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停了。”鸟说。
鸟用左手支撑着睡篮,看了看手表,表针停了,指在没有意义的时间上。这些天,鸟虽然仍习惯性地戴着手表,但一次也没有想到看时间,更不必说给表上弦对对时间了。鸟觉得自己这些天是在那些没有畸形婴儿烦恼的人平稳度日的时间之外生活过来的,并且,直到现在,鸟也没有回归到他们的时间之内。
火见子按了一下跑车的收音机开关,正是新闻节目时间,男播音员正在报道莫斯科重开核试验引起的反响。日本原子弹氢弹协会发表了支持苏联核试验的声明主旨,但协会内部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反应,下一次世界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可能会陷入混乱。节目中还插播了广岛的原子弹受害者对日本原氢协会声明表示质疑的录音。所谓纯洁的核武器之类真的存在吗?即使苏联人在西伯利亚进行核试验,能对人畜都无害吗?
“现在几点了,鸟?”
火见子换了一个频道,这个台正在播放流行音乐,探戈,在鸟听来,本来所有的探戈都是一个曲调,而这节目又特别长,始终不变,最后火见子终于把它关掉了。他们没有赶上收音机报时的时间。
跑车像在竞技场上起跑似的猛然启动,鸟的耳朵一下子撞到车篷的支柱上,他紧闭着嘴,忍着疼痛。
“鸟,原氢协会向苏联屈服了呢。”火见子的语气里,其实并没有显示出对这一事件的兴趣。
“可以了。”
“嗯,好像是这样。”鸟说。
“可以了吗,鸟?”
在那些置身于我之外的人的共同世界里,他们所共有的唯一的时间在进行着,全世界的人都共同感受到一个厄运逐渐降临。不过,鸟所关注的只是主宰他个人命运的畸形婴儿睡篮。
医院前的广场上,又是暴雨如注,火见子的跑车在雨中像水鳖似的疾速倒到抱着睡篮的鸟面前。鸟先把睡篮递给车中的火见子,然后钻进车里,接过睡篮。为了让放在膝盖上的睡篮稳定不动,鸟必须像埃及法老的石像那样挺直上身。
“哎,鸟,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那种人,并没有在政治或经济方面从核武器生产中直接获益的、而是纯粹希望打核战争?我想,多数的人,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但是相信这个地球会存续下去,并希望能够存续下去。同样,那些黑了心肝的人,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却相信人类会灭亡,并且盼望这样。是不是呀?北欧有一种叫莱敏格18的动物,样子像老鼠,时常集体自杀。这个地球上,有时也会出现类似这种动物的人吧,鸟。”“莱敏格一类黑心肝的人?那联合国应该尽快拟订缉捕对策呀。”鸟随声附和地说。
“真可爱,小孩子,天使似的。”一个中年妇女说话像是唱歌,鸟觉得受了轻侮,但仍然低着头,快步向前一口气冲了出去。
可是他自己不想加入缉捕莱敏格一类坏人的十字军,一个念头从他心底掠过,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就潜藏着莱敏格似的丑恶。
鸟看见,火见子按照他的要求做时胳膊在发抖。此后,鸟和火见子不顾一切地从强作笑容挨到近前的人群中间冲了过去。
“好热呀,鸟。”火见子发现刚才谈论的和自己没多少关系,冷淡地换了话题。
到了主楼正门的玄关门口,鸟感到自己护着婴儿的双臂实在难以遮住积聚在那里的住院患者们的好奇。鸟的心态,像是独自抱着橄榄球冲向敌军严阵守护的决胜点的运动员,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你能掏出我裤兜里的帽子,从这脑袋后面罩上吗?”
“是呀,真的很热。”
“不会的。”鸟粗暴地说,“这帮家伙也想让孩子饿死,只给喂淡牛奶和糖水。”
发动机的热量从脚下颤抖的薄金属板上不断传导过来,跑车篷把他们密封在车里,渐渐地他们感觉像是被塞进了烘干室。可是,如果把车篷扯开一角,风和雨肯定会趁势而入。鸟有些不死心地查看了一下车篷的情况,这是很老式的车篷。
“那个医生或者护士会不会向警察报告呀,鸟?”火见子回头张望着说。
“没法子,鸟,多停几次车,开开车门透气吧。”火见子看到鸟沮丧的样子,说。
两人抱着睡篮走出特殊婴儿护理室,伫立在走廊百无聊赖的住院患者们的目光都朝向睡篮里的婴儿。鸟用可怕的眼光瞪着他们,两臂张开护住睡篮,大踏步向前,火见子一路小跑紧追。鸟的凶暴神态,让患者们愕然不解,但可能是为了睡篮里的婴儿,在昏暗的走廊里他们都微笑着向两侧让开。
鸟看到前面路上有一只死麻雀,被雨淋得精湿。火见子也看见了。他们的车向死麻雀直开过去,但当麻雀在他们的视线里向下沉落的时候,车突然大幅度地一拐,车轮倾斜,突然陷进柏油路边一个被浑黄的泥水遮掩的深坑里。鸟扶持着睡篮的手指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车开到医院之前,我将被弄得遍体鳞伤吧,鸟悲哀地想。
“再见!多保重!”医生的眼圈发黑,对自己刚才的大声大气似乎有些后悔,也和鸟一样放低了声音回答。
“对不起,鸟。”火见子说。她身体某个部位肯定也被撞了,是强忍疼痛的声音。无论鸟还是火见子,话题都不想碰到死麻雀。
“那么,再见吧!”
“没什么。”
“哪里,我也没关照什么。”医生拒绝了鸟的感谢。
鸟说着,把膝盖上的睡篮重新放端正,钻进车后,他第一次低头好好看了看孩子的脸。孩子的脸越来越红,搞不清是否在喘气,好像憋住了。鸟有些害怕,晃动睡篮,孩子的嘴突然张大,像要咬鸟的手指,出乎意料地放声大哭起来。只有一厘米长的线头般的眼睛紧闭着,没有眼泪,浑身一会儿一阵颤抖,没完没了地“啊啊耶耶”地哭叫。鸟刚刚从恐惧中脱身,现在,想用手掌掩住孩子哭喊着张开的粉红色的小嘴,又被一种新的恐惧制止住。孩子头上戴着的羊角帽抖动着,“啊啊耶耶”地哭叫不止。
“没什么好想的了。”鸟也很坚定地说,“谢谢你这么多天的关照。”
“孩子的哭声好像有好多意思呢。”在孩子的哭叫声中,火见子抬高嗓门喊,“可能人类所有语言的意思都包蕴在里面了。”
“不再重新想想了吗?”小儿科医生很固执地说。
孩子仍然“啊啊耶耶、啊啊耶耶”哭叫不停。“幸亏我们听不懂这哭声里的意思。”鸟惶恐不安。
“那可以走了。”护士说。
跑车载着孩子连续不断的哭声奔驰,犹如装载了五千只蝉似的向前奔驰,同时,鸟也有一种自己潜入一只蝉体内飞行的感觉。不一会儿,两人就抵挡不住车内蒸腾的热气和孩子的哭叫了,他们把车靠近路边停住,打开车门。车内潮湿的热气、热病患者打嗝似的空气呼呼地向外流出,雨水和湿漉漉的冰凉空气涌了进来,热汗淋漓的鸟和火见子立刻感到寒意,打了个冷战。鸟膝盖上的睡篮也落进了雨滴,孩子红红的脸蛋沾上了比泪珠还细碎的水珠。孩子还在哭,但现在“啊啊耶耶”哭声的间歇,响起了咳嗽声。全身颤抖的咳嗽,状态明显异常,让他们怀疑孩子是不是得上了呼吸系统的疾病。鸟把睡篮偏了偏,总算挡住了雨水。
“都办完了。”
“在恒温空气里护理的婴儿,猛地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很可能得肺炎哪,鸟。”
“出院手续办完了吗?”
“是呀。”鸟说。他深感疲劳。
鸟向玻璃窗格里面看了看,床上的婴儿都不停地蠕动着身子。鸟怀疑他们是不是正在议论着被带走的伙伴。婴儿们好像都兴奋了起来,那个眯着眼睛躺在保育器里的小瘦猴似的孩子怎么样了?那个为了缺少肝脏的孩子而奋斗的父亲还会穿着茶色灯笼裤、扎着宽皮带来这里争论吗?
“真麻烦了呢。”
“可不是你说的那样。”小儿科医生轻轻地责备鸟。
“现在这种时候,怎么才能让孩子不哭呢?”鸟感到自己是个毫无经验的人。
“他谁都不像,本来就不像个人嘛。”鸟说。
“我倒是时常看到人家给孩子喂奶。”火见子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立刻闭上了嘴,随后急忙补充了一句,“应该准备点牛奶吧,鸟。”
“也不像鸟啊。”火见子小声嘀咕着,由于紧张声音变得尖厉难听。
“淡牛奶还是糖水?”疲倦的鸟嘲讽地说。
在特殊婴儿护理室,抱到玻璃窗格这边来的鸟的孩子,菊比古,穿着火见子精心挑选的合身的衣服,躺在睡篮里。小儿科主治医生在睡篮旁边颇无聊赖地站着,等待鸟回来。鸟和医生隔着睡篮对面站着,鸟感觉到,火见子看到睡篮里的孩子受到了刺激。孩子长大了一圈,斜视的眼睛像是褐色皮肤上的深皱纹,脑袋上的瘤也似乎发育了起来,那东西比孩子的脸蛋更红艳、饱满。现在正睁着眼睛的孩子,很像南宗画里的老寿星,不过确实还欠缺一点人的模样,可能是因为和瘤子对应的额头太窄小。孩子不停挥动着握得紧紧的小拳头,好像想从睡篮里逃出去。
“我去药店看看,对了,那种仿照奶头的玩具,叫什么来着,可能会有。”
过后,那就是把孩子扔到形迹可疑的堕胎医生那里之后,鸟这样想。紧接着,鸟回想起自己在地方城市抛弃了少年友人的那个深夜。我用当年抛弃的少年的名字,称呼现在又要抛弃的孩子,起名字这个行为,说到底是被圈入了凶险的圈套。刹那间,鸟想回去再重新改换个名字,但很快这念头就被消沉的毒素给销蚀掉了。鸟以自虐的心情说:“今晚去‘菊比古’喝他个通宵。”
火见子冒雨跑了出去,鸟没有信心地摇了摇睡篮,目送穿着平底鞋跑去的情人的背影。她是同龄的日本女子中受过良好教育的一个,可惜这些教育没能发挥作用,却让她变得连普通女人的日常生活智慧也没有。她可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鸟回想起那群刚入学时活跃的女大学生中最活跃的火见子,不禁对现在在泥水中像一条拙笨的狗似的蹦跳奔跑的火见子产生了怜悯之情。谁能预见到那么年轻、自信、好炫耀学问的女大学生的未来,就是现在的火见子?鸟抱着睡篮坐着的跑车旁,几辆长途运输卡车像一群野蛮的犀牛似的疾驶而过。鸟和婴儿随着车身震颤,轰隆的声响中,鸟听到一个尖厉急迫而意义不明的呼唤。这肯定是幻听,但鸟仍然专心致志地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
“真是碰巧啊,鸟,过后我们去那里看看。”
火见子一副独坐在黑暗里的愤怒表情,顶着挟带着雨水的强风旁若无人地走了回来。这回她没有跑。鸟从她魁梧的身上看到和自己同样难看的疲劳相。可是,一钻进车里,火见子立刻用压住孩子哭声的喜悦声调说:“小孩子衔着的东西叫奶嘴,刚才一时蒙住,想不起来了。你看,两种,都买来了,鸟。”
“那肯定是我在地方城市时认识的人,他被美国占领军里一个负责情报的人当作同性恋伙伴,后来跑到东京来了。”
从遥远的记忆库里搜寻出“奶嘴”一词,自信也应该由此恢复。不过,在火见子舒展开的手掌上放着的一个土黄色橡胶制品、一个衬在枫叶羽翼上的果实类的东西,看起来都是鸟的孩子现在还不能使用的器具。
“那种人的实际年龄很难看出来,大概比你小四五岁吧。”
“带蓝芯的,是帮助快出牙的孩子巩固牙床用的,要再大一点的孩子才用得着。鸟,这个没芯的,软乎乎的,肯定可以用。”火见子说着,把那个奶嘴放到哭叫着的孩子粉红色的嘴唇边。
“他多大年纪?”
鸟本来想问,为什么把给快出牙的孩子用的奶嘴也买来了呢。随后他看到,不要说这个奶嘴,就是火见子预想为更小的孩子用的奶嘴,放到鸟的孩子嘴边也没有任何反应。孩子只是用舌头轻轻地把这个塞到嘴边的东西往外顶。
“那么,就真的用在非洲旅行上吧。”火见子不假思索地说,随后问道,“哎,鸟,菊比古这个名字,我知道一个男同性恋酒吧,就是同样的菊比古这几个字,那儿的老板的名字就叫菊比古。”
“不行,可能现在还太早了点。”试了一会儿后,火见子完全失望,再次丧失了信心。
“这钱本来是从准备去非洲的积蓄里拿出来的,在决定弄死孩子后和你一起去非洲的时候,又回到了我的口袋。”鸟思绪混乱,理不出头绪,自己也不清楚想说什么。
鸟谨慎地控制着自己,不发表对火见子的批评。
结算完毕,窗口里的护士几乎把保证金全还给了鸟。因为他的孩子住院期间的伙食只是淡牛奶和糖水,抗生物质类的药品也很少用,不可能有比这更节省的生活了。两人回到特殊婴儿护理室。
“可是,另外能让孩子安静下来的办法,我就不知道了呀。”火见子束手无策。
“我想就叫菊比古。”鸟记起了妻子的话,向护士说明这几个字的写法。
“只能这么走了,走吧。”鸟说着,关上了自己这边的车门。
“起个名字不就行了吗,鸟。”火见子很焦躁地插话说。
“药店的表刚才是四点钟,我想五点之前能赶到医院。”火见子边发动汽车边说,脸色阴沉得可怕。她又向那令人不快的北方出发了。
“比如说现在想叫这么一个名字,临时用的名字也可以呀。”
“他该不会哭上一个小时吧。”鸟说。
名字,和妻子在医院里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鸟就感到很棘手。给这个怪物起个人的名字,恐怕从那一刻起,他就会真的像人似的提出作为人的自我要求吧?他没有名字死去,和有了名字再死,对我来说,这家伙存在本身会因此而不同了吧。
五点十分,婴儿哭得疲倦,睡了。但他们还没有找到目的地。他们的车已经在一个洼地里转了五十多分钟了。那是一片夹在南北相对的高台之间的洼地,他们的车上岗下坡,几次穿过同一条细而弯曲的浑浊河流,迷在一条死胡同里,最后又向高台的方向开去了。火见子记得曾经把车直开到那个堕胎医生的医院玄关门口,登上高台,她就可以确定医院所在的大概位置。可是,车进入房屋密集的洼地,在铺设简陋纵横交错的狭仄小路上,他们连自己的车前往的方向都搞不清楚了。好容易开到了火见子记得的那条小路,一辆决不肯让路的小型卡车迎面驶来,他们只好把车倒后一百米左右。等到小卡车开过去,他们想再返回去的时候,却在和刚才不同的路口拐了弯,而下一个路口又是单行线,开进去就倒不回来。
“现在这里只写着是您的孩子,为了登记方便,希望您能告诉您孩子的名字。”
鸟和火见子一直沉默着,他们都担心因为过于急躁而说出伤害对方的话。这个十字路口其实已经经过了两次了,就连这样一句话,都感觉有可能导致他们之间产生尖锐的裂痕。他们几次从一个小小的警察值班岗亭的门前经过,那是一座破旧的村公所似的房子,车连续几次开向这座前面立着两棵枝叶形状不同的银杏树的房门口,每次他们都提心吊胆,害怕引起树后的警察的注意。他们从没想到去问问警察,那个医院到底在哪儿。他们甚至不肯到路旁商店去和店员确认一下那家医院所在的街名。一辆拉着头上长瘤的婴儿的跑车,打听一家名声不好的医院,说出来难免招惹麻烦。医生在和火见子通电话时特意叮嘱过,来医院时不要在附近的烟酒店停留。因此,他们只能这样无休无止而又大摇大摆地兜圈子。恐怕转到明天天亮也到不了要去的医院吧?可能那种为弄死婴儿而设立的医院本来就不存在吧?这些念头固执地纠缠着鸟,强烈的倦意又使得鸟昏昏欲睡。他害怕自己真的睡着了,睡篮从膝上滑落下去。如果婴儿头上的瘤子表皮是覆盖从头盖骨里溢出的脑浆的硬膜,滑落下去立刻就会撞破吧。渗到变速挡和脚闸之间的泥水把他们的鞋子弄得很脏,如果婴儿掉到那里,呼吸困难,很快就会痛苦地死掉吧。那真是最可怕的死。鸟拼命地在睡意中挣扎。某一瞬间,鸟一下子沉浸在意识的深渊。火见子紧张地喊:“别睡呀,鸟。”
“没有,还没有起名呢。”
睡篮差点从膝盖上掉下来,鸟颤抖地紧紧把它抱住。
“给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年轻的护士问。
“我也困呀,鸟。我担心要出事。”
鸟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点点头。
浓重的暮霭已经降临洼地,风停了,雨还盘踞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车窗蒙上了一层水汽,视线变得模糊。火见子打开前照灯,只有一侧亮了。火见子那个孩子气的情人的破坏行为开始发生作用。当他们的车又一次来到那两棵银杏树前,终于有一位貌似农夫的年轻警察从屋子里从容走出,把他们叫住。
交款室里的年轻姑娘接过鸟递进来的粉红色卡片,催促鸟加盖印章,同时说:“是出院吧,恭喜呀。”
两人满是汗污的苍白面孔和可疑的形迹,都暴露在弯腰从打开的车门向里探望的警察的眼睛里。
“我也去吧。”火见子好像很害怕一个人被搁在这儿,急切地说。两人在特殊婴儿护理室和护士交涉着,同时很别扭地歪着身子,尽量不让玻璃窗格里面的婴儿进入视线之内。
“驾照!”警察说,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没什么。”鸟答,“我去交款室。”
年龄和鸟的预备学校学生差不多的警察很确切地知道自己吓住了他们,心情特别愉快。“你们这个车一只眼哪,第一次打这儿过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不过,你们既然从这儿逃掉了,怎么又跑回来转圈子?这回可没办法了。只有一只眼睛亮着,还这么悠闲地开,真是没法子呀,因为这关系到我们警察的威信!”
“怎么了?”火见子问。
“知道了。”火见子的声音毫无感情。
鸟把带来的衣物都交给了护士,衣物被一一检点后,只有帽子被挑出来退还回来了。鸟感到有些狼狈,把帽子揉成一团塞进裤子口袋。鸟转过头,对站在身后什么也没注意的火见子投去怨怒的目光。
“还带着孩子?”警察对火见子的态度很不满,“请把车放在这儿,把孩子抱下来。”
“当然需要,请交给我吧。”护士一直隐藏着的尖刻责难流露了出来,不怀一丝同情的目光锋利地看着鸟。
睡篮里的孩子脸上呈现出异样的红色,鼻孔和张开的小嘴一起发出明显异常的急促呼吸声。莫不是得了肺炎?这担心竟使鸟瞬间忘记了正在探头窥望的警察的存在。鸟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感到异乎常人体温的灼热。鸟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
“孩子用的衣物也拿来了。”
“怎么了?”警察惊讶地问,恢复了和他年龄相符的幼稚的声音。
鸟接过色彩猥亵的粉红卡片。
“孩子病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前照灯坏了,就这么开出来了。”火见子说。她想乘警察态度游移而蒙混过去,“可是,又迷了路,正想不出办法呢。”
“请拿这张卡片到交款室交款,我马上喊儿科的主任医生来。”护士说。
“想到哪儿去?医院叫什么名字?”
于是,鸟拎着睡篮,火见子抱着婴儿用的衣物,沿着长长的走廊,步履匆匆地向特殊婴儿护理室走去。今天他们和来来往往的住院患者都格外紧张、表情冷淡,是因为受了被暴风鼓动、追逐而突然远去的云雨和远方沉闷的雷声的影响。鸟抱着睡篮,一边走,一边挖空心思地准备和护士交涉孩子出院需要说的可以不受质疑、非难的话。鸟越想越觉得为难,但走进特殊婴儿护理室一看,护士们已经知道他要把孩子带走,鸟放心了。即便如此,鸟还是摆出一副拒人门外的冰冷面孔,耷拉着眼皮,不给那些很有好奇心的护士提出诸如为什么不动手术就把孩子带走、你想把孩子带到哪里去等问题的机会,最小限度地回答和办理出院手续有关的问题。
火见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医院的名字。警察告诉说,医院就在他们停车的那个方向的一条小路的尽头,随后又想显示自己并不只是好说话的好好先生,说:
到了医院,鸟恳求想要留在车里的火见子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不过,路这么近,下了车走着去可能更好,我希望你们能这样做。”
鸟满手泥水和油污,换上了轮胎。在作业过程中,他浑身上下的汗水,比冲澡前更多。鸟很小心地开动发动机,似乎没有异常。即使再慢,黄昏之前一切也该结束了,毫无疑问,不需要前照灯,鸟想。他本想再冲一次澡,但火见子已经准备就绪,他的焦急心情,也真的找不出一点余暇。两人就这样出发了。他们的跑车开出巷口时,有人从背后投掷了一块小石头。
火见子歇斯底里似的伸出长臂,扯下盖在孩子瘤子上的毛线帽子,这一举动给了年轻警察一个决定性的打击。
“这话得在车轮子没丢之前说,现在首先是要换上备用轮胎呀。”鸟说。
“我们必须稳稳地开着车送去。”
“我的朋友里,不是有一个像小孩子似的人吗,鸟,肯定是他使的坏,他抱着车轮躲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在那儿盯着我们呢。”火见子没事似的大声回答,“我们要是满不在乎地走出去,那孩子准会在他藏身的地方悔恨得放声大哭。我们就这么干吧。”
火见子乘势追击的气势彻底压住了警察,警察好像有些后悔,很沮丧地把驾照还给了他们。
“可是,偷这个车轮子的人要干什么呢?”
“把孩子送到医院后,赶快到修理厂修车。”警察的眼睛仍然盯着孩子头上的瘤,很愚蠢地说,“可是,真病得不轻呀,是脑膜炎吗?”
“在后备厢里面有哇。”
两人把车驶上警察指点的小路,在医院前停住了车。火见子开始有些闲心了,说:“驾照号码和名字,什么也没记录,这警察真是个糊涂家伙。”
鸟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冲洗着身子。本来,以前每当温热的水流淋到头部,他总会产生性欲冲动,但现在只是感到呼吸窒闷,心跳过速。鸟沐浴在热水喷头洒下的温雨中,开始有意识地使劲闭上眼睛,头向后仰,用两个拇指肚揉搓耳后。不一会儿,头戴西瓜形塑料帽的火见子也匆匆钻到鸟的身旁洗了起来,像要把浑身上下揉搓一遍。鸟终止了游戏,走出浴室。鸟用毛巾擦拭身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落到地面上的声响,走到窗前向外一看,他们的鲜红跑车像一艘要沉没的船,猛烈地向前倾斜着。右边的前轮没了!鸟来不及认真擦干脊背,便匆匆蹬上裤子,套上衬衫,跑出去查看。有人匆匆从巷口跑过去,鸟并不想追,而是赶紧查看被弄坏了的车。卸掉的车轮无影无踪,向前倾斜碰到地面的前照灯也撞坏了。看来是有人用千斤顶把车身顶起来,卸掉车轮,然后踩着挡泥板,让车猛烈前倾,把前照灯弄坏了。鸟冲到仍然在淋浴喷头下冲洗的火见子面前大声说:“车轮子被偷走了,前照灯也给弄坏了,真是个奇怪的贼!要是有备用的轮胎就好了。”
鸟们把睡篮抱到木造结构、灰色砂浆墙面的医院玄关门口,火见子并不顾忌护士和患者们的反应,喊叫了一声,立刻有一个鸡蛋脑袋的男人,身着麻布礼服,外套污渍斑斑的白大衣,走了出来。他完全无视鸟的存在,像从鱼贩子那里买鱼似的朝睡篮里看了看,声音黏滞但很和气:“这么晚,火见子,我已经在想你是不是在和我恶作剧。”
“好,冲个澡吧。”满身灰尘汗水的鸟松了口气,说。
医院的玄关门口给人一种非常荒凉的印象,但鸟从心底里感到了威胁。
鸟走进去一看,火见子就那样站在厨房里面吃香肠。鸟探头朝平底锅一看,立刻被大蒜味冲得直向后退,缩回了手指,面对惊讶地抬头看他的火见子,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火见子用杯子里的水冲洗着刚才大吃大嚼沾满黄油的舌头,呼吸的气息带着蒜味,说:“要是吃不下东西,先去冲个澡吧。”
“怎么也找不着路了。”火见子冷淡地说。
鸟望着装上了篷的跑车,鲜红的车身、黑色的车篷,跑车很像是伤口绽开的肉和周围结成的痂。鸟感到莫名的厌恶。天色乌黑,空气湿漉漉的,风也骚动不止。细雨如雾,积满了一片,突然随疾风远去,一会儿又飘了回来。鸟看到在几座建筑物空隙间显露出来的极其茂盛的大树,被阵雨洗得碧绿,和环线公路十字路口的信号灯一样,是让鸟感到魅惑的绿色。在躺到死亡之床的时候我或许就看着如此鲜艳的绿色,鸟茫然地想。鸟觉得,现在要送到那个形迹可疑的堕胎医生那里杀掉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鸟返回玄关门口,把放在那里的睡篮、衬衣、袜子、毛丝编织小衣服,还有帽子都收拾起来,拿到跑车里,塞到车座后面。这些东西是火见子花了工夫挑选的,鸟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那时候他甚至觉得火见子是不是已经溜走了。她为什么花那么多工夫给一个很快就要死了的孩子挑选衣服?女人的感受总是很奇特。“鸟,饭菜好了。”火见子的声音从厨房窗口传了出来。
“我以为你们半路出了什么事故。确实有一些偏激的人,一旦下了决心把孩子弄死,就忘记了凡事都有个界限,以为让孩子饿死或把孩子掐死是一样的。唉,好可怜的样子哟,像是要得肺炎呢。”医生仍然和颜悦色地说,小心地抱起了睡篮。
鸟给跑车安装上黑色车篷的时候,厨房窗口飘出的大蒜和香肠的焦煳味道,像受惊的鸡,被小巷里旋转的阵风吹了起来。切得薄薄的蒜片用黄油炒过,放上小香肠,加水一起蒸,这是戴尔契夫教给鸟的一道菜。鸟想起了戴尔契夫的事情,他可能已经从那个皮肤苍白的小姑娘身边被强制性带走,带回公使馆了吧。在胡同深处他和情人的爱巢里,他尝试过激烈的抵抗吗?他的情人用戴尔契夫和带他回去的公使馆官员都听不懂的日语哭喊了吧?不过,戴尔契夫除了和他的情人分手,也没有别的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