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很严重,”达米隆·里卡特医生回答说,“子弹可能在心脏附近,是从上腹部进去的。我们已经给他服了止血药,打算动手术。”
“他怎么样?”阿贝斯一字一顿地问医生。
很多人在抽烟,房间里乌烟瘴气。佩德罗很想来一支,吸一支萨林牌薄荷香烟,瓦斯卡尔·特哈达经常抽这种烟,恰娜·迪亚斯家里也常常用薄荷烟来招待客人。
房间里又进来几个人,是腰上挎手枪的特工和扛着冲锋枪的军人。佩德罗半闭着眼睛看到有人把哭泣的奥尔加带走了。他大喊一声:“别碰她!她怀孕了!”他们还带走了玛蕊。她丈夫不用人推,也跟在后面走了。特工和军人都或好奇或厌恶地望着佩德罗。他还认出那些人里有费利克斯·埃尔米达将军和菲盖罗阿·加里翁上校。后者是他在当兵时就认识的。据说,菲盖罗阿是阿贝斯·加西亚军情局里的副手。
在他眼前,距离很近的地方,是阿贝斯·加西亚那肥胖的面孔、肿胀的眼袋、乌龟样的脸。
“把她拉出去!”阿贝斯·加西亚命令道,根本不看她。
佩德罗听到他温和地问:“您出什么事了?”
“他是我丈夫,”奥尔加搂着佩德罗·里韦奥说道,“我要跟他在一起。”
“不知道。”说完他就后悔了。这样的回答再愚蠢不过了。但是,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晚上好!”乔尼说道,眼睛望着佩德罗·里韦奥,话却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劳驾,请出去!达米隆·里卡特医生吗?您留下。”
“谁向您开的枪?”阿贝斯·加西亚固执地问道,脸色不变。
大家都一起转身看着房门,因为走廊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是些用后跟踏在地面上完全不理睬墙壁上写有“安静”字眼的人们。门开了。佩德罗·里韦奥立刻在这群穿军装的人中间认出乔尼·阿贝斯·加西亚上校那张胖脸、那个双下巴、那短下颏和浮肿的眼袋。
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沉默不语。真是不可思议,在他们为暗杀特鲁希略做准备的几个月里,竟然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他今天这种处境。如何编造不在现场的谎言,支吾搪塞地接受审讯?“真是愚蠢!”
“佩德罗·里韦奥,别说了!”达米隆·里卡特大夫低声道。
“一次事故。”编造如此愚蠢的谎话让他又一次感到后悔。
仿佛演电影一样,画面定格,游离于时间之外。看到奥尔加、玛蕊夫妇、护士和医生怀疑地望着他的神情,他很想哈哈大笑。
阿贝斯·加西亚没有急躁。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佩德罗·里韦奥感觉到了围着他的人们的沉重和充满敌意的目光。他们抽烟时烟头一红一红地在他眼前发亮。
“奥尔加,他死了!死了!死了!”
“给我讲讲这次事故!”军情局局长仍然用老调子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妻子眼泪汪汪的惊恐的脸。“亲爱的,怎么回事?他们把你怎么了?”他极力安慰妻子,拥抱她,亲吻她,对她说:“亲爱的,一次事故,别害怕。要给我做个手术。”他还认出了玛蕊和她的丈夫路易斯·德斯普拉德尔·布拉切。后者是医生,他在问达米隆·里卡特大夫关于手术的问题。“佩德罗·里韦奥,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亲爱的,为了让我们的孩子可以自由地生活。”她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一面不停地哭泣。“我的天啊,你浑身是血!”他打开了激情的闸门,把妻子搂在怀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睛,喊道:
“我离开酒吧时有人从汽车里朝我开枪。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几个医生在给他做检查,在翻动他的身体,可他感觉不到他们手的动作。一种非常平静的感觉传遍了他全身。他很清醒地意识到,无论达米隆·里卡特与他多么要好,都不可能不向军情局报告:有个带枪伤的男人进了国际医院急诊部。这是所有医院和诊所应尽的义务,否则医生和护士都要进监狱。因此,军情局的人很快就会来这里调查。可也许不会这样。胡安·托马斯、安东尼奥、萨尔瓦多等人这时应该已经让罗曼看到了特鲁希略的尸体。布博应该已经动员起部队宣布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成立。说不定此时此刻忠于布博的军人已经逮捕甚至消灭了阿贝斯·加西亚及其杀人团伙,说不定特鲁希略的弟弟和亲戚已经被关进了牢房,说不定老百姓已经在电台的号召下上街庆祝暴君之死。整个老城、独立公园、伯爵公园和国家宫周围大概已经处于真正的狂欢之中了,人们在庆祝自由的到来。“佩德罗·里韦奥,多遗憾!本来应该在跳舞,你却躺在手术台上。”
“哪个酒吧?”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佩德罗·里韦奥,我马上过来。”
“独立公园附近,巴罗·印卡多大街的鲁比奥酒吧。”
“玛蕊,我是佩德罗·里韦奥。我在国际医院。是个事故。不要告诉奥尔加。别吓着她。我要做手术了。”
几分钟以后特工们就可以发现他是在撒谎。他的朋友们没有给受伤者补上慈悲的一枪会不会给他帮倒忙呢?
他说话更有力气了。他把玛蕊的电话给了护士。他刚刚服下的药片、护士刚刚的注射和在他胳膊及腹部伤口上的消毒,让他感到很舒服。他已经没有要失去知觉的感觉了。达米隆·里卡特大夫把电话听筒放到他手里。“喂,喂?”
“元首在什么地方?”乔尼·阿贝斯问道。审讯的口气中已经流露出激动的成分。
“不要告诉奥尔加,她正怀孕。我不想吓着她。告诉我的小姨子更好。她叫玛蕊。”
“不知道。”他觉得喉咙又开始梗塞了,又一次浑身无力。
“佩德罗·里韦奥,这一针注射下去是让你有个准备,”院长预先告诉他说,“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要打电话告诉家里吗?”
“元首活着吗?”军情局局长问道。紧接着他又重复问道:“他在什么地方?”
从年轻医生的一侧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饱满的天庭、目光深邃的大眼睛,这是国际医院院长兼外科手术室主任阿尔杜罗·达米隆·里卡特。但是,院长现在的表情可不像往常那样满面笑容、和蔼可亲,而是充满了焦虑。莫非比恩韦尼多和里尼托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佩德罗·里韦奥虽然又一次感到眩晕和要失去知觉,却发觉军情局局长平静的外表掩饰着激动不安的心情,他拿着香烟的那只手笨拙地寻找着嘴唇。
“我给您一些止痛药,”布埃约大夫说,“我们做手术准备。必须把里面的子弹取出来。”
“我希望他在地狱里,如果有地狱的话,”他听见自己在说,“我们把他送到那个世界去了。”
“好,好!”他嘟囔道,很高兴自己发出了声音,“严重吗?”
阿贝斯·加西亚的面孔被香烟遮住了一部分,他听了佩德罗的话仍然没有变色,但是张开了嘴巴,好像肺里缺少空气似的。寂静的四周变得更加紧张。佩德罗浑身无力,一阵眩晕。
“我是何塞·华金·布埃约医生。你感觉怎么样?”
“是谁?”乔尼问道,声音很轻,“哪些人把元首送进了地狱?”
欧宝终于停住了。比恩韦尼多和韦莱斯·桑塔纳两名医生下了车。佩德罗看到他们在敲门。门上有荧光灯,光芒四射地写着“急救”两个大字。一个头戴白帽的护士出现了,接着是一辆担架推车。比恩韦尼多·加西亚和韦莱斯·桑塔纳把他从车里抬出来的时候,他感到疼痛至极:“妈的,你们简直要宰了我!”一段雪白的走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接着,他们进了电梯。最后,他来到一个非常清洁的房间,床头上方有幅圣母像。比恩韦尼多和韦莱斯·桑塔纳已经走了。两个护士给他脱光了衣裳。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凑到他脸前,说道:
佩德罗·里韦奥没有回答。乔尼盯着他的眼睛;佩德罗不示弱地抵抗着他的目光,这让他回忆起童年时在学校玩的游戏:看谁先眨眼睛。上校举手从嘴唇上拿下点燃的香烟,脸色不变,把烟头按在他的左眼下方。佩德罗·里韦奥没有叫喊,没有呻吟。他紧闭着眼睛。灼热引起剧痛,发出烧焦的肉味。睁开眼睛时,他看到阿贝斯·加西亚还在那里。苦难刚刚开始。
佩德罗越来越不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他坐在欧宝汽车里,米里托开车,比恩韦尼多坐在前排,韦莱斯·桑塔纳医生坐在他旁边。医生身上发出强烈的乙醚气味。佩德罗觉得这是狂欢节的气味。两个医生都在鼓励他:“佩德罗·里韦奥,咱们马上就到了。”他不在意他俩说什么,好像这对他们来说也是无所谓的。“罗曼将军钻到哪里去了?”“将军如果不露面,事情就糟了。”奥尔加将来得到的将不是冰激凌,而是这样一个消息:惩罚了杀害米拉瓦尔三姐妹的凶手之后,她丈夫正在距离国家宫三个街区的国际医院接受手术治疗。从胡安·托马斯家到国际医院并没有几个街区。为什么走了这么长时间?
“这种事情如果干不好,那就最好别干。”佩德罗听到乔尼在下断语。“你知道谁是萨卡里亚斯·德·拉·克鲁斯吗?那是元首的司机。他住在马里翁医院,我刚刚跟他谈过话。他比你还糟,从头到脚挨了好几枪。可是还活着。你看,你们没有得手。你是完蛋了。你也死不了。你会活下去的。但是,得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公路上还有谁跟你在一起?”
韦莱斯·桑塔纳医生说:“佩德罗·里韦奥,咱们去国际医院。忍一忍,稍稍忍一忍!”
佩德罗·里韦奥感到自己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随时都会呕吐。托尼·英贝特和安东尼奥不是说萨卡里亚斯·德·拉·克鲁斯已经死透了吗?阿贝斯·加西亚是不是在撒谎以便套出人名来?他们可真愚蠢!他们应该确认一下“公羊”的司机也死了。
他感到胃里一阵激烈的收缩,便大喊起来。瓦斯卡尔·特哈达安慰他说:“‘黑鬼’,静一静!”他真想回答他说:“你妈是‘黑鬼’!”可是发不出声音。大家把他抬出雪佛兰。离他最近的面孔是比恩韦尼多——胡安·托马斯的女婿,将军之女名叫玛丽亚内拉——还有马塞利诺医生,他的牙颤还没有停止。他认出了将军的司机米里托和一瘸一拐地走在旁边的阿玛迪多。大家小心翼翼地把他安置在胡安·托马斯的欧宝汽车里,它就停在雪佛兰旁边。佩德罗·里韦奥看到了月亮,他透过芒果和三色堇看到,晴朗无云的天空上,一轮圆月照耀人间。
“英贝特说,萨卡里亚斯已经死透了。”他抗议道。奇怪的是自己同时有两个声音。
大家讨论起来。对于死亡,佩德罗觉得无所谓。不管怎么说,他感到高兴。可以肯定,上帝会饶恕他的。饶恕他扔下了身怀六甲的奥尔加,饶恕他扔下了儿子小路易斯·马里亚诺。上帝知道,他佩德罗不会从特鲁希略之死中捞什么好处。恰恰相反,他为特鲁希略管理着一家企业,因此属于既得利益阶层。由于他参与了此事,他的工作和家庭安全都将处于危险之中。上帝会理解并饶恕他的。
军情局局长的面孔凑到了他眼前。他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里面有烟草味。小眼睛是黑色的,眼睛里有一丝丝黄色的东西。如果有力气,他真想咬烂这张胖脸,至少啐他一脸唾沫。
“还有内脏出血,”他声音颤抖地说道,“至少有一颗子弹进了心前区。应该立刻做手术。”
“他弄错了。司机只是受了伤,”阿贝斯·加西亚问道,“哪个英贝特?”
医生打着牙颤说道,仿佛冷得要死一样。他和佩德罗还没有好到这种程度:为朋友的重伤吓得发抖。他发抖的原因可能是刚刚听说元首被害了。
“安东尼奥·英贝特,”他解释说,焦虑吞噬着他的心,“这么说,他骗了我?他妈的,他妈的!”
“应该送他去医院,”韦莱斯·桑塔纳医生口气肯定地说,“他失血过多。”
他觉察到脚步声和身体挪动的嗦嗦声。在场的人在他床边挤来挤去。烟雾毁坏了一张张面孔。他感到窒息,好像他们在践踏他的胸脯一样。
他眯缝起眼睛,因为有个聚光灯或者是大手电照在他脸上。他认出好几张拥挤在一起的面孔:胡安·托马斯·迪亚斯的女婿牙科医生比恩韦尼多·加西亚、阿玛迪多,还有马塞利诺·韦莱斯·桑塔纳医生。他们俯身对着他,摸他,掀起衬衫来看。接着,他们问了他一些他不明白的话。他想说疼痛已经减轻,他想查一查身上挨了几枪,但是发不出声音。他极力睁大眼睛,为的是让人们知道他还活着。
“安东尼奥·英贝特和什么人?”阿贝斯·加西亚上校在他耳旁问道。佩德罗一想到这一次乔尼会把烟头按在他眼睛上,让他变成独眼龙,就不由得毛骨悚然。“是英贝特指挥的吗?这件事是他组织的吗?”
是的,大家把他给忘了。他就要死在这辆布满弹洞的汽车里了,旁边就是特鲁希略的尸体。他愤怒地冲动起来,可是冲动曾经造成了他一生的不幸,因此又立刻平静下来。蠢货,这个时间你发脾气又有什么用?
“不是,没有指挥,”他嘟嘟囔囔地说道,担心力气不足说不完这句话,“如果说有指挥的话,那应该是安东尼奥。”
他们是不是把他忘在一边了?安东尼奥·德·拉·玛萨颇有权威的声音发话了:谁也不要再回到公路上去!那里可能已经布满了特工。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找到布博·罗曼,给他看特鲁希略的尸体,这是将军事先要求的。有个问题: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和路易斯·阿米阿玛刚刚到过罗曼将军的家——佩德罗·里韦奥认识那里,位置就在另外那个街口——将军的妻子米莱雅告诉胡安和路易斯:布博和埃斯白亚特将军一起走了,“因为元首好像出事了”。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安慰众人说:“大家不要慌张!路易斯·阿米阿玛、胡安·托马斯和莫代斯托·迪亚斯已经去找布博的弟弟彼宾去了。彼宾会帮助我们找到他哥哥的。”
“安东尼奥什么?”
院子里突然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在训斥菲菲、瓦斯卡尔和阿玛迪多。这三个人刚刚乘着奥兹莫比尔进来,可是他们把“突厥”的水星牌汽车给丢在公路上了。“你们这三个傻瓜,笨蛋!你们就不明白吗?这样一来就把我给出卖了!你们马上回去找我的水星牌!”佩德罗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奇怪:感觉在那里又不在那里。菲菲、瓦斯卡尔和阿玛迪多安慰“突厥”:因为着急慌乱,谁也没有想起水星牌来。没什么关系啊!今天晚上罗曼将军就上台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全国老百姓会上街游行庆祝暴君的灭亡,为英雄们的伟大功绩欢呼。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他解释道,“如果有指挥的话,当然应该是他。可是没有指挥。”
佩德罗觉得时间漫长得有一百年之久。汽车终于停下来了。他从朋友们的对话中明白了:他们停在迪亚斯将军住宅的后门。有人拉开了门闩。他们开进了院落,在车库前停了下来。借助微弱的路灯和窗户里发出的光线,他认出那是恰娜精心照料的长满花草树木的花园。在许多个星期天,他单独或者伴着奥尔加来到这里享受将军为朋友们准备的丰盛午餐。这时,他觉得他不是他,而是一个置身于那忙碌之外的参观者。今天下午,当他知道晚上要动手,便对妻子撒谎说是去迪亚斯将军家看电影。奥尔加在他口袋里塞了一个比索,让他买些巧克力杏仁冰激凌。可怜的奥尔加!怀孕让她特别嗜食。强烈刺激会不会造成流产?上帝呀,千万不要!这一个可能是女儿,将来可以给两岁的儿子路易斯·马里亚诺做伴。“突厥”、英贝特和安东尼奥已经下车。他在半明半暗中躺在雪佛兰的座位上。他心想,无论谁或者什么都不可能把他从死神那里救回来了。他还想到,可能不知道今晚的比赛结果他就死了——今晚他们大力神电池厂球队将与多米尼加航空公司球队在全国啤酒公司的垒球场上展开较量。
又一次漫长的沉默。是不是给他注射喷妥撒钠了,所以他才说这么多话?可是,通常注射了这种药以后是想睡觉,而他现在是清醒的、亢奋的,很想说话,想把埋藏在心中的秘密都掏出来。他妈的,如果他们继续提问的话,他还会回答问题。周围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有在瓷砖地上滑动的脚步声。他们是不是走了?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布博在家里等着咱们呢,”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回答说,“他告诉阿米阿玛和胡安·托马斯今天晚上他不出门。”
“英贝特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在什么地方?”军情局局长吐出一口浓烟。佩德罗·里韦奥觉得烟气从鼻子和喉咙进入了脏腑。
“你们看到那辆公家汽车了吗?”英贝特问道,“那是不是罗曼将军的汽车?”
“他们去找布博了!还能在他妈什么地方!”他有力气说完这句话吗?阿贝斯·加西亚、费利克斯·埃尔米达将军和菲盖罗阿·加里翁上校听了他这句话惊讶得目瞪口呆,因此他不得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来解释他们不明白的意思。“他要是看不到‘公羊’的尸体是不会动手的。”
佩德罗努力保持意识清醒。不久,他认出那是马克西莫·戈麦斯大道和玻利瓦尔大道的交叉路口。
他们一个个早已经睁圆了眼睛,现在人人恐惧地、不相信地死盯着佩德罗。
“‘黑鬼’,马上就到了,”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安慰他说,“我们会给你治好的。”
“是布博·罗曼?”阿贝斯·加西亚这时总算又恢复了平静。
“我要死了!”他喊道,“别让我死!”
“是罗曼·费尔南德斯将军吗?”菲盖罗阿·加里翁又重复问道。
真遗憾,他没有力气告诉朋友们,不要担心,他很高兴,因为“公羊”死了。大家终于给米拉瓦尔姐妹报了仇,给为她们开车的鲁菲诺·德·拉·克鲁斯神甫报了仇。是他拉着三姐妹前往银港要塞去探视她们被囚禁的丈夫的。特鲁希略派人暗杀了这四个人,制造了又一起事故假象。这一事件震动了佩德罗·里韦奥的心弦,从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起,他便加入了安东尼奥·德·拉·玛萨领导的暗杀小组。米拉瓦尔姐妹的事迹,他只是耳闻。但是,同许多多米尼加人一样,三姐妹的惨剧让佩德罗感到震惊和惶惑。现在竟然杀害手无寸铁的妇女了!可是没有人有任何表示!难道我们的多米尼加共和国竟然无耻到了这等地步吗?他妈的,这个国家一个有种的汉子都没有了!佩德罗一听完安东尼奥·英贝特激动地讲述米拉瓦尔姐妹的事迹,就当着朋友们的面失声痛哭起来。他一向寡言少语,感情不外露,这是他成年后唯一的一次哭泣。不!多米尼加共和国还是有有种的男子汉的!证据就在这里:那具在车厢里摇摇晃晃的“公羊”尸体。
“是武装部队总司令?”费利克斯·埃尔米达将军尖叫道,脸色完全变了。
“快到了!到了胡安·托马斯家会有医生来的。”
佩德罗·里韦奥并不奇怪的是:那只手又落下来了,燃烧的烟头按在了他的嘴巴上。舌头上感觉到了烟草和烟灰的苦味。他没有力气吐出这灼热和臭烘烘的烟草,它扎破了牙床和舌头。
“好,‘突厥’,好。”他握握萨尔瓦多的手臂。
“上校,他昏过去了。”他听到达米隆·里卡特医生的低语声。“如果不动手术,他会死的。”
萨尔瓦多低头问他:“佩德罗·里韦奥,你觉得怎么样?”
“您要是不把他弄醒,那要死的就是您!”阿贝斯·加西亚愤怒地回答说,“给他输血,或者再加点什么,但是一定要让他恢复知觉。这个家伙必须说话。把他弄醒过来!不然我就把这支手枪里的子弹都打进您的身体里去!”
英贝特回来了:胡里托·塞尼尔家里没有人。最好直接去胡安·托马斯家。重新发动车子,速度很慢;汽车倾斜着发出尖叫,尽量避开车辆和行人较多的街道。
既然他们这样说话,那他佩德罗就是还没死。他们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布博·罗曼?是不是给他看了“公羊”的尸体?如果革命已经开始,那阿贝斯·加西亚、费利克斯·埃尔米达和菲盖罗阿·加里翁就不应该围在他的床边。他们应该像特鲁希略的弟弟和亲戚一样被关进监狱或者被打死。他的腹部不疼了,眼皮和嘴巴疼痛,那是灼伤的结果。护士又给他注射了一针,让他闻一个带薄荷味的棉花球,好像薄荷香烟的气味。他发现床边有个装生理盐水的瓶子。他听见他们在说话,可是他们却以为他听不见。
佩德罗辨认出那是全国彩票中心大楼。是不是为了从路况好的地方回城才走这条桑切斯老路的?不。不是因为这个。英贝特是要路过他朋友胡里托·塞尼尔的家——它位于安赫丽塔大街,然后从那里打电话给迪亚斯将军,通知他:特鲁希略的尸体正运往布博·罗曼那里。约定好的暗号是:“胡安·托马斯,雏鸽准备进炉。”汽车在一处黑乎乎的住宅门前停下。托尼下了车。附近没有人影。佩德罗·里韦奥听到安东尼奥在说:可怜的雪佛兰挨了十几枪,一只轮胎给打瘪了。佩德罗·里韦奥早就感觉到了,轮胎时时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和隆隆的晃动声,这些都在不断刺激着他的腹部。
“这能是真的吗?”菲盖罗阿·加里翁似乎恐惧多于吃惊。“国防部长也卷进来了?乔尼,这不可能!”
这就是说他不在场的时候朋友们都叫他“黑鬼”。这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嘛。谁也没有想过要给他来一下慈悲枪。大家自然而然地把他抬进汽车,现在要送他去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和恰娜家里。腹部和胳膊上的疼痛减轻了。他浑身无力,不想说话,但头脑非常清楚,完全明白大家在说什么。托尼、安东尼奥和“突厥”显然也受了伤,但是并不严重。子弹擦伤了安东尼奥的前额,划破了萨尔瓦多的头皮。两人用手帕擦着伤口。托尼的伤口在左边乳头上,是弹壳擦伤的;他说血流到了衬衣和裤子上。
阿贝斯·加西亚纠正道:“令人惊讶,让人感到荒唐,原因不好解释,但是却有可能。”
“‘黑鬼’的情况很严重。”英贝特焦急地说。
“为了什么呢?目的是什么呢?”费利克斯·埃尔米达将军提高嗓门问道,“他能捞到什么好处?他今天的一切都是元首给的。这个混蛋在胡说八道,想把咱们搞糊涂。”
朋友们把佩德罗抬进玛萨的雪佛兰时,强烈的疼痛使他失去了知觉。但是时间只有几秒钟,因为他苏醒过来时,车子还没有启动。他被安排在后排座上,萨尔瓦多把他搂在怀里,让他枕着胸膛。他认出掌握方向盘的是托尼·英贝特,旁边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佩德罗·里韦奥,你觉得怎么样?”他很想告诉大家:“知道那家伙死了,我感觉好多了!”可是发出的只是含混不清的声音。
佩德罗·里韦奥挪动一下身体,打算坐起来,他要让他们知道:他没有昏迷,也没有死去,他说的都是真话。
佩德罗的朋友们七手八脚地把“公羊”的雪佛兰拉离公路。他听到伙伴们气喘吁吁的声音。菲菲·巴斯托里萨吹了一声口哨,说:“妈的,都被打烂了。”
“费利克斯,你别以为这是元首为了考验谁忠诚谁不忠诚而导演的一出戏。”菲盖罗阿·加里翁说道。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下令说:“把佩德罗抬到车上去!到了胡安·托马斯家里,咱们给他找医生。”
“我没有这么想,”埃尔米达将军沉重地说道,“如果这些混蛋真的害了元首,那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特鲁希略的尸体已经被塞进雪佛兰的后备厢里了。看不清面孔的一个个黑影包围着佩德罗·里韦奥,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有人在问他:“你感觉怎么样?”会不会给他来个慈悲枪?这是事先大家一致同意的。绝对不能让受伤的伙伴落入特工手中,免得受乔尼·阿贝斯的酷刑拷打和侮辱。他还记得那次谈话,地点是在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和他妻子恰娜家的花园里,周围种满了芒果、菠萝和面包树;参加谈话的还有路易斯·阿米阿玛·迪约。大家的看法不谋而合:绝对不忍受慢性折磨。假如事情失败,有人受伤,那别人就帮忙补上慈悲的一枪。佩德罗,你会死吗?别人会不会给你补上一枪?
阿贝斯·加西亚上校拍拍前额,恍然大悟似的说:
“佩德罗·里韦奥受伤了。”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大喊道。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罗曼约我去军队总部。毫无疑问,他卷进去了!他企图在发动政变之前逮捕元首的亲信。我要是去了的话,那早就死定了。”
“也死透了。他就躺在那边。黑得看不见,”托尼·英贝特说道,“阿玛迪多,别找他了!白浪费时间。应该回去了。要紧的是把特鲁希略的尸体运到布博·罗曼那里。”
“他妈的,真难以置信!”费利克斯·埃尔米达将军反复说道。
“‘公羊’的司机呢?谁也没看见萨卡里亚斯吗?”
阿贝斯·加西亚下令道:“派军情局的巡逻队封锁拉德哈麦斯大桥!政府的人,特别是特鲁希略的亲戚不要过奥萨玛河,不要靠近一二·一八要塞。”
他察觉到朋友们晃动的身影:他们把一具尸体装进了安东尼奥的雪佛兰的后备厢里。他妈的,那是特鲁希略!事情成功了。佩德罗感觉不是高兴,而是轻松。
“国防部长何塞·雷内·罗曼将军和他妻子米莱雅·特鲁希略会发动政变!”埃尔米达将军像个白痴似的自言自语道,“我他妈的什么也不明白!”
“我想,子弹打进了胃里。”他说话不清楚,吐出来的是含混不清的喉音。
“在没有证明这小子是无辜的之前,还是相信他的话吧!”阿贝斯·加西亚说道,“你快去通知元首的弟弟们:马上到国家宫集合。先不要提布博的事情。告诉他们有谋杀元首的传闻。快去吧!这家伙怎么样?我可以问他了吗?”
佩德罗觉得两手湿漉漉的。这种黏糊糊的东西只能是血。是自己的,还是“公羊”的?沥青路面是湿的。因为没有下雨,大概地上也是血。有人用手搂住他的肩膀,问他感觉怎么样。那声音显得很难过。他听出那是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在问话。
“上校,他快死了,”达米隆·里卡特医生肯定地说,“作为医生,我的职责……”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下令说:“把‘公羊’装进后备厢!”他的口气非常镇定。“要把尸体运到布博那里去!让计划行动起来!”
“你的职责是闭上嘴巴,如果你不愿意被当成同谋犯的话。”佩德罗·里韦奥再次看到军情局局长的面孔离他很近。他想:我不会死的。大夫在撒谎,为的是不让他再在我脸上烫烟头。
佩德罗·里韦奥觉得身上越来越没有力气了。他坐在沥青路面上,四周都是玻璃碎片。他听到瓦斯卡尔·特哈达说了一句他去找菲菲·巴斯托里萨,然后听到奥兹莫比尔开走的声音。他还能听到朋友们狂喜的叫喊声,但是他感觉头昏脑涨,不能参加大家的对话。他勉强能明白大家在说什么,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腹部的灼热感上。他胳膊上也热辣辣地疼。难道中了两枪?奥兹莫比尔回来了。他听出菲菲·巴斯托里萨激动的喊叫声:“他妈的,他妈的,上帝真伟大!”
“是罗曼将军指挥杀害元首的吗?”他又一次感觉到上校从鼻子和嘴巴里发出的臭气,“是不是真的?”
“‘黑鬼’,你看,他死透了!”瓦斯卡尔·特哈达在他身边说道。
“他们在找罗曼,要让他看特鲁希略的尸体,”他听见自己这样喊道,“罗曼就是这种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还要看手提箱。”
“我受伤了!”他的同伴痛苦地说道。但是,紧接着他着急地扯着嗓门叫道:“‘公羊’死了没有?”
这样费力让佩德罗感到了疲惫。他担心特工们此时在用烟头烫奥尔加的脸。可怜的人,真让人心疼!她会流产的,会抱怨不该跟这个前上尉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结婚。
瓦斯卡尔·特哈达大声喊道:“别开枪!他妈的,是我们!”
“什么手提箱?”军情局局长问道。
在距离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特鲁希略的雪佛兰露面了:它停在前方,车灯亮着,向公路右侧倾斜。佩德罗·里韦奥和瓦斯卡尔喊叫起来:“在那里!”“是他!是他!”与此同时,手枪、步枪和冲锋枪再度响起。瓦斯卡尔熄灭车灯,在距离雪佛兰不到十米的地方紧急刹车。佩德罗·里韦奥在打开车门的时候,一下子被弹出了车外。他还没有来得及开枪,就感觉到整个身体摔倒在地,什么地方挫伤了,同时听到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狂喜地喊道:“老鹰再也吃不了小鸡了!”他还听到“突厥”、托尼·英贝特和阿玛迪多的喊叫声,于是他刚一爬起来,就朝他们跑去。他刚向前跑了两三步,又听到了枪声,这一次距离很近,一阵灼热感突然袭来,他捂住腹部,轰然倒在地上。
“特鲁希略的手提箱,”他立刻回答道,吐字清晰,“箱子外面都是血,里面都是比索和美元。”
“他们也过了菲菲这一关,”瓦斯卡尔·特哈达说道,“又一次忘了发信号!真是笨蛋!”
“上面有他的姓名首字母吗?”上校坚持问道,“用金属贴上去的RLTM?”
佩德罗善于区别枪声。他听到的这几声枪响是划破夜空传到耳边的,是安东尼奥和阿玛迪多的自动步枪射击的,还有“突厥”手枪射击的,或者是英贝特的,这让他由于等待而急躁的心情变得激动起来。这时,奥兹莫比尔在公路上飞也似的前进着。佩德罗·里韦奥探头到车窗外,但是看不到“公羊”的雪佛兰,也看不到追踪的人。可是,在公路的转弯处,他认出了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那辆水星牌汽车。片刻之后,在奥兹莫比尔大灯的照耀下,他看到了菲菲·巴斯托里萨那张瘦脸。
他无法回答,他的记忆背叛了他。是托尼和安东尼奥在汽车里发现的。他们打开以后说,里面装满了比索和美元。有成千上万。他察觉到了军情局局长的焦虑。啊,你这个混蛋,手提箱说服了你:“公羊”让人给宰了!这是真的!
“是的,是枪声,是枪声!他妈的,是他们!加快!加快!瓦斯卡尔!”
“还有谁参加这个行动?”阿贝斯·加西亚问道,“告诉我名字!我让你去手术室,给你把子弹取出来,还有谁?”
“佩德罗·里韦奥,是不是枪声?”
“他们找到布博了吗?”他问道,口气激动,显得急切,“他们让他看尸体了吗?巴拉格尔看了没有?”
奥尔加当然知道佩德罗·里韦奥仇恨这个政府,因为他的前妻是个狂热的特鲁希略分子和大元帅本人的密友,元首任命她当上了圣克里斯托瓦尔的行政长官。她运用权势让法院判决佩德罗·里韦奥不准看望女儿阿达乃拉,而由她实行对女儿的监护权。明天,奥尔加可能会想,他参加暗杀行动是为了复仇。不,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手持M-1半自动步枪拼命追赶特鲁希略的。他是为了替米拉瓦尔三姐妹报仇——奥尔加很可能不理解。
阿贝斯·加西亚上校几乎又一次吃惊得下巴脱臼。他的确由于惊讶和担心而目瞪口呆。他用无声无息的方式在争取主动权。
小红灯已经消失,他俩前面只有奥兹莫比尔大灯的光柱和黢黑的夜空——乌云刚刚遮住了月亮。佩德罗·里韦奥把半自动步枪靠在车窗上,心里想到了妻子奥尔加。她要是听说丈夫是杀害特鲁希略的凶手之一的话,会做出什么反应呢?奥尔加·德斯普拉德尔是他第二任妻子,两人相处得如胶似漆。与前妻不同(他和前妻的家庭生活简直就是地狱),她极有耐心地对待他的坏脾气,在他发作的时候,不顶撞他,不和他争论;她把家里整理得干净利落,让他心里特别痛快。她可能会大吃一惊。她一向以为丈夫不关心政治,虽然他近来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以及工程兵瓦斯卡尔·特哈达往来甚密,而这些人又都是众所周知的反特鲁希略分子。直到最近几个月前,每当朋友们说政府坏话时,他都还一言不发,从他那里听不到任何意见。他不愿意丢掉多米尼加电池厂厂长的职位,而这家工厂是特鲁希略家族的产业。工厂的情况一度很好,后来由于国际经济制裁的影响,生意一落千丈。
“让巴拉格尔看尸体?”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让共和国总统看尸体?”
“瓦斯卡尔,是他们!肯定是他们!他妈的,怎么不给信号呢!”
“他将来也是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的成员,”佩德罗·里韦奥解释道,一面极力克制着胃痉挛的冲击,“我表示反对。大家说有必要让他参加,为了让美洲国家组织放心。”
佩德罗·里韦奥的心脏早已处于交战状态,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瓦斯卡尔把奥兹莫比尔来了个大调头。那两辆汽车的小红灯越跑越远,很快要离开他俩的视线了。
这一次胃痉挛来势凶猛,他来不及扭头到床外,就呕吐起来。某种温暖且黏糊糊的东西蹿出喉咙喷到胸前。他看到军情局局长连忙后退,脸上一副恶心的样子。他感到肠绞痛和彻骨的寒冷。他已经不能说话了。过了片刻,上校的面孔又一次来到他眼前,这面孔由于不耐烦而变了模样。乔尼看着他的那副眼神,仿佛要用锯子锯开他的大脑,以便挖出全部秘密。
“快开车!开车!”
“华金·巴拉格尔也是你们的人?”
“怎么办,‘黑鬼’!”
那目光,他仅仅抗拒了几秒钟。他合上眼睛,打算睡觉。或者死去也行。没有关系。他听到两三次问同一个问题:“巴拉格尔?巴拉格尔也是你们的人?”他不回答,也不睁开眼睛。当强烈的灼热造成的疼痛落在他的右耳垂上并且疼得他蜷缩起来的时候,他仍然不说话,也不睁开眼睛。上校用烟头烫过他耳垂之后,又用烟头在他耳轮里揉来揉去。他不喊叫,也不扭动身体。佩德罗·里韦奥,你最后变成了军情局局长的烟灰缸啦。呸,他妈的!“公羊”已经死了。睡觉。死亡。他在堕入的黑洞里继续听到阿贝斯·加西亚在说:“像他这样虔诚的信徒一定会和教士们共同搞阴谋。这是一次主教们策划的阴谋,美国佬在一起配合。”长长的寂静,间或有人低声交谈;不时地可以听到达米隆·里卡特医生胆怯的恳求:再不做手术,伤者就要死了。佩德罗·里韦奥心想:“我正想死呢!”
“没有发出信号。可那是他们!”
跑步声,急促的脚步声,摔门的声音。房间里再次挤满了人。在刚进来的人中,菲盖罗阿·加里翁上校又出现了。
“看没看到车灯亮三次?”特哈达·比门代尔激动地大喊,“你看到他们了?”
“我们在公路上元首的雪佛兰附近发现了假牙托。元首的牙医费尔南多·卡米诺·塞尔特罗博士在做检查。我亲自叫醒了大夫。半小时后,他把检查报告交来。初步看上去,像是元首的。”
“瓦斯卡尔,那是不是他们?”他极力透过黑暗向远方看去。
他说得好难过。在场的人静静地听他讲完,充满了悲伤的气氛。
佩德罗看到有辆汽车飞速地开过去,十米之后,另外一辆紧追不舍。他觉得后面那辆好像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的雪佛兰比斯坎湾。
“没有找到别的东西吗?”阿贝斯·加西亚咬牙切齿地说。
“她以为我在胡安·托马斯·迪亚斯那里看电影呢。她怀孕了……”
“找到一支点四五口径的自动手枪,”菲盖罗阿·加里翁说道,“要用一两个小时查枪支登记簿。还有一辆被人扔掉的汽车,距离案发现场两百米的地方。是水星牌的。”
“佩德罗·里韦奥,你太太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情吗?”瓦斯卡尔·特哈达问道。
佩德罗·里韦奥想起来,萨尔瓦多对菲菲·巴斯托里萨发火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把他的水星牌扔到公路上了。特工们很快会查出汽车的主人,烟头很快会烫在“突厥”的脸上。
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过去了几辆汽车,有的向西边的圣克里斯托瓦尔,有的向东边的特鲁希略城;但是,既没有特鲁希略那辆蓝色雪佛兰贝尔艾尔,也没有跟踪而来的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的雪佛兰比斯坎湾。他俩的任务很简单:一看到这两辆汽车出现——通过托尼·英贝特发出的车灯亮三次为信号,就立即开动这辆沉重的黑色奥兹莫比尔汽车,去截断“公羊”的去路。然后,佩德罗用M-1半自动步枪(安东尼奥给了他一些特制的子弹),瓦斯卡尔用三九式九毫米口径的史密斯威森牌手枪迎面射击;与此同时,英贝特、阿玛迪多、安东尼奥和“突厥”从后面开火。“公羊”是跑不掉的。但是,如果跑掉,往西两公里的地方,还有菲菲·巴斯托里萨驾驶着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的水星牌汽车,他会扑上去再次挡住“公羊”的去路。
“他又供出点什么?”
“瓦斯卡尔,这我知道。在美国军事学院里,士官或者军官叫我‘黑鬼’时不是出于亲热,而是种族歧视。我当然得让他们尊敬我了。”
“居然说到巴拉格尔头上了。”阿贝斯·加西亚吹了一声口哨。“你明白没有?总司令加上共和国总统。他说要成立一个什么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为了安抚美洲国家组织,把巴拉格尔放了进去。”
“为什么人家一叫你‘黑鬼’你就发火?我们是因为亲热才这么叫你的。”
菲盖罗阿·加里翁上校又骂了一句“他妈的”。
“这一回不骂你了。”佩德罗·里韦奥最后笑了起来。
“有人命令他这么说,为了搅乱咱们的注意力。拉上重要人物,把大家都牵连进去。”
“咱俩一个样,‘黑鬼’。糟糕!我又说‘黑鬼’了。你是不是又要骂我妈了?”
“有这种可能性。咱们走着瞧吧,”阿贝斯·加西亚上校说道,“有些事是肯定的了。参加的人很多,高层里有叛徒。当然,还有教士。应该把赖利主教从圣多明各学校里揪出来。管他好坏呢!”
“对不起,”过了片刻,他听到佩德罗在道歉,“这倒霉的等人要让我神经崩溃了。”
“把他关进四十一号监狱?”
特哈达想笑,但是同伴的粗暴态度让他伤心。这个佩德罗实在不可救药。
“他们一旦知道下落,会去那里找他的。最好还是把他送到圣伊希德罗去。但是,等一等。有点麻烦。应该请求一下元首的弟弟们。如果说有谁不会参加阴谋的话,那就是威尔希里奥·加西亚·特鲁希略将军。去吧,你亲自向他报告。”
“你妈才是‘黑鬼’。”
佩德罗·里韦奥听到了菲盖罗阿·加里翁上校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是不是他眼前只有军情局局长一个人了?这个特工头子是不是还要继续在他脸上熄灭烟头?但是,现在折磨着他的已经不是这一切了——他意识到:虽然他们已经杀了元首,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事先设计的方向发展。为什么布博没有率领部下夺取政权?阿贝斯·加西亚还在发号施令,让特工逮捕赖利主教。他在干什么?这个残忍的坏蛋怎么还能调动人马?他就在他眼前,虽然看不见,但是他的鼻子和嘴巴闻到了那股臭气。
“‘黑鬼’,急躁也会杀人的。”瓦斯卡尔·特哈达想开个玩笑。
他听见乔尼在说:“再告诉我几个人的名字,我就让你休息。”
佩德罗·里韦奥紧紧握着放在腿上的M-1半自动步枪,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这个人脾气暴躁,爱发火;坏脾气影响了他的军人生涯,他被开除军籍时是上尉。开除军籍之前他就意识到了:由于他这个让人反感的脾气,他永远也不会得到晋升的。他痛苦地离开了军队。他毕业于美国军事学院,成绩优秀。可是,只要有人叫他“黑鬼”,他立马就火冒三丈,同时挥拳相向。这脾气和行动妨碍了他在军中升级的道路,尽管他服役的成绩卓著。他被开除军籍的原因是,拿枪对准一个训斥他的将军。这位将军指责他作为军官不应该与士兵称兄道弟。但是,凡是认识他的人,比如这个和他一起等候“公羊”到来的工程兵瓦斯卡尔·特哈达,都知道在他暴躁脾气的背后有一颗善良的心——瓦斯卡尔亲眼看到佩德罗因为米拉瓦尔三姐妹的牺牲而痛哭过,虽然这个人根本不认识她们。
达米隆·里卡特医生哀求道:“上校,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休克了。”
“咱们在这里干什么鬼玩意儿!”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生气地骂道,“差一刻十点了。‘公羊’不会来了!”
“那就给他做手术!”阿贝斯·加西亚说,“你听明白了:我要活的。我用这家伙的命抵你的命。”
“咱俩在这里还互相有个陪伴,菲菲·巴斯托里萨可是一个人啊!”瓦斯卡尔·特哈达倚靠在四开门的沉重的黑色奥兹莫比尔汽车的方向盘上说道。他们的这辆车停在距圣克里斯托瓦尔七公里处。
“我只有一条命。您不可能一次次来抵押!”佩德罗·里韦奥听见医生如此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