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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干吗要在这些胡说八道里浪费时间呢?有许多急事要处理啊。但是,奇怪极了,元首觉得需要延长这次无用、费神和主观的谈话。为什么要和巴拉格尔谈这个话题?在高层领导中,他同巴拉格尔很少说贴心话。他从来不请巴拉格尔去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卡奥瓦之家共进晚餐和寻欢作乐。可能是因为在整个知识分子和文化人的群体中,只有巴拉格尔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让他感到失望。还因为他聪明过人,有些名气(虽然据阿贝斯·加西亚说,总统周围也有个肮脏的小圈子)。

“神的决定是不可抗拒的,”他神情专注地说道,“神考虑到了您所处的领袖地位、工作能力,尤其是对祖国的热爱等等特殊的条件。”

“关于知识分子和文化人,我一向认为他们很糟糕,”元首继续说道,“在功劳簿上,按照顺序排列,第一位属于军人,他们坚决执行命令,不搞阴谋,不浪费时间。第二是农民,他们生活在农场里和茅屋中,或者是蔗糖厂里,他们健康,勤劳,有为国争光的荣誉感。其次是公务员、企业家、商人。最后是知识分子和文化人。他们甚至应该排在教士后面。巴拉格尔博士,您是个例外。其他文人是一群臭流氓!政府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给他们荣誉,他们得到的好处最多,可是给政府造成的伤害最大。比如,那几个西班牙知识分子,何塞·阿尔莫依纳或者赫苏斯·德·卡林德斯,我们让他们在这里避难,给他们提供工作机会。他们先是好话说尽又吹又拍,然后一转脸就造谣诬蔑,写起攻击我们的文章来。还有那个奥索里奥·利扎拉佐吧?就是您带来的那个哥伦比亚瘸子。他要为我作传,把我捧上了天,在这里过的日子像国王,腰包鼓鼓地回到哥伦比亚,可是摇身一变成了反特鲁希略分子。”

巴拉格尔博士在回答之前用舌尖舔舔嘴唇。

巴拉格尔另外一个优点就是知道什么时候不要说话,什么时候变成一座狮身人面像,尤其是在元首宣泄心中不快的时候。特鲁希略停下不说了。他在倾听,努力要捕捉一排排浪花起伏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水面传来的声音。通过窗户他可以远眺大海,但是听不到涛声,因为涛声被汽车的马达轰鸣声掩盖了。

“巴拉格尔博士,我多次思考您那套理论,”元首坦率地说,“那是神的决定吗?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中了我?”

元首突然转向谈话对手的平静面孔,发问道:“您认为拉蒙·玛莱罗·阿里斯迪叛变了吗?他给《纽约时报》的美国佬提供情报是为了让媒体攻击我们吗?”

巴拉格尔并非第一个把上帝和特鲁希略的事业联系在一起的人。元首还记得从前法律教授、律师和政治家哈辛托·B.贝伊纳多(一九三八年当过傀儡总统,因为屠杀海地人,国际社会纷纷抗议其第三次连任)曾经在住宅大门上挂了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子,上面写着:“上帝与特鲁希略同在。”从那时起,这类标志就在首都和内地许多地方风行起来。不,不是这句话让特鲁希略震动,而是那些说明上帝和特鲁希略之间联系的道理让他感到意外,仿佛那就是绝对真理一样。感到有一只超自然的手放在肩上是不容易的。特鲁希略研究会每年都要重印巴拉格尔的这篇演说,它是各类学校的必读课本,是《公民手册》的中心内容,目的就是教育学生掌握特鲁希略理论。这个理论是由元首选定的三人小组起草的,他们是:巴拉格尔、“智囊”卡布拉尔和“活垃圾”。

巴拉格尔博士从来没有被特鲁希略这种可能招来麻烦和危险的突然问题吓住,而别人常常不知如何应对。面对这类场合,他总是有捷径可走:

“遗憾的是这些混蛋主教不明白这一点。”特鲁希略微微一笑。“如果您的理论正确,我希望上帝命令他们为自己的糊涂付出代价。”

“陛下,他发誓永不叛变。那时他就坐在您这个位置上,眼泪汪汪地以他母亲和所有使徒的名义发誓:他不是塔德·肖尔茨的情报人员。”

“陛下,您的责任比那时更重,”巴拉格尔那优美动听的声音回答道,“没有神的支持,特鲁希略不可能完成这超人的使命。对于这个国家来说,您就是上帝的工具。”

特鲁希略表情愤怒地反驳说:

“您仍然认为上帝还在让我替他看守岗位吗?是不是还让我来担负拯救国家的责任?”元首问道,口气里混杂着难以确定的嘲讽和不安。

“玛莱罗会来这里对您坦白说他已经叛变了?我现在问您的看法:他叛变没有?”

元首睁开眼睛,叹息一声,感到有些惆怅。巴拉格尔一直入神地听他背诵,出于感激之情觉得自己非常渺小。

巴拉格尔也知道在什么时候只能下水:这是大恩人承认他的又一个优点。

特鲁希略微闭双眼,背诵道:“在共和国向着自己命运发展的强盛时期前进的过程中,一种久经磨练的钢铁意志支持着那超自然力量维护祖国利益和造福人民的行动。这就是上帝与特鲁希略同在。总之,这说明:一是祖国的生存,二是现在多米尼加人民生活的富裕。”

“我万分痛苦,因为我一直很看重玛莱罗的才气和人品。现在我认为,是他把情报卖给了塔德·肖尔茨。”他的声音很低,几乎难以察觉。“陛下,铁证如山嘛!”

为什么要对这个傀儡总统披露这一心事?这是特鲁希略的一点偏爱,过去从来没有流露过。巴拉格尔有可能炫耀此事,会觉得自己了不起。情况还没有发展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要抛出二号人物的地步。一想到这个矮子的最大优点可能就是不仅知道什么是合适的事情,尤其知道不去探听不合适的事情,元首就放下心来了。这种话,他以后不会再说了,免得其他部下争风吃醋、互相敌视。巴拉格尔的那次演说让他感到震动,让他多次自问,那篇演说难道不是说出了一个深刻的真理、一个标志着民族命运的神的决定吗?那天晚上,身材矮小的新院士穿着大礼服在美术馆的大舞台上宣读演说的第一部分时,大恩人并没有特别上心。(元首也穿着大礼服,男性与会者都是如此;女宾身穿长裙,四处闪烁着珠光宝气。)那篇演说好像是多米尼加史的概述,从哥伦布到达伊斯帕尼奥拉岛开始讲起。当演说者用他那讲究的辞藻和优美的行文逐渐展示一种看法、一种观点时,元首开始感兴趣了。按照上帝的安排,多米尼加共和国在多灾多难中——海盗袭击、海地人入侵、兼并主义者的野心、白人的大量被屠杀和逃亡(从海地统治下解放时白人只剩下六万人)——侥幸生存了四个多世纪即四百三十八年。这是造物主完成的任务。从一九三〇年起,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莫里纳代替上帝,担负起拯救祖国的艰巨使命。

元首早就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虽然在他执政的三十一年里,甚至在此之前他当警察的时候,或者更早在糖厂当工头的时候,他早已经习惯不在回顾往事上浪费时间,不在已经做出的决定上后悔或者沾沾自喜上浪费时间,但是玛莱罗事件有时却回到他的脑海中来,给他留下苦涩的味道。多米尼加著名文学史家玛科斯·恩里克斯·乌莱尼亚称玛莱罗是“天才的无知者”,作为作家和历史学家的玛莱罗却非常欣赏乌莱尼亚。玛莱罗名利双收,身兼专栏作家、《国家报》社长和劳工部长,他的三卷本《多米尼加史》是特鲁希略掏钱出版的。

“我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大恩人甜蜜的尖嗓子响了起来,“我可以像朗诵诗歌一样一段段地背诵下来。”

过去,如果要让特鲁希略为什么人担风险的话,他可以为这位作家说话,因为他创作的多米尼加长篇小说——关于罗马纳一家发电站的故事,题目是《超越》——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甚至译成了英语。玛莱罗曾经是个坚定的特鲁希略主义者。作为《国家报》的社长,他证明他是坚决捍卫特鲁希略和这个政权的,他思想鲜明,文风犀利。他是个出色的劳工部长,与工会领导和雇主双方都处得很好。因此,当《纽约时报》的记者塔德·肖尔茨宣布要来多米尼加采访报道时,元首推荐玛莱罗·阿里斯迪去陪同肖尔茨活动。他俩走遍了全国各地,玛莱罗为肖尔茨办成了需要的各种会见,包括对特鲁希略的一次采访。肖尔茨回美国时,玛莱罗·阿里斯迪一直护送他到迈阿密。大元帅从来没有指望《纽约时报》会刊登赞扬其政权的文章,但也不希望发表揭露特鲁希略家族腐败的消息,他更没有想到肖尔茨会拿出准确无误的资料披露特鲁希略家族财产的名称、进账日期和数额,以及特鲁希略的亲朋好友和部下从政府计划的项目中受贿的情况。只有玛莱罗有可能提供这些情报。元首肯定他的这位劳工部长再也不会迈进特鲁希略城的大门了。但让元首吃惊的是,玛莱罗在迈阿密写信给《纽约时报》,揭露肖尔茨的谎言。更让元首惊讶的是,玛莱罗居然敢回到多米尼加共和国来。他迈进了国家宫的大门。他哭着说他是无辜的。那美国佬躲开了他的监视,偷偷地跟持不同政见者见了面。特鲁希略很少大发雷霆,但是那一次他实在控制不住了。他对这种哭哭啼啼的样子感到恶心,便一记耳光扇过去,把玛莱罗打得一个趔趄,再也不敢吭声。玛莱罗连连后退,一脸的恐惧。元首破口大骂,说玛莱罗是“叛徒”。侍卫队长开枪打死玛莱罗以后,元首命令乔尼·阿贝斯解决尸体问题。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七日,劳工部长和他的司机在前往康斯坦萨的途中,在中央山脉某处堕下悬崖致死。政府为劳工部长举行了国葬;追悼会上,参议员亨利·奇里诺斯在演说中强调了死者的政治业绩,巴拉格尔博士颂扬了死者的文学成就。

他低垂着眼帘,嗫嚅道:“题目是《上帝和特鲁希略在一起:现实主义的阐释》。”

“虽然他叛变了,可他的死还是让我感到难过,”特鲁希略说道,口气是真挚的,“他还年轻,刚刚四十六岁,本来还可以做许多事情。”

矮小人物的脸色变得更红了。他满面红光,浑身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快乐。

“神的决定是不可抗拒的。”总统重复道,没有丝毫的讽刺意味。

特鲁希略突然说道:“总统,我说点让您高兴的事情。我没有时间阅读知识分子写的那些废话。什么诗歌啊小说之类的玩意儿。国家大事实在太消耗精力了。玛莱罗·阿里斯迪是个大作家,虽然跟我一起工作了好多年,可是我没有看过他的任何作品。无论是那本《超越》,还是他那些关于我的文章,或者那部《多米尼加史》,我都没有看过。几百部诗人、戏剧家和小说家献给我的作品,我一本也没看。甚至我老婆写的那些愚蠢东西,我也没有看过。我没有时间看书,也没有时间看电影,听音乐,去芭蕾舞剧院或者斗鸡场。此外,我从来都不相信艺术家的话。他们都是些没有骨头的东西,缺乏荣誉感,容易叛变,个个奴性十足。您的诗歌和散文,我也没有读过。您那部关于杜阿尔特的《自由的基督》,我只是翻阅了一下,上面有您给我的热情献词。但是,有个例外。就是七年前的一篇演说。就是您当选为语言学院院士时在美术馆的那篇演说。您还记得吗?”

“咱们离题了,”特鲁希略不想谈下去了,“您看还有可能解决教会的问题吗?”

巴拉格尔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吗?不计其数的流言蜚语在议论他的独身生活和他在做弥撒、唱感恩诗、参加宗教游行时所采取的热心且专注的态度。特鲁希略曾经看到过他双手合拢、眼睛低垂地去领圣餐的样子。当巴拉格尔决定在马克西莫·戈麦斯大道教皇使节驻地的旁边造房子与妹妹们住在一起的时候,特鲁希略命“活垃圾”给“公众论坛”写信嘲笑他们的邻里关系。信中问道:巴拉格尔是教皇使节的什么干亲?由于巴拉格尔以信仰虔诚闻名以及他同教士之间的良好关系,元首便委托他制定政府对天主教会的政策。他做得很好。直到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五日那一天——宣读《主教书》的那个星期天之前,教会一向是政府可靠的盟友。多米尼加共和国与梵蒂冈之间的协约(巴拉格尔谈判,特鲁希略一九五四年签字)是对政府和元首在天主教世界形象的最佳认可。这位诗人兼法学家肯定对持续了一年半的政府与教会的对抗局势感到痛心。他还会笃信天主教吗?过去,他总是维护政府应该保持与主教、教士和梵蒂冈良好关系的方针,他援引的理由是实用和政治的,而不是宗教的:天主教的赞同可以让政府在多米尼加人民面前的行动合法化。特鲁希略肯定没有想过阿根廷前总统庇隆发生的事情:教会一瞄准庇隆,他的政府就开始垮台。这有道理吗?教士们的敌视难道能把特鲁希略推翻?果真如此,那就先把赖利和巴纳尔送到大海里喂鲨鱼。

“眼下没有,陛下。双方的分歧太深了。坦率地说,如果您不下令阿贝斯上校停止攻击主教,情况会越来越糟。就在今天,我收到了教皇使节和比迪尼大主教的正式抗议,因为《国家报》和加勒比电台昨天侮辱了巴纳尔主教。您看到了吗?”

巴拉格尔指示:“请他们等一等。我和元首处理完公务以后就去接见那些先生。”

写字台上有一份剪报,巴拉格尔口气虔敬地念给元首听。经过《国家报》转载的加勒比电台的社论称:维加地区的主教巴纳尔阁下“原名莱奥波尔多·德·乌布里克”,是西班牙逃犯,受到国际警察的通缉。社论指控他“从事恐怖主义的空想之前,把教区里塞满了修女”;如今,“他因为害怕群众的正义审判,躲藏在修女和一些病态女人的身后,显而易见的是他与这些妇女有着放荡的性交易”。

一个秘书敲敲门,要求进来。巴拉格尔用目光征求元首的同意,大元帅点点头。秘书穿着合身的衣裳,留着小胡子,抹着发蜡,拿着一份备忘录,那上面有圣胡安市五百七十六户上层家庭的签名,要求“阻止那个背信弃义的赖利主教再担任高级职务”。由圣胡安市长和多米尼加党地方官员组成的代表团希望把备忘录亲手交给总统。要不要接见这个代表团呢?巴拉格尔再次请示元首,大恩人再次点点头。

大元帅开心地笑起来。亏阿贝斯·加西亚想得出来!这个年事已高的西班牙人最后一次阴茎勃起的时间大概是在二十或者三十年之前了,指控他与维加教区的修女性交这实在太夸张了;最多说他猥亵娈童还差不多,好色和有女人气的教士不都是这样干的吗。

“陛下,她是我表姐。那顿午饭决定了我的一生。是您邀请我陪同您搞巡回竞选的。您让我在圣佩德罗·德·马克里斯、首都和罗马纳的群众大会上为陛下做介绍。那是我初次登台做政治演说。从那以后,我的命运走上了另外的道路。在那之前,我的爱好是文学、教学和讲座。多亏了您的帮助,我把政治放到了第一位。”

“上校有时候爱夸张。”元首笑着说道。

大恩人断言:“我知道了:您一向都是好同志。从一九三〇年那个早晨起,您就是如此。派人去请您,是我那时的妻子本贝尼达提议的。她是您的亲戚吧?”

“我还收到了另外一份教皇使节和教会的正式抗议,”巴拉格尔非常严肃地继续说道,“陛下,是关于五月十七日报纸和电台对圣卡洛斯·包洛梅奥地区修士发动的攻击。”

得了,老一套的恭维话!就算一个没有文化的特鲁希略分子也说得出这番话。刹那间,特鲁希略想到:这个矮小、无害的人物会向他敞开心扉的,如同在忏悔室里一样;他也会向他吐露心中的罪恶、恐惧、仇恨、梦想……也许,他没有任何隐私,他的生活是众所周知的:一个廉洁奉公、克勤克俭、不胡思乱想的高级官员,他会为元首起草漂亮的演说辞、纲领、书信、协议、口号、外交谈判提纲并总结“大元帅思想”;他是诗人,会写赞美多米尼加美人和基斯克亚风光的诗歌,会歌颂国家大事、选美比赛和国庆节。他是个没有自己光芒的小人物,如同月亮一样,需要特鲁希略这个太阳的照耀。

他举起蓝色的剪报本,其中有些醒目的标题。“搞恐怖活动的方济各会修士”在教堂里制造和隐藏手工炸弹。邻居们是在一次偶然听到的爆炸声中发现的。《国家报》和“加勒比之声”要求公安部门搜查这个恐怖活动的巢穴。

“自从一九三〇年四月那天上午认识陛下以来,我唯一的嗜好就是为陛下出力。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为特鲁希略效力就是为国效力。这让我的生活非常充实,远远超过金钱、美女和权力能够给予我的一切。陛下能让我在您身边工作,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感谢您才好。”

特鲁希略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剪报。

巴拉格尔博士光洁的面孔又变红了。他那柔和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肯定道:

“那些教士可没他妈胆子造炸弹。最多在布道时攻击几句罢了。”

特鲁希略自言自语地说着,仿佛评论的对象并不在现场似的:“您身上有某种非人性的东西。您没有男人身上那些自然属性性质的欲望。据我所知,您不近女色,也不喜欢娈童。您的生活比您的邻居、居住在马克西莫·戈麦斯大道的教皇使节还要俭朴。乔尼·阿贝斯没有发现您有过情人、未婚妻或者偶尔找个女人消遣一下。因此,您对床上的事情不感兴趣。您也不爱钱。您几乎没有储蓄;除去那座小住宅之外,您没有地产,没有股票,没有投资,至少国内没有。您从来不介入我部下的钩心斗角和血腥的战争,哪怕是所有的人一起策划反对您的阴谋。我任命您当过部长、大使、副总统,甚至今天的总统。假如现在我让您下台,把您派遣到山区的一个无名小村里去,您同样会高高兴兴地去上任。您吃喝嫖赌一样不沾,您不追求金钱、美女和权力。您是这种人吗?或者这是一种有秘密计划的韬光养晦?”

“陛下,我认识那里的修道院院长。阿隆索·德·帕尔米拉是个圣人,一心扑在传道的使命上,对政府很尊重。他绝对不会搞颠覆活动。”

大元帅不是在开玩笑。他双腿交叉后又分开来,不眨眼地盯着巴拉格尔。他摸摸小刷子胡和干燥的嘴唇,始终固执地注视着他。

他停顿了片刻,用刚才饭后闲聊的亲切口气,讲出一番道理来,而这些道理大元帅早就从阿古斯丁·卡布拉尔那里听到过多次了。为了重新与教会上层、梵蒂冈和教士们建立联系——他们中的大多数由于害怕无神论的共产主义而喜欢现政权,必须停止或者至少降低每天谩骂和攻击的程度,因为这会让敌人说我们的政权是反天主教的。巴拉格尔博士用他那始终彬彬有礼的态度给大元帅看美国国务院的抗议照会,因为这里有人骚扰圣多明各学校的修女。他在答复中已经说明:警察是保护修女不受敌视活动伤害的。但实际上,骚扰修女的事情时有发生。比如,阿贝斯·加西亚上校手下的人每天晚上用高音大喇叭对准学校,播送时髦的特鲁希略主义进行曲,让修女们无法入睡。此前,他们在圣胡安教区赖利主教的住所门前也这样干过;现在继续在巴纳尔主教的住所前这样干。同教会的和解还是有可能的,可是目前这样的骚扰活动会把危机推向全面升级的地步。

“陛下,我浑身是弱点。”总统微微一笑。“不过,这不是表扬,您好像是在批评我。”

“您跟那个信红玫瑰十字教的家伙谈一谈。您去说服他吧!”特鲁希略耸耸肩膀说道,“他是教士的克星。他肯定会说,现在安抚教会为时已晚。他还会说,教士们希望我流亡国外、被捕入狱或者让人杀掉。”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您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叫我‘元首’,”特鲁希略补充道,露出吃惊的神色,“虽然咱们在一起多年,可我还是觉得您相当神秘。巴拉格尔博士,我一直没能发现您有什么人类的弱点。”

“陛下,我敢担保不是这样的。”

“是的,陛下,”他低声道,感到不好意思,“我总是在想:不用‘你’来称呼我,是不是不大信任我?”

大恩人没有理他,他一言不发,用那令人慌乱和恐惧的探究目光死死地注视着傀儡总统。矮小的博士比一般人抵抗元首锥子般的目光的时间要长得多;但是,现在,经过两分钟直勾勾目光的审视,他开始流露出不舒服的感觉:厚厚的眼镜片后面,小眼睛惊慌地一睁一闭。

巴拉格尔圆圆的小脸红了。

“您信神吗?”特鲁希略问道,口气有些焦虑,那冷冰冰的目光要钻进巴拉格尔的心里,要他坦率地回答,“人死之后,还会有来世吗?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对吗?您相信这一套吗?”

“我一直用‘您’跟您谈话,对吧?您是我合作伙伴中唯一我不用‘你’来称呼的人。您没有注意到吗?”

元首觉得华金·巴拉格尔矮小的身躯更瘦小了,那些问题吓得他目瞪口呆。他还觉得他身后那镜框里的大照片变大了许多,他身穿礼服,头戴羽毛三角帽,胸前斜披着总统绶带,旁边是让他感到自豪的西班牙卡洛斯三世大十字勋章。傀儡总统在说话的时候双手搓来搓去,好像要传达什么秘密一样:

巴拉格尔沉默地坐着,一动不动,不敢打断元首的思路,等着元首讲话。特鲁希略终于开口了,但是,不再谈教会的话题。

“陛下,有时我有怀疑。不过,多年以前我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是别无选择的事情。必须有信仰。不可能当无神论者。在我们这样的世界里更不可能。如果有为公众服务的才能并且搞政治的话,不可能没有信仰。”

由于华金·巴拉格尔博士的口气是如此柔和、亲切,话语的音乐感是如此悦耳动人,以至于他说的这番话显不出有多么坚决和严厉,而此时这个侏儒是在跟元首讲话啊。他是不是太过分了?他是不是也像“智囊”一样冒傻气,一样过于自信,因此也需要让现实给他洗个澡?巴拉格尔是个奇怪的人物。从一九三〇年开始,他就来到了特鲁希略身边,那时特鲁希略派两个卫兵去他下榻的小旅馆,请他到家里住一个月,以便帮助特鲁希略搞竞选活动。希马尼的地方领袖埃斯特莱亚·乌雷尼亚曾经做过特鲁希略短暂的盟友,而年轻的巴拉格尔一度狂热地支持过埃斯特莱亚。特鲁希略的一次邀请和半个小时的谈话就足以让这个出生在纳瓦莱特小村庄的二十四岁的诗人、教师和律师变成一个无条件的特鲁希略分子,变成一个可以完成种种外交、行政和政治任务的得力又谨慎的官员。这个不显眼的人物——特鲁希略曾经一度给他起了个“影子”的外号——尽管他在元首身边工作了三十一年,可是仍然让元首觉得深不可测,虽然元首经常吹牛说,识别各色人等,他比优良警犬的嗅觉还要灵敏。元首对华金·巴拉格尔拿不准的地方之一就是此人究竟有没有野心。与核心层里的其他人不同,那些人的表现、积极性和阿谀奉承如同一本打开的书,元首可以看出他们的欲望。巴拉格尔给元首的印象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在与西班牙、法国、哥伦比亚、洪都拉斯、墨西哥等国产生联系的外交岗位上,或者在教育部、总统府和外交部,巴拉格尔觉得被工作和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这远远超过了他的理想和才干,因此他拼了命也要把任务完成得出色。但是,元首突然想到,正是由于这一谦卑的态度,这个矮小的诗人和法学家才一直留在最高领导层,也正是由于他的无足轻重,他才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经历倒霉的时期。因此,他才当上了傀儡总统。一九五七年,正当要安排一个副总统的时候,元首的弟弟“黑人”排在名单的首位,但是,多米尼加党遵照元首的指示,选中了驻西班牙大使拉斐尔·波奈利。忽然间,大元帅决定不要这个贵族人物,而代之以不起眼的巴拉格尔,其理由不容讨论:“这个人没有野心。”但是,如今,这个没有野心的人物,这个举止优雅、善于演说的大知识分子,当上了共和国的总统,也敢随便骂军情局局长了。是不是也应该给他降降温呢!

“您的虔诚是出了名的,”特鲁希略坚持道,一面在座位上摇晃着身体,“我早就听说,您不结婚,没有情人,也不喝酒,不做生意,因为您早就秘密许过愿。就是说您是居家修士。”

他回答说:“上校是安全问题方面的技术人员,他为国家服务得很好。但是,通常情况下,他的政治见解是很冒失的。凭着我对陛下的尊敬和钦佩,我斗胆奉劝陛下:不要采纳那些主意。不搞驱逐出境;更不要杀死赖利和巴纳尔,否则的话,会招致又一次军事入侵。那样一来,特鲁希略时代就要结束了。”

矮小的总统摇摇头:这都不是真的。他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许什么愿;他与师范学校的一些同学不同,他们痛苦地考虑自己要不要被基督选中去做天主教的神甫,他则始终明白自己不具备做神甫的才能,而是从事政治思想工作。宗教信仰给他提供了精神支柱,提供了面对生活的道德规范。有时他怀疑先验论,怀疑上帝的存在,但是从来不怀疑天主教不可替代的社会功能:它是抑制人类兽性中破坏社会秩序的狂热和欲望的工具。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天主教如同西班牙语一样,是民族的凝聚力量。如果没有天主教,国家就可能解体,就会倒退到野蛮时期。至于如何信仰,他按照圣伊格纳西奥·德洛约拉 在《新修会》中的规定行事:怎么信仰就怎么维持操守,尊崇宗教典礼、仪式去做弥撒、祈祷、忏悔、领圣餐。宗教形式的系统重复会逐渐创造内容,用上帝的存在来填补真空——在某些时候。

答案就在巴拉格尔博士的嘴边。

巴拉格尔低下头不讲了,好像因为向大元帅吐露了心中的隐私和对上帝的迎合而感到羞愧似的。

元首打断了他的话:“在政府里,您是最讨厌阿贝斯·加西亚的人。这是为什么?”

“我要是优柔寡断的话,那绝对振兴不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家,”特鲁希略说道,“如果在行动之前我总是等待上帝的指示,那就会一事无成。面对生死抉择,我只能相信自己。我当然也会犯错误。”

巴拉格尔博士承认:老百姓如果有可能,会把这两个人绞死的。人民对这些教士充满了怨恨,这些教士对大恩人实在太忘恩负义了,大恩人为天主教会做的事情比一八四四年以来历届政府做的都要多。可是,大元帅实在太有智慧、太讲实际了,因此不会听从军情局局长那失去理智、不懂政治的建议;如果采纳了那些建议,会给国家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巴拉格尔不慌不忙地说着,带着节奏感,加上用词得体,给人以滔滔不绝的感觉。

大恩人通过巴拉格尔的表情察觉出来:这个矮子一定在想元首是在说什么或者说谁。元首没有告诉他,他脑海里浮现出恩里克·利特戈尔·赛阿拉大夫的面孔。这是元首求治的第一位泌尿科医生——是“智囊”卡布拉尔推荐的优秀专家,因为他发现自己排尿困难。五十年代初,马里翁博士给他做过一次尿道手术,向他担保说:永远不会有麻烦了。可是不久排尿困难的老毛病又犯了。利特戈尔·赛阿拉大夫经过多次化验分析和一次令人不愉快的直肠触摸,摆出一副婊子样或者可谓浑身油腻的教堂司事的嘴脸,吐出一些打击他情绪的含糊词语:“会阴尿道硬化”“尿道管手术”“前列腺炎”,最后做出了这样的诊断(后来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要不然,就让人民惩罚这两个叛徒,”停顿片刻,元首继续说下去,“人民迫不及待地要动手了。我在近来人民的活动中已经看到这一点了。在圣胡安,在维加,人民已经忍耐不住了。”

“陛下,请求上帝保佑吧。您这是前列腺癌。”

总统一言不发,一点表示没有。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

他的第六感觉告诉他:医生在夸大其辞,或者是在说谎。当这位泌尿专家提出应该马上动手术的时候,元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医生说:如果不做前列腺手术,可能发生癌细胞转移,那就太危险了;假如切上一刀,再加上化学治疗,那还可能延长寿命。他在夸大其辞,在撒谎,因为他是个蹩脚医生,要么就是敌人。有人从巴塞罗那请专家的时候,元首就知道有人打算提前结束新祖国之父的性命。安东尼奥·布伊戈威特否定元首有癌症;那个讨厌的前列腺肥大是年龄造成的,可以用药物缓解,这不会危及大元帅的生命。用不着做前列腺切除手术。当天早晨特鲁希略就下了命令,让侍卫副官何塞·奥里瓦中尉负责让那个骄横的利特戈尔·赛阿拉医生带着他那有害的思想和糟糕的科学技术从圣多明各的码头上消失。啊,对了,傀儡总统还没有签署贝尼亚·里韦拉晋升为上尉的命令呢。元首从神的存在下降到了庸俗地犒赏阿贝斯·加西亚招募来的最机警的小流氓之一。

“他们没有要求您把总统的位置也让出来吗?”大恩人问道。只要一听到赖利和巴纳尔的名字,他就怒火中烧。这样看来,军情局局长的意见是不是有道理呢?要不要干脆挤破这个脓包呢?“乔尼·阿贝斯建议我把赖利和巴纳尔装上一架飞机,送他俩回国。宣布他俩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境!现在菲德尔·卡斯特罗在古巴对付西班牙教士和修女时就是这样干的。”

“我忘了一件事。”元首不高兴地摇摇头。“您还没在贝尼亚·里韦拉中尉由于特殊功劳而晋升为上尉的决定上签字呢。一星期前,我就把卷宗给您送过来了,上面有我的批示。”

“我已经同大主教和教皇使节分别长谈过了。我坚持赖利主教必须离开圣多明各学校,他在那里是令人无法容忍的。我想我已经说服了他俩。他们要求保证主教的人身安全,要求《国家报》《加勒比日报》和‘多米尼加之声’停止对主教的攻击,要求让他回到圣胡安教区去。”

巴拉格尔总统的小圆脸变得很难看,嘴巴收缩,双手痉挛。但是,他克制住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神态。

“好了,不要在阿古斯丁·卡布拉尔身上耽误时间了,”元首说道,“教会问题,美国问题。从这里开始吧。怎么对付赖利主教?他在圣多明各学校的修女中间还要待多长时间?他还要继续扮演殉道者的角色吗?”

“我没签字是因为要跟陛下谈谈晋升这件事。”

在这个政权处于困难的时刻,如此考验一个像卡布拉尔这样办事得力的同志,是不是有些轻率呢?可能是的。

“没有什么好谈的嘛!”大元帅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已经拿到我的指示了。难道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陛下,我没有见过。我一直按照您的指示办事:不见他,不回他的信。他给我写过两封信,这您是知道的,通过他的妹夫,那个在烟草公司工作的阿尼巴尔,我知道他情绪很坏。阿尼巴尔说:‘他都想自杀了。’”

“陛下,当然清楚。恳求您听我讲完。如果我的道理不能说服您,我马上在贝尼亚·里韦拉中尉晋升的命令上签字。文件就在这里,随时可以签字。因为事情难办,我觉得还是当面跟您说一说更好。”

“最近见过‘智囊’吗?”

元首完全知道巴拉格尔要陈述什么道理,他开始有些生气了。这个侏儒,他是不是以为元首太衰老了或者累了,就敢不服从命令了?他不再插话,掩饰着心中的不快听总统怎么说。巴拉格尔使出浑身解数调动辞令,让他说出的事情通过讲究的话语和极有教养的声调不显得那么冒失。他用极恭敬的口气奉劝元首重新考虑,像维克托·阿利希尼奥·贝尼亚·里韦拉中尉这样的人,虽然有特殊功劳,也别让他轻易晋升。此人档案中的问题太多,因为从事受谴责的活动而沾满了污点——也许不该受谴责——所以敌人会利用这一晋升命令,特别是美国,认为这是对他杀害米拉瓦尔三姐妹米内尔瓦、巴特里亚和玛丽亚·特蕾莎的犒赏。尽管司法机关确认三姐妹和司机是死于交通事故,但是在国外被说成是政治谋杀,是由贝尼亚·里韦拉中尉执行的,惨案发生时他就在圣地亚哥担任军情局站长。总统还大胆提醒元首,今年二月七日元首令下达后敌人那边制造的轩然大波。根据元首令,贝尼亚·里韦拉中尉被授予占地四公顷的一座庄园和一处住宅。这所房子是国家从巴特里亚·米拉瓦尔和她丈夫手中没收的,因为他俩从事颠覆政府的活动。敌人的叫嚣至今还没有停止。在美国成立的那些委员会还在掀起大风大浪,证明把米拉瓦尔的土地和住宅送给贝尼亚·里韦拉中尉是对后者杀人的奖赏。华金·巴拉格尔博士劝告元首:不要再给敌人提供新的借口,不要让敌人反复说元首豢养着一群杀手和暴徒。虽然元首一定还记得那件事,但是他还是想提醒一下:阿贝斯·加西亚上校手下这个干将不仅与米拉瓦尔三姐妹之死有牵连——这是流亡国外的人们大肆攻击的一点,而且他还与玛莱罗·阿里斯迪的事故和所谓失踪有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公开奖励中尉是不够谨慎的。为什么不采取隐蔽方式奖励呢?比如给些经济补助,或者派遣到远东什么国家去当个外交官。

元首用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手势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智囊”会不会已经叛变了?无依无靠、没有职务、没有经济来源、心中无数的这种情况会不会把“智囊”推到敌人那边去呢?但愿不会!他是老部下了,过去做过许多好事,可能将来还会出大力气。

总统说完后,再次搓搓手。他眨眨眼睛,凭着直觉知道,他这番小心论证是没有用处的,因此很担心受到严厉训斥。但是,特鲁希略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心中升腾的怒火。

“陛下,我敢肯定:不是这样的。”大元帅看到巴拉格尔博士选择字眼时犹豫不决。“玛丽嬷嬷和圣多明各学校的校长对阿古斯丁的看法很糟。看来,父女俩相处得不好。那孩子在家里很痛苦。修女们要帮助她,而不是她父亲。她们纷纷保证说:这是个学习天赋特别好的女孩。很遗憾,我就匆匆忙忙地签字批准了。我这样做首先考虑的是要缓和与教会的紧张关系。陛下,我觉得这个冲突是危险的。您知道我的看法。”

“巴拉格尔总统,您很走运,仅仅负责政治中的好事,”他冷冰冰地说道,“出台法律,推动改革,参加外交会谈,从事改造社会的工作。您是这样度过三十一年的。您管的是治理国家中令人欢喜快乐的一面。我真羡慕您啊!我也愿意只管国务活动,只当个改革家。但是,治理国家还有肮脏的一面,如果没有这一面,您干的事情就不可能成功。谁来管治安?谁负责社会稳定?谁干安全工作?我一直设法不让您管这些讨厌的事情。但是,您不会说您不知道和平是怎么来的吧!那是用牺牲和鲜血换来的!就在我、阿贝斯、贝尼亚·里韦拉中尉等人设法让国家处于稳定状态时,您才有可能看到好的一面,才能做些好事,因此您得谢谢我们才行。因为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只有稳定了,您才能作诗和发表演说。我可以肯定,凭着您的聪明才智,理解我的话绰绰有余。”

“修女们给这个女孩奖学金是因为她们知道卡布拉尔已经倒霉了,”元首不快地嘟哝道,“因为她们以为卡布拉尔现在可以为敌人服务了。”

华金·巴拉格尔点点头,脸色惨白。

元首叹了一口气,感觉有些疲倦;他想起了恩里克·利特戈尔·赛阿拉医生:他真的想下手害自己吗?还是一时失手?从办公室的两扇窗户望出去,他看到了大海;大朵大朵的白云挡住了阳光;灰色的下午,海面上波涛汹涌。巨浪滚滚而来,拍打着坍塌的堤岸。他出生在圣克里斯托瓦尔一个远离大海的地方,这浪花飞溅和水天一色的情景让他特别高兴。

大元帅最后说:“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在贝尼亚·里韦拉中尉晋升的命令上签字吧!明天要发表在《官方公报》上。您还要亲笔写一封祝贺信。”

“有人竟敢把这份备忘录藏了两个星期,这事很重要,”他冷冰冰地说道,“秘书处有叛徒或者不称职的人。我希望是个叛徒,因为不称职的人危害更大。”

“陛下,我照办。”

元首点点头,不让他说下去。

特鲁希略伸手摸摸脸,总统以为他要打个呵欠呢。这是个假警报。今天晚上,他要通过卡奥瓦之家敞开的窗户呼吸花草的芳香,要眺望漆黑天空上的群星,与此同时,抚摸一个热情但有些胆怯的姑娘的裸体,他要像《你往何处去》的主人公阿尔比特洛那样潇洒地行事。然后,他要吮吸她性器官分泌出来的温暖液汁,一面感受自己两腿间产生的亢奋状态。他会有个长时间坚挺的勃起,如同从前的阴茎一样。他会让那个姑娘快乐地呻吟,同时自己也享受一番,这样就可以抹掉这个愚蠢侏儒不愉快的提醒了。

“我一定仔细调查,看看是谁把备忘录送到您办公室的,交给了什么人。当然,我是太着急了。我本应该当面跟您谈一谈。请求您原谅我这一疏忽。”他的两只手,指甲剪得很短,时而张开,时而合拢,做出十分后悔的样子。“说实话,我当时想:这事没有什么要紧的。您在部长会议上指示我们:‘智囊’的处境不牵连他的家庭。”

元首用比较中性的口气说道:“我已经审查过政府准备释放的被捕者名单了。除去那个蒙特克里斯蒂市的教授温贝托·梅林德斯之外,没有需要驳回的。办手续吧。通知家属星期四下午到国家宫来,他们就可以看到获释的人了。”

巴拉格尔博士摆出一副惊愕的样子。他身体前倾,嘴巴微张;就是这张嘴巴,在演说时发出柔和的琶音和优美的颤音,而在政治性的慷慨陈词时,可以装腔作势,甚至可以说出义愤填膺的话来。

“陛下,我马上办手续。”

“半小时前,我才看到这份备忘录,”元首说道,口气是告诫性的,“可能被丢在什么地方了。但果真如此,我会奇怪的。我的文件一向是井井有条的,这之前,没有一个秘书看到过这份备忘录。因此,一定是卡布拉尔的哪个朋友担心我不肯批准这个手续,就把文件故意放错了地方。”

大元帅站了起来。傀儡总统也跟着要站起来。特鲁希略打了个手势,请他坐着别动。他还不走呢。他想活动活动麻木的双腿。背对着写字台,他走了几步。

大恩人在巴拉格尔的写字台对面坐下,挥挥手也让巴拉格尔坐下。他在这间位于国家宫第二层的办公室里感觉很好:宽敞、通风、朴素,到处都是图书,地面和墙壁都闪闪发亮,写字台也总是一尘不染。不能说这位傀儡总统是个潇洒的人(这副肥胖的模样,如此矮小的身材,几乎是个侏儒,怎么能潇洒得起来呢?),但是,他的穿着如同他说话一样非常标准,讲究礼仪,工作起来不知疲倦,对他来说,没有假日和钟点。他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大概意识到批准“智囊”女儿出国是犯了严重错误。

“再次释放囚犯能够安抚美国佬吗?”他自言自语道,“我怀疑。亨利·迪尔伯恩继续在给搞阴谋的人打气呢。据阿贝斯说,又有人在搞新的阴谋,甚至连胡安·托马斯·迪亚斯也参与了。”

“陛下,两个星期以前。是在比迪尼大主教过问这件事情之后。我对您说过,因为那孩子走得急,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就批准她出国了。由于没有收到您的批复,我就把手续办了。她那时也拿到了美国的签证。”

背后没有声音——他感觉身后有个蔫乎乎的沉重的人存在,吓了他一跳。他立刻转身看那个傀儡总统,巴拉格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恬静地注视着元首。特鲁希略感到不放心。他的直觉从来没有欺骗过他。难道这个小人、这个侏儒知道什么情况?

“那份备忘录,你是什么时候送给我的?”

“这个新的阴谋,您听说过什么吗?”

这个矮小的博士用往常温和的口气说着,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发音吐字如同广播剧中的演员或者语音老师一样完美和清晰。特鲁希略用探究的目光紧盯着他,极力想从他的表情、口形和转动的眼珠上找出蛛丝马迹或影射的内容来。但是,不管他如何没完没了地猜疑,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现。当然,这个傀儡总统在政治上实在太老练了,他的表情不可能露出马脚。

他看到巴拉格尔摇摇头,动作坚决有力。

“是的,陛下。对,她名叫乌拉尼娅·卡布拉尔。修女会给了她一份奖学金,地点在密歇根一所学院。为了参加考试,她必须尽快动身。校长给我做了解释,里卡多·比迪尼大主教也在关注这件事情。我当时想,这个小小的表示可能可以为高层接触搭个桥梁。陛下,我在一份备忘录里都做了详细说明。”

“陛下,假如我知道,我会立刻告诉阿贝斯·加西亚上校的。我一向都是这么做的:只要听到颠覆政府的消息,我马上汇报。”

矮小的巴拉格尔博士的小眼睛近视度数极深,它们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不停地眨动。

元首向着写字台走了两三步,一句话没有说。如果说这个政权里有一个人不能介入阴谋的话,那这个人就是小心谨慎的总统。巴拉格尔知道,没有特鲁希略,他就不可能存在;他还知道大恩人是他生命的元气,没有元首,他就将永远从政治舞台上消失。

与吉特尔曼夫妇共进午餐之后,元首休息了半小时,然后更衣,换上一身精美的白丝衣裳,与四个秘书一起处理公务,直到五点钟。他满脸怒容,毫不掩饰心中的怒火,直截了当地发问:“是您两个星期以前批准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女儿的出国手续的吗?”

元首走到一扇宽敞的窗户面前。寂静中,他长时间地眺望大海。乌云已经遮住了阳光,天空是灰蒙蒙的,布满了银色的云彩;深蓝色的海水一块块地反射着阳光。一条木船正航行在海湾里,驶向奥萨玛河口。那大概是条渔船,已经干完一天的工作,正要回去靠岸。船儿留下一条浪花形成的尾波。由于距离遥远,元首看不清那里有一群海鸥在飞翔,但是他能想象它们在尖叫、在不停地扑扇翅膀的样子。他很高兴可以提前去散步,当然先去看母亲,然后沿着马克西莫·戈麦斯大道和中央大道走上一个半小时,一路上闻着海浪送来的咸味空气。他没有忘记要为空军基地门前下水道泛滥的事情去训斥军队司令。要让布博·罗曼去闻那坑臭水,看看以后是不是还会看到军营门口如此恶心的情景。

“陛下,下午好!”

元首没有告辞就离开了华金·巴拉格尔总统的办公室。

下午五点,大恩人迈进了华金·巴拉格尔博士的办公室。这是自从九个月以前,一九六〇年八月三十日起,为避免美洲国家组织的制裁,元首命令其弟埃克托尔·特鲁希略(“黑人”)辞职,把总统宝座让位给这个勤奋而又和蔼可亲的诗人和法学家以来,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必须做的事情。巴拉格尔早已起身迎候元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