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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是那辆车!”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大吼起来。

这些都是他经常要抵挡的诱惑。朋友们,特别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嘲笑他有多少次了?达威托被杀害以后,他就独自一人游玩,不肯陪朋友们去逛妓院,也不肯去皮条客介绍的、据说还没有破身的姑娘家里。的确,有时他也抵挡不住诱惑,但事后心里要痛苦好几天。很久以来,他就习惯了把这种堕落的责任推到特鲁希略头上去。都是这个畜生的过错,他造成许许多多人吃喝嫖赌、道德沦丧,因为他们要借此设法减轻生活所造成的焦躁不安,因为生活里没有一丝自由和尊严的空间,因为在这个国家,人的生命一钱不值!特鲁希略早已是帮助魔鬼毁灭人类的最得力帮凶了。

阿玛迪多和托尼·英贝特也同时喊道:

尽管萨尔瓦多对待信仰非常虔诚,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去学西塞拉当修士。因为虽然他钦慕神的召唤,但是基督早已经把他排除在外了。他绝对无法履行那些誓愿,尤其是这一条:操守贞洁。上帝把他造得太喜欢尘世的一切了,太喜欢追求那本能的东西了,而一个基督的牧师是应该消灭情欲的,然后他才能完成传播福音的使命。他一向喜欢女色,至今如此,尽管过着忠贞不渝的夫妻生活,可是仍然会偶尔堕落一下,然后良心长时间地受到折磨。如果出现一位妙龄女郎,细腰、宽胯、小嘴、大眼睛亮晶晶,是典型的多米尼加美人,且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都流露出无限的风情,萨尔瓦多就会站立不安,心里燃烧起欲望和种种遐想。

“是他!是那辆车!”

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与教皇使节撒尼尼主教谈话后又过了几周,听说施恩会的修女们决定把他当修女的妹妹西塞拉——保利娜嬷嬷——从圣地亚哥转移到波多黎各去,这样他就越发感激和钦佩撒尼尼枢机主教了。西塞拉是萨尔瓦多特别疼爱的小妹妹。自从她当修女以来,他就更喜爱西塞拉了。西塞拉选择母亲保利娜的名字为教名,使萨尔瓦多热泪盈眶。每当他能在保利娜嬷嬷身边逗留片刻的时候,他便感到自己得救了,有了安慰,净化了灵魂,他被发自可爱的妹妹身上的宁静与欢乐所感染,被妹妹献身基督的平静自信的态度所感染。是不是福廷神甫告诉了撒尼尼枢机主教:如果政府发现了他们的暗杀计划,他将为这个当修女的妹妹担心?他绝对没有想到,把保利娜嬷嬷转移到波多黎各一事纯属偶然。这是天主教会一项明智的举措:不让畜生糟蹋一个纯洁而无辜的姑娘,因为乔尼·阿贝斯指挥的刽子手们是会这么干的。株连九族的恶习是让萨尔瓦多对这个政权感到愤慨的又一原因:为了惩罚异己分子,政府还迫害这些人的亲戚、父母、兄弟,没收他们的财产,逮捕下狱,开除公职。假如暗杀失败,镇压行动会是冷酷无情的。就是萨尔瓦多的父亲比罗·埃斯特莱亚将军也不能幸免,尽管他在自己的拉瓦斯庄园里经常设宴款待友好的大恩人。所有这一切,萨尔瓦多早已反复权衡过。他决心已定。知道罪恶的手不能伸到波多黎各的修道院去伤害保利娜嬷嬷,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妹妹不时给他寄来一封短信,那上面用工整的字体写满了热情洋溢、令人心情舒畅的话语。

“他妈的!开车!”

但是,“公羊”会来吗?他时时感受到等待给同志们造成的紧张状态。谁也不开口说话,谁也不肯动一动。他能够听到伙伴们的呼吸声:安东尼奥·英贝特手扶方向盘,呼吸是平静的,吸气的时间很长;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呼吸很快,有些气喘,目光不离公路;阿玛迪多的呼吸有很强的节奏感而且深长,他也在注视着特鲁希略来的方向。三个朋友肯定都是把手放在武器上的。他也是如此。萨尔瓦多感觉着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口径手枪柄的硬度,这是他从圣地亚哥一个开五金店的朋友那里买来的。阿玛迪多除了携带一支点四五口径的手枪之外,还带来一支M-1步枪,这是美国人对暗杀计划的可笑贡献。同安东尼奥一样,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也是一支勃朗宁自动步枪,点一二口径,枪管已经被他的朋友西班牙人米盖尔·安赫尔·比歇在自己的车间里截短了。枪膛里装着特制的子弹,这是他的另外一位朋友、也是西班牙人的前炮兵军官曼努埃尔·德·奥文·菲尔普早就特别制造好的,交出子弹时他肯定地说:每颗子弹里装着足以致命的炸药,打烂一头大象也没有问题。但愿如此!是萨尔瓦多提议中央情报局提供的卡宾枪由加西亚·盖莱罗中尉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掌握,两人坐在右面的座位上,挨着车窗。他俩是最优秀的射手,理应在近距离首先开枪。大家一致同意。“公羊”会来吗?“公羊”会来吗?

安东尼奥·英贝特的车已经启动;那辆面向特鲁希略城停着的雪佛兰正在调头,车轮发出吱吱的尖叫——萨尔瓦多想起一部警探影片来——朝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方向开去。在那个方向的公路上,漆黑而空无一人,特鲁希略的轿车正在向远方驶去。是他吗?萨尔瓦多没有看到,但是伙伴既然说得那样肯定,那就应该是他,肯定是他。萨尔瓦多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安东尼奥和阿玛迪多打开了车窗。英贝特仿佛骑士快马加鞭一样,扶着方向盘不断地加速。风越来越大,萨尔瓦多几乎睁不开眼睛了。他一只手保护眼睛,另外一只手攥着手枪,渐渐地与前面车尾的小红灯缩短了距离。

他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离开了使节驻地。他在乔治·华盛顿大道走了好长时间,又从那里走向海岸,感到心中有一种长期以来不曾体验到的精神平静。他要宰掉畜生,上帝和教会都会原谅他的,以血还血:用血洗刷掉畜生让祖国流出的鲜血。

“阿玛迪多,肯定是‘公羊’那辆雪佛兰吗?”他高喊道。

他的声音哽咽了。他垂下眼帘,不安地呼吸着。这时,他感到枢机主教父亲般的大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最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使节手中拿着一本使徒圣托马斯·阿奎那的著作。使节红润的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微笑。他用食指点着打开的书页,让萨尔瓦多看其中一个段落。萨尔瓦多低头看去:“消灭畜生的肉体,如果可以解放一个民族,上帝是恩准的。”

“肯定!肯定!”中尉尖叫着,“我认识司机,就是萨卡里亚斯·德·拉·克鲁斯。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他肯定会来的。”

“主教大人,我要杀掉特鲁希略。我的灵魂能得救吗?”

“加快!他妈的!”这已经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第三还是第四次说这句话了。他已经把头探出车外,截短的卡宾枪枪管也在车外。

那次会见以后,“突厥”准备相信大家说的有关撒尼尼枢机主教的一切好话。使节邀请他到办公室谈话。落座后,主教又请他喝饮料、吃点心,随后鼓励他说出心里话。使节亲切地说着一口意大利音乐味道的西班牙语,这让萨尔瓦多有一种听到天使乐曲般的感觉。他听到自己在说: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了,无法忍受政府对待教会、对待主教们的做法,这一切简直要让他发疯了。停顿良久,他拉住使节戴戒指的手说:

“阿玛迪多,你说得对,”大家听到萨尔瓦多在喊,“像你说的,一辆车,没有警卫。”

撒尼尼主教十分文雅,口才极好,不愧是真正的代表!萨尔瓦多早就听说过这位使节的故事,对使节很有好感,因为很多人都说:特鲁希略痛恨这位枢机主教。据说,庇隆原来在多米尼加流亡了七个月,一听说教皇的新使节要来这里,便赶忙离去了。这是真的吗?人人都是这么说的。人们说他跑到国家宫,对特鲁希略说:“陛下,你要小心啊!别跟教会过不去。你想想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明白了。把我推翻的不是军人,而是教士。梵蒂冈派给你的这个使节跟派到我那里去的一模一样,我就是因为他,而发生了与教会的纠纷。一定要小心这个家伙!”说完这番话,这位前阿根廷独裁者就收拾行李跑到西班牙去了。

中尉双手持枪,侧身,脊背对着萨尔瓦多,食指扣着扳机,M-1的枪托顶在肩上。萨尔瓦多祷告说:“感谢上帝,我以多米尼加你的子民的名义感谢上帝。”

福廷神甫劝他镇静下来,请他喝了一杯刚刚过滤好的咖啡,然后拉他沿着圣地亚哥种满月桂树的大街长时间地散步。一周后,神甫告诉他:教皇特派使节里诺·撒尼尼主教将在特鲁希略城单独接见他。“突厥”提心吊胆地来到了教皇使节下榻的豪华住宅,地点在马克西莫·戈麦斯大道上。那位枢机主教从一开始就设法让这个胆小的巨人放松下来。萨尔瓦多裹在高领衬衫里,打上了领带,为的是见这位教皇的代表。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的这辆雪佛兰比斯坎湾在公路上飞驶,逐渐缩短了与那辆蓝色雪佛兰贝尔艾尔之间的距离。阿玛迪多·加西亚·盖莱罗以前多次给大家描绘过这辆车的特征。“突厥”已经辨认出黑白官方车牌的号码:0-1823,还有那丝绸小窗帘。对,这就是元首用来回圣克里斯托瓦尔那座卡奥瓦之家的轿车。现在托尼·英贝特驾驶的这辆雪佛兰比斯坎湾,曾经让萨尔瓦多反复做过噩梦。那梦里情景和现在一样:在一个有月亮和漫天星斗的夜晚,这辆准备用来跟踪的新车开始减速了,越来越慢,在大家的一片咒骂声中,最终抛锚不动了;萨尔瓦多眼睁睁看着大恩人的汽车消失在黑暗中。

“神甫,我要杀了特鲁希略!我想知道我会不会下地狱。”他的声音变了调。“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不能让他们这样对待主教,对待教会!不能让他们在电视、广播和报纸上搞这种肮脏的宣传了。应该斩断蛇头!结束这一切!我会下地狱吗?”

元首那辆蓝色雪佛兰贝尔艾尔继续加速——大概超过每小时一百公里,英贝特早已打开了大灯,在强光照射下,前面这辆车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自从接受加西亚·盖莱罗中尉的建议,大家同意在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上伏击特鲁希略以来,萨尔瓦多就去详细了解了这辆车的历史。显而易见,伏击能否成功取决于车速是否够快。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是个汽车迷。圣多明各汽车公司并不会感到奇怪:有人因工作需要在与海地接壤的边境地区每周跑几百公里,所以需要一辆特别的好车。公司建议他购买美国雪佛兰比斯坎湾,随后便向美国方面订了货。三个月前,车子终于来到了特鲁希略城。萨尔瓦多还记得大家坐上新车试验那一天的情景,阅读说明书时,大家笑得多开心啊!那上面写道:这种车跟纽约警察追捕犯罪嫌疑人的警车一模一样。有空调、自动传动装置、液压刹车,有八缸三百五十毫升的发动机。价值七千美元。安东尼奥说:“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投资项目。”此前,他和家人已经在莫卡地区试过一次了。说明书并没有夸大其辞:车速可以达到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

“萨尔瓦多,怎么了?”

“小心!托尼!”有人喊了一声,因为车子猛然颠了一下之后可能撞瘪挡泥板。无论安东尼奥还是阿玛迪多都不知道这一情况。两人仍然手持武器,探头在车外,等着英贝特超过特鲁希略那辆车。两车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米了,强风让人喘不过气来;萨尔瓦多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后的窗帘。他们应该对准车窗射击,把所有座位打个稀巴烂。他恳求上帝:千万别让里面有陪同“公羊”前往卡奥瓦之家的不幸姑娘。

终于有一天,“突厥”来到了福廷神甫的住处,前者肥胖的面庞变了模样。

那辆雪佛兰贝尔艾尔好像察觉有人在跟踪,或者是出于体育比赛的本能,它不肯让后面的车超车,猛然又向前蹿出几米。

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五日快乐的那一天之后的几周里,萨尔瓦多第一次想到有必要杀掉特鲁希略。起初,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天主教徒应该遵守第五条戒律:不杀人。尽管如此,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尤其是每当他看到《加勒比日报》《国家报》或者听到“多米尼加之声”播送攻击巴纳尔主教和赖利主教的文章时。他们居然称两位主教是外国列强的代理人、共产主义的奸商、殖民主义者、叛徒、毒蛇等等。可怜的巴纳尔主教!他们居然说巴纳尔是外国人!他在维加地区当神甫可已经三十年了!他那使徒般的善举赢得了该地区无论冤家还是对头的尊重和热爱。乔尼·阿贝斯策划的卑鄙行动打消了萨尔瓦多的种种顾虑。只有他这种人才整天琢磨类似的鬼点子呢!他是从福廷神甫那里以及传闻中听到乔尼的行动的。卑鄙无耻的事情发生在维加教堂里,主教经常在那里做十二点钟的弥撒。诬蔑主教的滑稽戏就发生在那里。当主教正在宣讲福音书时,突然闯入一群浓妆艳抹、衣着半裸的妓女。面对满堂吃惊的信徒,她们冲到讲坛前破口大骂老主教,指责他和她们生出私生子来,骂他是个变态狂。其中一个泼妇抢过话筒吼起来:“你得承认那些你种的、强迫我们生出来的儿子!你不许把他们饿死!”有几个女信徒明白了她们的阴谋之后开始反击,当她们正准备把这些妓女赶出教堂并保护主教的时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群特工冲了进来,他们有二十几人,个个手持木棒和铁链,他们毫不留情地抽打着教徒。可怜的主教们!歹徒在主教们居住的房子外墙上乱写了许多骂人的话。在圣胡安,他们炸毁了赖利主教到各个教区乘坐的小卡车;每天夜里往他的住宅里扔死猫死狗、泼脏水、放活老鼠,直到迫使主教逃到特鲁希略城的圣多明各教会学校里去为止。坚不可摧的巴纳尔主教继续在维加地区抵抗威胁、诬蔑和谩骂。这是一位用烈士黏土塑造的老人。

“加速!他妈的!”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命令道,“再快点!”

果然如此。对于玩阴谋诡计,这个政权是有一套鬼点子的,报复行动集中到了两个外籍主教身上,没有理睬出生在多米尼加的那几位主教。一位是美籍主教托马斯·赖利,在圣胡安教区工作;另一位是西班牙籍主教弗朗西斯科·巴纳尔,在维加教区工作。这两人成为污蔑的目标。

几秒钟后,雪佛兰比斯坎湾又缩小了距离,而且越追越近。其他那些人呢?为什么佩德罗·里韦奥、瓦斯卡尔·特哈达没有露面?他俩就埋伏在奥兹莫比尔——也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的车子里,只有两公里,他们应该拦住特鲁希略的汽车呀!英贝特是不是忘记了应该连续三次开灯和关灯?驾驶萨尔瓦多那辆老水星牌的菲菲·巴斯托里萨也没有露面,他应该埋伏在距离奥兹莫比尔那辆车两公里的地方。他们应该分别停在相距两公里、三公里、四公里或者更多公里的地方。他们在什么地方呢?

“福廷神甫,报复行动会是非常可怕的。”他低声说道。

“托尼,你忘了给信号了!”“突厥”喊道,“咱们把佩德罗·里韦奥和菲菲丢在后面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道歉的话,离开家人,好像梦游患者一样,转身又回教堂去了。他进到圣器室中。福廷神甫正在脱去法袍。他冲他微微一笑:“萨尔瓦多,你现在为自己的教会感到自豪吗?”他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把神甫长时间地拥抱在怀里。是的,基督的教会终于站到了受害者一边。

这时他们距离特鲁希略的车子有八九米远。托尼又变灯光又鸣笛,表示要超车。

萨尔瓦多实在太激动了,走出教堂之后甚至没有与妻子或者朋友们谈论几句《主教书》的内容。大家都聚在外面,脸上充满了对于刚才听到的一切表示惊讶、拥护或者担心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混乱,因为带头签署《主教书》的是里卡多·比迪尼大主教,随后是来自国内不同地方的五位主教。

“贴上去!”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吼道。

《主教书》中的每句话都让萨尔瓦多激动不已。里面说:“生存权除去只能属于上帝——因为是上帝给了我们生命,还能属于别人吗?”主教们强调说:“从这一基本权利中又派生出其他权利:组织家庭的权利、劳动权、经商权、移民权(这是对出境还要向警察局办理许可手续的谴责!)、名誉权、不受无端借口或者匿名指控诬陷的权利。”《主教书》重申:“每个人都有自由思想的权利、言论自由的权利、结社自由的权利、示威游行的权利……”主教们在“这个痛苦、不安的时刻,为了和平与和谐,为了在国内建立人类共存的神圣权利”而祈祷。

他们又往前追了几分钟,可是雪佛兰贝尔艾尔不肯离开中线,全然不理睬托尼的信号。佩德罗·里韦奥和瓦斯卡尔驾驶的那辆奥兹莫比尔在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呢?菲菲·巴斯托里萨那辆水星又在哪里呢?终于,特鲁希略那辆车子向右边让路了。这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在汽车的暗处沉浸在对那喜庆日子的回忆中,他笑了。他一面听着福廷神甫用略带法语口音的西班牙语宣读《主教书》——那里的每个句子都气得“公羊”发疯——一面觉得每个句子都在回答他的疑问和不安。他太熟悉这封信了——他听完之后又阅读过几遍,还秘密印刷后到处散发这封信,因此他可以全文背诵出来。一道“悲伤的阴影”给多米尼加的保护神节、圣母日那一天烙下了痛苦的印记。主教们说:“面对这折磨许多家庭的痛苦浪潮,我们不能无动于衷,”正如使徒彼得所言,“要与哭泣的人们一起哭泣。”主教们提醒大家:“不可践踏的个人尊严是一切权利的根据和基础。”他们引用教皇庇奥十二世的一句话:“地球上还有几亿人口生活在压迫和暴政之下。这些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没有任何安全可言:没有家,没有财产,没有自由,没有荣誉。”

“贴上去!再贴近些!”安东尼奥·德·拉·玛萨近乎歇斯底里地恳求道。

直到十六个月前——那一天让他终生难忘,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天,发生了奇迹。多米尼加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此前的二十一日那天是保护神节,即大恩典圣母日,但也是抓捕“六·一四运动”成员的坏日子。星期天,在圣地亚哥阳光明媚的早晨,教堂里座无虚席。突然,福廷神甫在讲坛上声音洪亮地宣读起那封震撼整个多米尼加的主教致教民书——基督的神甫们在同一时刻在所有教堂宣读这封信。这是一场飓风,比一九三〇年特鲁希略刚上台时那场名叫“圣谢侬”的飓风还要厉害,那一场飓风摧毁了首都。

托尼·英贝特一踩油门,几秒钟后,他们已经和雪佛兰贝尔艾尔并头前进了。旁边的车窗也拉着窗帘,因此萨尔瓦多没有看到特鲁希略;但是从前面的车窗望进去,没错,那里清清楚楚的就是著名的萨卡里亚斯·德·拉·克鲁斯那张粗俗、健康的面孔。就在这时,安东尼奥和中尉同时开火的枪声几乎要震破萨尔瓦多的耳鼓。两辆汽车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蓝色雪佛兰车窗爆炸的玻璃碎片一直飞溅到了他们身上;萨尔瓦多感到脸上有针扎般的刺痛。他好像恍惚看到萨卡里亚斯的脑袋奇怪地一动,一秒钟后,他也连忙从阿玛迪多肩膀上方向外射击起来。

萨尔瓦多从年轻时就发现,每天的行为如果处处按照宗教戒律办事,有时是根本不可能或者十分困难的。尽管他坚守信仰原则,但那从来都不妨碍他吃喝玩乐、搞女人。他永远也不会后悔在和现任妻子乌拉尼娅·米耶赛斯结婚前就生下两个儿子。这是过错,常常让他感到不好意思,他也曾经努力赎罪,尽管良心依然不能平静。是的,在每日的生活里,很难不得罪上帝。他,一个可怜虫,先天就打着原罪的烙印,这烙印可以证明人类都有着相同的弱点。可是上帝安排的教会怎么也会犯错误呢?怎么会去支持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呢?

射击持续了几秒钟,这时——车轮的尖叫声让他直起鸡皮疙瘩——突然的刹车使得特鲁希略的汽车落到了后面。萨尔瓦多回头从后车窗望去,只见那辆雪佛兰贝尔艾尔在走Z字形,好像在安静下来之前要翻车似的。它没有调头,不打算逃跑。

“突厥”还记得福廷神甫在回答这些问题时的难堪神情。他那些壮着胆子的回答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上帝的事情上帝管,恺撒的事情恺撒管。福廷神甫,难道对特鲁希略也要这样分开来说吗?他不去做弥撒,不接受祝福和圣餐吗?对各种政府行为,教会不搞弥撒、感恩祈祷和祝福吗?主教和神甫不是经常为暴政活动做神圣化的解释吗?如果让信徒与特鲁希略如此保持一致的话,那教会置信徒于什么样的处境之中呢?

“停车!停车!”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在咆哮,“他妈的,调头!”

这得感谢福廷神甫。福廷是加拿大人,定居在圣地亚哥;萨尔瓦多同里诺·撒尼尼主教的那次谈话,就多亏了福廷神甫的帮助。多年来,福廷神甫就是他的精神导师,每月总有一两次,两人要长谈一下。“突厥”在谈话中敞开心扉,无所顾忌;神甫静静地听着,回答他的问题,解开他的疑惑。不知不觉中,政治话题逐渐在谈话中超过了个人私事。为什么天主教会支持一个沾满鲜血的政权?教会怎么能用自己的精神权威去保护一个恶贯满盈的统治者呢?

托尼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几乎在特鲁希略那辆中弹的车子刹车的同时,他也来了个急刹车。但是,他在车身猛烈晃动可能造成翻车之前抬起了踩刹车的脚;接着他再次刹车,直到让雪佛兰比斯坎湾停住为止。随后,他一秒钟也没有耽搁,扭动方向盘,做了一个大转弯的动作——后面没有任何车辆过来——调头向特鲁希略的车子驶去。蓝色雪佛兰荒唐地停在那里,在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好像在等候他们似的,车灯还是亮的。他们的车子走了五十米的时候,车灯熄灭了。可是“突厥”看到蓝色雪佛兰仍然还在那里没动,托尼·英贝特用大灯光照着它呢。

他半闭眼睛,嘴唇不动,祷告起来。他一天要祷告好几次:起床和睡觉前要高声祷告;其余的时间要默默地祷告,比如现在就是。除去念叨圣父和圣母之外,他还根据具体环境,临时编些祷辞。他从小就习惯把大事小事汇报给上帝听,把秘密交给上帝,请上帝拿主意。他恳求上帝把特鲁希略送来;恳求上帝无限的恩惠,允许他们一下子处决掉这个杀害多米尼加人民的刽子手,处决掉这个现在对教会和神甫大施淫威的畜生。一直到不久前,只要一谈到处决特鲁希略,“突厥”还总是犹豫不决;但是自从得到上帝的指示以后,他就心安理得地跟基督谈这件弑杀暴君的事情了。“指示”就是教皇圣谕里的那句话。

“低头!弯腰!”阿玛迪多说道,“有人冲咱们开枪。”

萨尔瓦多热爱萨德哈拉家族的人们,为自己有黎巴嫩的阿拉伯血统感到自豪。可是,萨德哈拉家族的人们曾经不愿意让他出生。当保利娜告诉家里比罗·埃斯特莱亚在追求她时,大家都拼命反对,因为比罗是混血种、军人,还搞政治,这三样都是让萨德哈拉家族不寒而栗的东西——想到这里,“突厥”笑了。家族的反对迫使比罗·埃斯特莱亚拐跑了保利娜,两人跑到莫卡,比罗用手枪逼着神甫在教堂为他俩举行了结婚仪式。随着时间的推移,埃斯特莱亚家族和萨德哈拉家族终于和好。一九三六年保利娜妈妈去世的时候,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已经有九个弟弟了。比罗·埃斯特莱亚将军第二次结婚又生了七个儿子,这样一来,“突厥”就有了十六个合法弟弟。假如今天晚上失败的话,这些弟弟会出什么事呢?特别是他的弟弟瓜里奥内斯·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将军,他一点也不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情,他会出什么事呢?这位将军曾经担任过特鲁希略警卫队长的职务,现任维加军区第二旅旅长。如果计划失败,敌人的报复会是无情的。计划为什么会失败?计划是精心准备好的。一旦旅长的上级何塞·雷内·罗曼将军通知他特鲁希略已死,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已经掌握了政权,瓜里奥内斯肯定会让北方全部的武装力量为新政权效力的。会是这样吗?由于等待的时间太久,沮丧的情绪又一次占据了萨尔瓦多的心头。

左边车窗的玻璃已经成了碎片。萨尔瓦多感到脸上和颈部针刺般的疼痛;突然的刹车让他向前猛撞了一下。这辆雪佛兰比斯坎湾的车轮吱吱作响,走了一个Z字形之后,完全偏离了大道,最后停了下来。英贝特熄灭了车灯。周围一片漆黑。萨尔瓦多感觉周围都是枪声。他、托尼、安东尼奥和阿玛迪多是在什么时候跳下汽车的?四人都在车外,以挡泥板和敞开的车门为掩体,对准特鲁希略汽车的方向射击。是什么人在向他们四个开枪呢?除去司机之外,难道还有别人跟“公羊”在一起吗?毫无疑问,的确有人在向他们射击,因为子弹就在他们周围飞舞,钻进雪佛兰车皮的子弹发出叮当的声音,他们当中终于有人受伤了。

“突厥”已经不那么肯定了,他们已经等了一小时十五分钟。又浪费了一天的时间,又是充满热情、焦虑和希望的一天。萨尔瓦多今年四十二岁,是在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上等待特鲁希略到来的七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没有给人衰老的感觉,还远远谈不上衰老。他浑身的力气依然如同三十岁时那样异乎寻常。那是在阿尔玛西戈斯家族的庄园里,大家都说,“突厥”能够一拳打死一头驴(要打在耳朵后面)。他的力气尽人皆知。凡是在圣地亚哥教养院里跟他玩过拳击的人都知道他的力气。在那里,由于他努力对青少年进行体育训练,最后在这些犯罪青年和流浪少年中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金拳奖的获得者基德·迪那米达就是从那里脱颖而出,最后成为加勒比地区著名拳击手的。

“‘突厥’、阿玛迪多,掩护我们!”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命令道,“托尼,咱俩上去宰了他!”

“对,托尼,他肯定会来。”中尉跳了起来,口气肯定而狂热地说道。

几乎同时——他的眼睛开始可以识别微弱星光下的景物轮廓了,萨尔瓦多看到有两个弯腰的身影向特鲁希略的车子跑去。

“阿玛迪多,‘公羊’肯定会来吗?”安东尼奥·英贝特坐在方向盘的位子上故意刺激中尉。“突厥”察觉出他口气中有责备的意思。这不公平!好像特鲁希略取消了圣克里斯托瓦尔之行是阿玛迪多的过错!

“‘突厥’,别开枪!”阿玛迪多说道。他单腿跪在地上,拿枪瞄准前方。“咱们会打中他俩的。注意!千万别让‘公羊’从这里跑掉!”

“我也盯着呢,”旁边的阿玛多·加西亚·盖莱罗中尉说道,“我好像是在睡,因为一动不动;但是注意力在目标上。这是在军队学会的放松方法。”

大约有五秒、八秒、十秒钟的时间,周围是绝对的安静。萨尔瓦多恍惚发觉有两辆汽车沿着右边的道路全速向特鲁希略城驶去。片刻之后,又是一阵步枪和手枪射击的轰响。但是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就停止了。这时,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洪亮的声音充满了夜空:

“你们都睡着了,”萨尔瓦多回答说,“别担心。我盯着从特鲁希略城方向开来的汽车呢。”

“‘公羊’死了!这个混蛋!”

“我想我大概睡着了。”他听到前排座位上的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在说话。他看到他在揉眼睛。

萨尔瓦多和阿玛迪多拔腿向前方跑去。几秒钟后,萨尔瓦多停住脚步,从托尼·英贝特和安东尼奥肩膀上伸头向里面望去。在一只打火机和几根火柴的照耀下,四人开始查看血泊中的尸体。那人身穿橄榄绿色的制服,脑袋已经被打碎,整个身体躺在公路的一摊血水中。畜生,你终于死了!萨尔瓦多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上帝,便听到有人跑动的声音,他确信那人是听到了枪声,从特鲁希略那辆车的方向跑过来的。他不假思索,举枪就打,认为肯定是特工跑来救助元首的。可是从很近的地方,他听到了佩德罗·里韦奥的呻吟声,原来,佩德罗被他的子弹射中了。于是,仿佛大地裂开,仿佛从地下深渊里传上来恶魔的狂笑,这是嘲笑他萨尔瓦多的。

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心想:永远不能看到黎巴嫩了。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沮丧。从小他就经常梦想有一天去黎巴嫩高地看看,去看看那个名叫巴斯金塔的城市或者村庄。那里是萨德哈拉家族的发源地;十九世纪末,萨尔瓦多母亲的祖先由于信仰天主教而被驱逐出境。萨尔瓦多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听保利娜妈妈讲述在黎巴嫩经商的萨德哈拉男人们的冒险故事和不幸遭遇;讲述他们如何损失了一切,亚伯拉罕·萨德哈拉和家人如何历经千辛万苦躲避多数派伊斯兰教徒对少数派基督教徒的迫害。他们走遍半个地球,始终信仰基督和十字架。他们先到了海地,后来进入多米尼加共和国。他们在圣地亚哥扎下根来,凭着这个家族众所周知的勤劳和诚实又一次发了财,赢得了这块收养他们的土地上的人们的尊重。萨尔瓦多虽然很少看到母系方面的亲戚,可是他被保利娜妈妈的故事迷住了,觉得自己永远是萨德哈拉家族中的一员。因此,他经常梦想去访问那个神秘的巴斯金塔,因为在中东的地图上,他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地名。为什么刚才他会有那样的预感,认为永远也不会踏上祖先生活过的遥远国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