固住借助第一夫人取得的成果,否则就晚了。

兰菲斯没有掏枪,没有唾骂。他的脸色又变白了,又出现了精神错乱才有的面部表情。他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然后望着喷出的烟雾消散。

巴拉格尔回到写字台前时,布博·罗曼咆哮起来:“巴拉格尔,你得给我说清楚了!你以为你他妈的是谁?”他边说边打手势,冲锋枪在总统眼前晃来晃去。总统镇定自若,盯着罗曼的眼睛。这位将军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也喷到了总统脸上。这个狂怒的家伙是不敢射击的。罗曼不连贯地发出一串串野蛮的咒骂后,闭上了嘴巴。他站在原地不动,喘着粗气。总统温和而彬彬有礼地劝告他要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此时此刻,总司令应该做处事慎重的表率。“虽然你又谩骂又威胁,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还是准备帮助你。”罗曼将军再次发出热昏的独白,他告诉巴拉格尔,他已下令处决塞贡多·英贝特少校和巴比托·桑切斯,这两个关押在维多利亚监狱中的囚犯是杀害元首一案的同谋犯。巴拉格尔不想听这种非常危险的绝密消息。他二话没说就离开了办公室。他已经明白:罗曼与元首之死有关系,否则无法解释他这一不理智的行动。

“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充满混蛋和忘恩负义家伙的国家了,”他嘟嘟囔囔地说道,“如果抓住阿米阿玛和英贝特,我就不在这里待着了。就差他们俩了。一旦实现了我对父亲许下的诺言,我就上路。”

赖利主教大概在特工们手中度过了可怕的几小时。他的法衣撕破了,沾上了许多泥巴;憔悴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充满了恐惧的表情。他站得笔直,保持沉默,很有尊严地倾听着共和国总统的道歉和说明;他甚至在感谢总统为营救他所做的努力时,还费力地一笑:“总统先生,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罗曼将军手持冲锋枪,浑身是汗,由于恐惧和愤怒,眼睛里流露出兽性的目光,闯入了总统的办公室。总统就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判断出如果不采取主动,这个军队要人就有可能开枪。“啊,主教,您看!谁来了?”巴拉格尔立刻非常热情地感谢国防部长前来以军队的名义向主教道歉:实在是由于误会才让主教吃苦了。罗曼将军石头般地站在办公室中央,愚蠢地眨动着眼睛。他有眼眵,好像刚刚起床的样子。他一言不发,犹豫了几秒钟之后,把手伸给了主教。后者也跟将军一样对眼前的事情迷惑不解。总统在办公室门口送别了赖利主教。

总统告诉他,已经批准胡安·博什和他的多米尼加革命党的同志从流亡地返回。总统觉得兰菲斯没有听他的解释:胡安·博什和多米尼加革命党为争夺反对特鲁希略运动的领导权,将会投身到与“公民团结”和“六·一四”的激烈斗争中来。巴拉格尔说,这样一来,他们就可能为政府好好出力。因为真正的危险来自“全国公民团结组织”的先生们,该组织有许多有钱人和在美国有影响的保守党人士,例如,塞维罗·卡布拉尔。胡安·博什对此很清楚,他会调动一切有利因素,或许还有不利因素,来阻止如此强大的竞争者进入政府。

“多米尼加人民将来会知道今天晚上是您拯救了共和国,”巴拉格尔一面送客到门口,一面重复说道,“将军,您的责任重大。圣伊希德罗是国内最重要的军事基地,因此,是不是能保持秩序稳定就取决于您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请打电话给我。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优先听您的电话。”

维多利亚监狱关押着两百多名与谋杀元首有牵连的真假同谋犯,只要特鲁希略家族的人一出国,就应该实行大赦。但是,巴拉格尔知道,兰菲斯绝对不会让这些人活着出来的。他肯定要残酷折磨他们,就像折磨罗曼将军一样。他折磨罗曼长达四个月之久,最后宣布:罗曼因为背叛元首而感到内疚,结果自杀身亡,但是一直未能找到他的尸体。如果莫代斯托·迪亚斯还活着,肯定也会受到酷刑拷打。问题在于,囚犯们——反对派称之为“伸张正义者”——在给巴拉格尔的政权抹黑,而总统打算给自己的政府一张新面孔。总有外国使团、代表团、政治家和记者来关心这些囚犯,总统不得不拐弯抹角地解释为什么还没有审判;他还得信誓旦旦地说,要重视他们的生命,审判时会是严格守法的,将邀请国际观察员出席。为什么兰菲斯一直没有结果这些人的性命?他不是杀掉了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所有的兄弟、堂兄弟、表兄弟、叔叔、伯伯、舅舅了吗?不是在抓住他们的当天就将其枪毙或者乱棍打死了吗?为什么兰菲斯还关押着这些人?难道是因为反对派抗议的呼声?巴拉格尔明白,伸张正义者的鲜血也会飞溅到自己身上:他是最后一头待宰的公牛。

“总统先生,凡是需要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同兰菲斯的那次谈话过了两三天之后,巴拉格尔接到了元首长子的一个重要电话、一个大好消息:他已经说服了两位叔叔出国。贝坦和“黑人”出去度长假。十月二十五日,埃克托尔·比恩韦尼多带着美国籍妻子飞往牙买加。贝坦登上了“特鲁希略元首”号巡洋舰去加勒比海进行所谓的游弋。美国领事约翰·卡尔文·希尔坦率地告诉巴拉格尔,现在到了可以考虑解除对多米尼加国际制裁的时候了。

加西亚·特鲁希略将军感激地望着总统。

“领事先生,希望不要拖得太久!”总统催促他快办,“我们越来越感到窒息!”

“兰菲斯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一向热爱父亲。他不会拒绝担任祖国希望他扮演的角色。我们会说服他的。”

国有企业由于政策不稳定和限制进口原材料,几乎完全瘫痪;贸易由于收入减少而一无所获。兰菲斯低价卖出没有用特鲁希略家族名义注册登记的公司和手中的股票,中央银行不得不把这些钱用根本不存在的官方汇率一比一兑换成美元后给他转存到加拿大和欧洲的银行去。特鲁希略家族没有像巴拉格尔担心的那样将巨额外汇转移到国外去而是总共转移了六千四百万美元:堂娜·玛丽亚一千二百万美元;安赫丽塔,一千三百万美元;拉德哈麦斯,一千七百万美元;兰菲斯到目前为止是两千两百万美元。本来会更糟的。但是,国库外汇储备很快要用光了,到那时就无法发放军饷和教师及公务员的工资了。

“可兰菲斯不是政治家,他讨厌政治。巴拉格尔博士,这您是知道的。”

十一月十五日,内政部长惊恐万状地打电话报告:贝坦和埃克托尔·特鲁希略两位将军突然回国。部长要求政治避难。因为军事政变随时都会发生。军队是支持这两位将军的。巴拉格尔紧急约见美国领事卡尔文·希尔。他向希尔说明了当前形势。除非兰菲斯出面阻止贝坦和“黑人”的行动,否则会有许多部队支持这两位将军发动政变。这样就会爆发内战,其后果难以预料,会对反特鲁希略主义人士进行大屠杀。领事对这些情况完全清楚。他向巴拉格尔通报说,肯尼迪总统亲自下令,命一支舰队从波多黎各起航,目标直指多米尼加海岸。这支舰队由“福吉谷”号航空母舰、“小石城”号巡洋舰(第二舰队的旗舰)以及“海曼”号、“布里斯托尔”号、“贝蒂”号三艘驱逐舰组成。如果发生政变,将有两千名海军陆战队员上岛作战。

“罗曼将军可能因为大元帅的事情受了刺激,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了,”总统为罗曼开脱道,“幸亏兰菲斯·特鲁希略已经在回国途中。现在必须有他坐镇。他是四星将军,又是元首的长子,可以确保大恩人政策的连续性。”

总统用了四个小时才与兰菲斯联系上,他在电话里同兰菲斯简单谈了几句。元首之子告诉总统一个坏消息:他和叔叔们大吵了一架,叔叔们不肯出国。兰菲斯警告他们,既然如此,他就离开多米尼加。

“我不明白为什么布博和贝奇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事先不和我商量。博士,他们是想把空军基地牵连进去。”

“将军,现在会出什么事情?”

加西亚·特鲁希略将军平时非常注意锻炼身体和讲究衣着打扮,他留着墨西哥人式的胡须,头发抹发蜡,军装剪裁得体、熨得平展,仿佛要去参加检阅一样;口袋里总是装着雷朋太阳镜,修饰得如同他的表兄兰菲斯——两人过从甚密。但是,现在他衣裳不整,头发凌乱,眼神里流露出恐惧和怀疑。

“总统先生,从现在起,您就一个人留在这个野兽笼子里吧!”兰菲斯哈哈大笑着说,“祝您好运!”

“不仅仅是阿贝斯·加西亚在下命令。”圣伊希德罗空军基地司令回答道。他发现总统显得迷惑不解。“命令基地中心罗德里戈斯·门德斯枪毙赖利主教的是贝奇多·莱昂·埃斯特威斯。他说,这是我妹夫布博的命令。对,是布博亲自下达的。他们谁也不和我商量。罗德里戈斯·门德斯在没有告诉我之前就拒绝执行命令,这真是奇迹。”

巴拉格尔博士闭上眼睛沉思。即将到来的几小时、几天是关键时刻。特鲁希略长子打算干什么?出国?自杀?他可能去巴黎,去与妻子、母亲、弟弟妹妹会合,去开晚会、打马球、在购买的豪宅里玩女人,借此安慰自己。兰菲斯已经把能提走的钱都弄到国外去了。他留下了一些不动产,那迟早是要被查封的。总之,这不是问题。成问题的是特鲁希略的两个弟弟,因为他们是不讲道理的野兽。这两人很快就会动枪的,这是他俩唯一的拿手好戏。根据民间传说,贝坦早已列出了一份要消灭的敌人名单,为首的就是巴拉格尔!如此一来,正如巴拉格尔经常喜欢引用的一句谚语所说,应该“摸着石头过河”。总统并不害怕,只是伤心,因为他刚刚经营起来的一家高雅、名贵的珠宝店要毁在一个恃强凌弱的坏蛋的枪弹之下了。

“您拯救了祖国!”巴拉格尔拥抱了将军,而此举是从未有过的。“假如根据阿贝斯·加西亚的命令,局面可能就无法收拾了,美国海军陆战队有可能已经进了特鲁希略城。”

次日黎明时分,内政部长吵醒了总统,他报告说:一群军人把特鲁希略的尸体从圣克里斯托瓦尔的教堂墓穴中挖了出来,他们把尸体抬到了博卡·奇卡海湾,那里有个兰菲斯将军的私人码头,“安赫丽塔”号游艇就停泊在港口。

巴拉格尔丝毫不耽搁时间,立即打电话给三个军区司令,反复强调他们是值得信任的。他要求各位司令担起军政重任,确保地方治安稳定,等待兰菲斯将军回来一起处理军务,并注意只服从兰菲斯将军一人的命令。当他在电话里跟维加军区司令员瓜里奥内斯·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将军道别时,侍卫副官前来报告说,威尔希里奥·加西亚·特鲁希略将军陪同赖利主教在前庭等候。总统请特鲁希略的外甥先进来。

“部长先生,我什么也没听见,”巴拉格尔打断了对方的话,“您什么也没对我说。我劝您再休息几个小时。这一天还长着呢!”

“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我猜得出您在想什么,将军,”巴拉格尔对梅利多·玛尔特将军说道,“为了让各位司令放心,我会一一给他们打电话的。为了确保对军队的领导,兰菲斯·特鲁希略已经在回国途中。”

与劝告部长的话相反,巴拉格尔没有休息。兰菲斯不消灭杀害他父亲的凶手是不会离开多米尼加的。如果兰菲斯杀害了这些人,那巴拉格尔这几个月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因为他努力说服西方世界:由他来当总统后,多米尼加共和国正在走向民主,没有发生内战,也没有美国和多米尼加统治阶级担心的动乱。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只要他提出关于这些囚犯的命令与兰菲斯发生冲突,后者就会不服从,就会暴露总统在军队里缺乏权威性的事实。

巴拉格尔一边回办公室,一边想,真正的战斗不是打击特鲁希略之弟,因为他们是混蛋白痴,而是阿贝斯·加西亚。不错,军情局局长是个虐待狂,但是他比魔鬼还要机灵、狡猾。这小子刚才犯了一个错误:把兰菲斯给忘在脑后了。元首之妻结果变成了自己的同盟军。巴拉格尔知道如何巩固这一联盟:在目前的情况下,可以利用第一夫人吝啬的毛病。但是,当务之急是阻止政变。刚在写字台前坐下,梅利多·玛尔特将军就打来了电话。将军已经与所有军区司令谈过,司令员们保证忠于宪法政府。但是,无论圣地亚哥地区的塞萨尔·阿·奥立瓦将军、达哈翁的加西亚·乌尔巴埃斯将军,还是维加地区的瓜里奥内斯·埃斯特莱亚将军,都感到不安,因为国防部秘书长来的通知相互矛盾。总统先生知道什么情况吗?

尽管如此,颇为神秘的是,除去传播军队就要暴动和屠杀平民的消息之外,十一月十六日和十七日都未发生任何事情。巴拉格尔照常处理公务,仿佛全国一片平静似的。十七日黄昏,有人报告说,兰菲斯已经离开了海边别墅。接着,人们看到兰菲斯醉醺醺地从一辆汽车里下来,骂了一句什么,对着大使饭店正面扔了一颗手榴弹,但手榴弹没有爆炸。此后,就无人知道兰菲斯的下落了。第二天,由安赫尔·塞维罗·卡布拉尔率领的“全国公民团结组织”的一个代表团要求总统紧急接见,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巴拉格尔接见了他们。塞维罗·卡布拉尔急得失去了理智。他挥舞着瓦斯卡尔在维多利亚监狱写的一张纸条,纸条是瓦斯卡尔·特哈达托人秘密交给他的妻子林婷的。纸条上说:杀害特鲁希略的六名犯人,包括莫代斯托·迪亚斯和童迪·卡塞雷斯,已被转移到另外一座监狱。信上最后说:“亲爱的,有人要把我们杀掉!”“全国公民团结组织”的领袖要求将这些犯人交给司法部看押,或者请总统签发命令将他们释放。这些犯人的亲属和律师一起正在国家宫门口请愿。国际新闻界在关注此事,美国和西方国家的大使馆也在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阿贝斯·加西亚上校发动了第一次进攻。他说,鉴于元首被害而留下了权力真空,巴拉格尔应该辞职,把总统的位子让给特鲁希略家族的某个成员。贝坦的脾气是不讲节制的,为人粗鲁,所以他立刻支持阿贝斯·加西亚:“对,让他辞职!”巴拉格尔静静地听着,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好像一个温和的教区神甫。当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他时,他胆怯地点点头,仿佛在为不得不发言而道歉。他谦虚地提醒大家:是大元帅决定让他来担任总统一职的。当然,如果他的辞职对国家有利,他马上辞职。但是,他想提个建议:在打破宪法秩序之前,是不是等一等兰菲斯将军再说。如此重大的事情,难道可以把元首的长子排除在外吗?元首的妻子立刻支持这一建议:她的长子不在场,她不接受任何决定。根据路易斯·何塞·莱昂·埃斯特威斯(贝奇多)上校的报告,兰菲斯和拉德哈麦斯正在巴黎准备租一架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回国。于是,这个问题就等以后再议了。

惊慌不安的巴拉格尔博士向大家保证说,他要亲自过问此事。他绝对不允许犯罪事件发生。据他得到的报告说,转移这六名犯人恰恰是为了加快对这一案件的审理。具体的做法就是纯粹履行一个手续:重新核对案情,然后就会立刻开庭审判。当然,要有海牙国际法庭的观察员在场,总统将亲自邀请这些观察员来访。

巴拉格尔又一次来到特鲁希略家族逗留的客厅。这时人更多了。阿贝斯·加西亚上校正在说明情况:凶手之一现关押在国际医院,他已经供出三个同伙,有退休将军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安东尼奥·英贝特和路易斯·阿米阿玛。毫无疑问,还有许多别的同谋犯。在全神贯注的听众里,巴拉格尔发现了罗曼将军:他那柿子色的衬衫上满是汗污,脸上流着汗水,双手紧握冲锋枪。罗曼的眼睛里沸腾着动物知道自己要完蛋前的疯狂神色。显而易见,事情的进展对罗曼不利。肥胖的军情局局长用他那走了调的细嗓门肯定地说,根据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的招供,阴谋活动在军队里没有分支小组。巴拉格尔边听边想,已经到了要对付阿贝斯·加西亚的时候了,因为这个家伙跟他有仇。而巴拉格尔只是瞧不起他而已。不幸的是,这种时候吃香的不是思想,而是手枪。他求上帝站在他这一边,虽然他只是偶尔相信上帝。

“全国公民团结组织”的领导人刚一离去,总统就立即给共和国总检察长何塞·曼努埃尔·马查多博士打电话:“您知道为什么国家警察局局长马尔科斯·阿·豪尔赫·莫雷诺下令把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瓦斯卡尔·特哈达、菲菲·巴斯托里萨、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童迪·卡塞雷斯和莫代斯托·迪亚斯六人转移到司法部看守所去吗?”总检察长一无所知。他气愤得跳了起来:“有人在滥用司法部的名义,根本就没有什么法官下令重新核对案情。”总统表示非常不安,他坚定地说,这是绝对不容许的。他将立即命令司法部长深入调查是何人所为,追究其责任并给予惩处。为了留下可以证明处理此事的文字,总统口授了一份备忘录,让秘书记录下来,并且马上抄送司法部长。随后,他又打电话给司法部长。他发现部长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朋友,这将取决于美国。坦率地说,现在我还不知道。好啦,先生们,请原谅吧!”

“总统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门前有犯人家属在请愿。压力来自四面八方。让我报告情况,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您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这几个人转移到司法部看守所吗?没人给我解释。现在,他们把犯人带到公路上去了,说是核对案情,可是并没有人下这个命令啊。没有办法靠近那里,因为圣伊希德罗空军基地的士兵封锁了那个地区。我该怎么办?”

“总统先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美国领事问道,“特鲁希略分子能承认您的权威性吗?”

“您亲自跑一趟,要求他们说明白!”总统指示说,“必须有目击者证明:政府为了阻止有人犯法已经竭尽全力做了一切。要拉上美国和英国的外交代表一同前往。”

“先生们,我不敢肯定他们会服从命令。但是,各位看到了,为了让理智占上风,我在尽力而为。”

巴拉格尔博士亲自打电话给美国领事约翰·卡尔文·希尔,请他支持司法部长的这一行动。同时,他又告诉领事,如果看上去兰菲斯是在忙于出走,那么特鲁希略的两个弟弟可能会开始行动。

三位客人迷惑不解地望着总统。巴拉格尔起身来到他们面前,把他们一直送到办公室门口。在跟他们一一握手的时候,他低声说:

他继续办公,表面上是被金融的艰难形势所吸引。午饭时,他没有离开办公室,继续与财政部长和中央银行行长一道工作,拒绝接电话和接见访客。黄昏时分,秘书给他送来司法部长写的一封短信,信上说:他和美国领事被空军士兵阻拦在外,他们不能靠近核对案情的地方。他已查明,无论司法部、法院还是检察院都没有派人核对案情,也没有任何单位向他们报告要办这个手续。这是军方单独一家所为。八点半,总统刚刚回到家里,就接到了现任警察局局长马尔科斯·阿·豪尔赫·莫雷诺上校的电话。由三个武警战士押解囚犯的卡车,完成重新核对案情的手续之后,在返回维多利亚监狱的途中失踪。

“我恳求您作为我的特使亲自去营救主教。请您以我国政府的名义向主教赔礼道歉。然后,您亲自陪同主教到我的办公室来。一定平安、健康地来到我这里。这既是向一位朋友的求助,也是共和国总统的一项命令。我对您是完全信任的。”

“上校,要不惜一切力量,一定要把他们找到!动员全部需要的警员进行搜查!”总统命令道,“请随时与我联系!”

总统的声音柔和下来:

总统的妹妹们由于传闻而感到不安,她们说,今天下午特鲁希略家族的人杀害了暗杀大元帅的凶手。巴拉格尔说,他一无所知。有可能是极端分子造谣,他们想加剧目前局势的动荡不安。他一面撒谎安慰妹妹们,一面推测:即使事情不是兰菲斯干的,今天晚上他也一定会离开多米尼加。那么,黎明时分,总统就有可能与特鲁希略之弟发生冲突。他们会把他抓起来吗?会把他杀掉吗?他相信:虽然他们杀掉他可以阻止一部历史机器的运转,但是,历史会很快把他们从多米尼加的政治舞台上铲除掉。他没有感到不安,只有好奇。

“博士,他在圣伊希德罗基地下属的一个单位里,距离这里两公里。中心一位司令罗德里戈斯·门德斯不允许他们杀害主教。他刚刚向我报告的。”

他正要穿睡衣,豪尔赫·莫雷诺上校又打来了电话。那辆运囚犯的卡车已经找到,三个武警战士被害,六个犯人已经逃跑。

“赖利主教还活着吗?”巴拉格尔坚持问个明白。

“上天入地也要把逃犯抓回来,”总统用朗诵的声调不慌不忙地说道,“您要对这六个犯人的性命负责!他们必须上法庭,为这一新罪行依法接受审判!”

那一端长时间的沉默,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总统担心最坏的情况已然发生。

入睡前,突然一股怜悯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不是为那六个囚犯,毫无疑问,他们在下午已经被兰菲斯亲自杀害;而是为了那三个年轻的武警,元首之子为了制造犯人逃跑的假象,竟然派人杀了三个无辜的青年。三个可怜的武警战士为了别人要把谎言涂上真实的外表而被无情地杀害了。可是有谁会相信这一套呢!无谓的牺牲啊!

“特鲁希略将军,这我很明白,”巴拉格尔鼓励他说下去,“我知道您是个有理智、敢负责任的将官。您是绝对不会干这种疯狂勾当的。赖利主教在圣伊希德罗基地吗?还是已经被带到四十一号监狱去了?”

第二天,总统在去国家宫的路上看到《加勒比日报》刊登的消息:“杀害特鲁希略的凶手们背信弃义地结果了三名押送他们的武警战士之后逃逸。”但是,他担心的闹剧没有发生,倒是另外一些大事使他忧伤。上午十点,哐当一脚,有人踹开了他办公室的房门。贝坦·特鲁希略将军手提冲锋枪,腰上插着手榴弹和手枪,闯进总统办公室。后面是他的弟弟埃克托尔,他也穿着将军服。一起冲进来的还有私人卫队的二十七个打手,他们一个个武装到了牙齿。这些人醉醺醺的,一副流氓相。这种野蛮行径让总统产生的不快情绪,远远超过了恐惧。

终于,总统听到了对方的低语声:“博士,这不是我的主意。这事根本没有向我报告。”

“我不能请你们都坐下。我没有那么多椅子。很抱歉。”矮小的总统站起来说道。看上去他很平静,圆圆的脸上礼貌地浮出一丝笑容。

总统等待着威尔希里奥·加西亚·特鲁希略将军的答复。那一端传来的紧张喘气声暴露了对方的犹豫不决。

“巴拉格尔,动真格的时候到了。”贝坦野兽般地咆哮着,唾沫飞溅。他挥舞着冲锋枪威胁,在总统眼前晃来晃去。巴拉格尔没有后退。“别装蒜了!就像昨天兰菲斯干掉那些婊子养的一样,今天我们要消灭胡闹的人!先从犹大开始!你这个臭侏儒!叛徒!”

“将军,我以共和国总统的身份同您说话。您是圣伊希德罗基地的司令,又是元首特别喜爱的外甥。鉴于形势的严峻性,开场白我就省略了。在一次极不负责任的行动中,某个下级军官,可能是阿贝斯·加西亚上校,派人抓走了赖利主教,强行把主教带离了圣多明各教会学校。现在我面前坐着美国、英国和梵蒂冈的外交代表。如果赖利主教发生什么不测,鉴于他是美国公民,那有可能给我国造成灾难。甚至美国海军陆战队有可能登陆。我用不着跟您说这对咱们国家意味着什么。我以您舅父的名义、以大元帅的名义,劝告您避免发生历史性的灾难。”

这个废物也有些喝醉了。巴拉格尔掩饰着自己的愤怒和种种感觉,完全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镇定地用手指着窗外,说道:

片刻后,总统听到了大元帅亲外甥的声音。总统眼望三位客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贝坦将军,请您跟我到这里看看!”他转身对埃克托尔说,“劳驾,您也来一下!”

“先生们,请坐!”总统指指写字台周围的几把椅子。他拿起电话,命令接通圣伊希德罗空军基地司令部,要威尔希里奥·加西亚·特鲁希略将军听电话。他回转身对几位外交官说:“我比你们各位还要感到遗憾。请相信我!我会不遗余力地制止这一野蛮行为。”

他走在前面,来到窗户旁边,用手指向大海。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海岸的正前方,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远方的海面上闪烁着三艘美国军舰的影子。名字看不清楚,但是可以分辨出装备着导弹的“小石城”号巡洋舰和“福吉谷”号以及“富兰克林·罗斯福博士”号两艘航空母舰长长的大炮是瞄准了多米尼加首都的。

“我国政府绝不允许杀害主教的事情发生,”美国外交官警告说,“我无需提醒阁下华盛顿对赖利主教的关心,因为他是美国公民!”

“他们等你们一上台掌权就开炮!”总统慢慢地说道,“他们盼着你们提供借口,好再次入侵我国。作为多米尼加人,你们愿意让美国佬像历史上发生过的那样再一次占领我们的国家吗?如果你们愿意,那就开枪吧!我也就成为英雄了。接替我这个位子的人连一个小时也坐不成!”

“总统先生,我请您对赖利主教的生命负责!”教皇特使用威胁的口气说道。

巴拉格尔心想:“既然他俩让我说完了这番话,那就不大可能开枪了。”贝坦和“黑人”交头接耳说了起来,由于两人同时在说话,因此听不清楚。这时,打手和保镖们面面相觑,感到迷惑不解。终于,贝坦命令手下人离开办公室。等到巴拉格尔单独与两兄弟留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他推测这一局已经赢了。两人坐到了他的对面。这两个可怜虫!可以感到他俩极其尴尬。他们不知从何说起。应该帮助他俩开口。

有人前来报告:教皇特使、美国领事和英国商务参赞来到国家宫门口,被警卫阻拦,无法入内。总统命人请他们进来。他们不是为元首被害一事而来,而是为了赖利主教突然被捕前来告状:一些武装人员闯入圣多明各教会学校,强行抓走了主教;他们还朝天开枪,殴打修女和陪同主教的赎世主会教士,还打死了一条看门狗;他们推推搡搡地带走了主教。

“国家希望你们有所表示,”巴拉格尔说,口气是亲切的,“希望你们像兰菲斯将军那样做出慷慨、爱国的行动。为了和平,你们的侄子已经出国了。”

巴拉格尔向办公室走去。他打电话,请军队总监察官桑托斯·梅利多·玛尔特过来。此人是军队高级将官之一,总统早就同他有友好关系。这位将军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知道元首被害的消息以后,吓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只会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总统要求他给全国各大军区司令员和各地驻军最高长官打电话,肯定地告诉他们,元首虽然被害,但是宪法秩序没有改变,共和国总统依然信任各位,依然承认他们职务的合法性。将军告别总统时说:“总统先生,我马上照办。”

贝坦打断了他的话,怒气冲冲又直截了当地说道:

只要一瞥就足以知道这群可怜虫已经失去了主心骨。贝坦挥舞着冲锋枪在那里转圈子,好像狗要咬自己的尾巴一样,他一面出汗一面对着他的私人卫队大发雷霆;与此同时,埃克托尔·比恩韦尼多(“黑人”)好像患了紧张痴呆症,他望着空中发愣,嘴巴上挂着口水,仿佛极力在回忆他是谁,在什么地方。甚至元首最不幸的弟弟阿玛布莱·罗米欧(比比)也在那里。他穿得像乞丐,蜷缩在椅子上,半张着嘴巴。大沙发上,坐着特鲁希略的几个妹妹:涅韦斯·路易莎、玛丽娜、胡里耶塔、奥菲里亚·哈保内萨。她们有的擦眼泪,有的望着总统,恳求他帮助。总统对所有这些人都是一一低声说几句宽慰和鼓励的话。出现了权力真空,必须尽快填补上。

“要是有兰菲斯在国外那几千万美元的财产,那爱国是非常容易的。可是我和‘黑人’在国外既没有房产、股票,也没有存款。我们的家产全都在国内。元首禁止把钱弄到国外去,我们是唯一听话的傻瓜。这公平吗?巴拉格尔先生,我们不是白痴!我们在这里的全部土地和财产都会被没收的。”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他安慰元首的女儿道。接着,他又拥抱了元首的妻子:“重要的是保持镇静。要鼓起勇气来。上帝不会让元首离开这个世界的。”

总统松了一口气。

“巴拉格尔博士,我们会出什么事吗?”安赫丽塔抓住他的胳膊问道。

“先生们,这有办法解决,”他安慰两人说,“用不着担心。你们按照国家的要求做了慷慨的表示,那就应该得到补偿。”

一走进国家宫,看到那里的混乱状况,总统的决心就更大了。已经加强了警卫安排,走廊里和楼梯上都站满了持枪的大兵,他们警惕地望着四周。有些军官看到总统不慌不忙地向办公室走去,似乎松了一口气:大概总统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没能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在大元帅办公室隔壁的会客室里,他看到了特鲁希略家族的人:元首的妻子、女儿、弟弟们、侄子们、外甥们。总统向他们走去,表情沉重,符合那种场合的要求。安赫丽塔眼泪汪汪、脸色苍白,而堂娜·玛丽亚的长脸上只有狂怒、无比的愤怒。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围绕着讨价还价展开。这证明总统对那些贪财者的蔑视是有道理的。巴拉格尔从不贪财。最后终于成交了,他觉得这笔钱还算合理,因为国家可以换来和平和安全。他下令中央银行给兄弟两人各两百万美元;把他俩手中的一千一百万比索兑换成美元,一部分换成现金,余下的存入首都的银行。为了保证遵守协议,贝坦和埃克托尔要求美国领事也在协议书上签字。卡尔文·希尔立即来到国家宫,他很高兴事情能够和平解决,而无需流血牺牲了。他向总统表示祝贺,并且精辟地说:“危急时刻方显出真正国务活动家的本色。”巴拉格尔谦虚地低下头来,一面想到,随着特鲁希略家族的出走,可能会爆发一片欢呼声,也会有些混乱。他还想到,没有几个人会再想起六人被杀事件了,他们的尸体永远也不会出现了,这难道还有疑问吗?

总统走出卧室,请侍卫长叫醒司机。就在汽车行驶在马克西莫·戈麦斯大道空旷无人的黑暗马路上时,他已经抢在可能发生的下列事件前头了:政变部队和忠于政府的部队之间发生冲突,美国可能派遣军队干涉。如果华盛顿派兵,那得需要一个代表宪法的形象。而此时此刻,共和国总统就代表着这一合法地位。不错,总统这个职务是装点门面的。但是,特鲁希略一死,他就得对现状负责了。能否从装点门面转变到真正承当起多米尼加共和国元首的责任来,取决于他现在的表现。或许他自己不知道,自从他一九〇六年出生以来,他就等待着这一天。他再次重复生活的座右铭: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要乱了方寸。

在内阁会议上,总统要求全体一致通过全面政治大赦:释放所有政治犯,撤消对所有政治动乱的立案侦查,已经立案的宣布作废;下令解散多米尼加党!部长们起立热烈鼓掌。这时脸色微微发红的卫生部长达巴雷·阿尔瓦莱斯·贝莱伊拉告诉总统:六个月以来,他家里一直藏着逃犯路易斯·阿米阿玛·蒂奥。阿米阿玛大部分时间躲在一间狭窄的密室里,躲在挂着的晨衣和睡衣的后面。

他起床,无声无息地穿好衣裳,为的是不吵醒妹妹们。可以肯定,他们已经干掉了特鲁希略。罗曼带头发动的军事政变已经启动。干吗要把他叫到一二·一八要塞去呢?为的是强迫他辞职,为的是逮捕他或者要求他支持政变。罗曼表现得太拙劣,打错了算盘。他不该打电话,应该派巡逻队来。罗曼虽然是国防部总司令,可是缺乏威信,不能驾驭军队。他那一套肯定失败。

巴拉格尔博士表扬了卫生部长的人道主义精神,还说:请部长陪同阿米阿玛博士来国家宫做客;无论阿米阿玛博士还是安东尼奥·英贝特先生肯定会很快露面的,他们都将受到共和国总统的亲自接见;对他们的敬意和感谢,他们是受之无愧的,因为他们为祖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华金·巴拉格尔总统还没有完全脱离梦境就听到了电话铃声,他预感到发生了某种严重的事情。他一手拿起听筒,一手揉眼睛。他听出是何塞·雷内·罗曼将军的声音,将军要求在参谋部召开高级会议。总统想:“元首被害了。”暗杀计划已经成功实现。他完全清醒了。他不能在怜悯或者愤怒中浪费时间,当前得先解决这个军队总司令的问题。他清清嗓子,慢悠悠地说道:“既然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我作为共和国总统,是不应该去军营的,而应该去国家宫。我马上去那里。我建议会议在我的办公室举行。晚安!”不等国防部长答话,他就挂上了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