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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动手术以后,孩子能正常成长吗?”鸟心不在焉地问。

看来,我必须起来反抗,和这帮家伙斗争,保卫自己,摆脱那个畸形婴儿。鸟匆忙地给自己马上就可能慌乱的大脑发布指令。从醒悟自己理解失误那一刻起,鸟便开始退却。在仓皇的逃跑中,除了时时回头自我防卫,其他一切都不在考虑之列。我必须拒绝手术,不然的话,我的世界就要被这个畸形婴儿占领了。

“现在还说不准。”副院长直率地回答。

“昨天和今天,我都检查了你的孩子,再增强一点体力,就可以动手术了。”脑外科教授说。

鸟目光凶狠,差点脱口说出:我可是个不肯马虎的人!他的脑海里蒸腾起一个炽热而羞耻的感觉火圈。鸟像马戏团驯养的老虎,开始寻找跳出火圈的机会。

因为鸟一直沉默不语,小儿科医生便出来介绍:“这位是婴儿的父亲。”说完,他很羞涩地微笑着退到列席者的位置。可能脑外科教授巡诊时查问了婴儿的营养状况,年轻的医生因此背叛了鸟。鸟满怀仇恨地想,目光锋利地盯着小儿科医生。

“正常成长,和不能正常成长,哪种可能性更大?”

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理解有错误,如同受到了严重的嘲弄,愤怒地涨红了脸。这是他走进脑外科专家副院长室的时候。负责鸟的孩子的小儿科医生和几位年轻医生簇拥着一位虽不可怕却很威严的中年医生正严阵以待,鸟走到这里发觉了自己的理解错误,脸色通红,茫然呆立。随后,鸟在一把黄色圆椅子上坐下,四周被医生们围住。鸟觉得自己很像越狱未遂而被带回看守所的囚犯。这些看守们都是同谋,他们不就是为了津津有味地从瞭望塔顶欣赏鸟的逃走与失败,才在昨天的电话里把话说得那样模棱两可,设了个圈套么?

“动手术之前,没办法说清楚。”

鸟想,我应该让妻子听听这故事。妻子也许会把我们夫妇那个为了死亡而出生的婴儿想象成漂亮的孩子,而我可能也会渐渐地这样来修正自己的记忆。这将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欺瞒吧。我的奇怪的婴儿还没来得及修正丑陋的双脑就死掉了。他涉过死后无限时间依然是怪异的双头婴儿。如果有一个把无限时间秩序化的巨大存在,他的眼睛里可能会映现出双头婴儿和他的父亲吧。鸟感到恶心难受,像从空中坠落下来,跌入了梦乡,跌到没有一丝梦的光亮的密封罐子里。即便如此,鸟在最后返照的意识回光闪烁中,仍听得到他的守护神的低低呼唤:“太过分了呀,鸟。”鸟的脑袋像垂挂了重物,两手后举向后仰着,想用拇指肚摩擦耳朵根的样子,胳膊肘猛地撞到火见子的嘴唇上,火见子疼得流泪,同时在暗影里凝望着鸟别扭地蜷曲着的痛苦睡姿。火见子怀疑鸟误解了医院的电话,可能孩子没有死,而是有所好转,恢复了定量喂奶。请到医院来,可能是为了商量动手术的事。火见子感到这位笼中猩猩般弯曲着身子、呼出灼热威士忌气味的男友滑稽而又可怜。他现在的睡眠,可能只是明天将要出现的大混乱前的一个小憩吧。火见子下了床,把鸟的手脚舒展开,让他能舒服地睡一觉。她想,鸟的身体会像中了魔法沉沉睡去的高大男人一样沉重,果然如此。然后,火见子以古希腊圣哲的风姿,用床单裹住赤裸的身子走到客厅去。她准备坐在那里,凝望那幅非洲地图,直到黎明。

这时,鸟不再脸红,纵身从羞耻的感觉火圈中跳了出来:

“幽灵幻变的婴儿出生时都非常漂亮,这是为了独占母爱,让母亲毫不吝惜地献出财物。据说非洲人把这样的孩子叫作为了死亡而出生的婴儿。那是俾格米人17的婴儿,非常漂亮,鸟,你能想象出来吗?”

“我不同意手术!”

“不久这个婴儿生病了,母亲为了给孩子治病付出的财物,都被幽灵运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储存起来。孩子的病是不能治好的,后来就死了。埋葬的时候,幽灵恢复原形,离开墓地,从那个秘密地方运走财物,回到强盗幽灵的街上。

似乎全体医生都盯着鸟倒吸了一口气。鸟感到自己已经可以公开地表达无论怎样无耻的意见了。但幸好他没有抢先使用这种厚颜无耻的自由,因为脑外科教授已经明白了他的态度。

鸟默默地听着。

“那么,你想把孩子带走吗?”教授显然恼怒了,焦躁地说。

“有个女人怀了孕,强盗幽灵街上的幽灵们立刻推举出一个同伴,派到女人家里。深夜,这个幽灵把真正的胎儿赶走,自己钻进子宫,出产那天,幽灵化作善良的婴儿出生了,鸟。”

“带走。”鸟立刻还嘴回答。

在暗影里,鸟摇头表示否定。

“那就请吧。”鸟在医院遇到的最有魅力的医生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厌恶。

“威士忌和安眠药起作用之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鸟。非洲小说里的一段奇闻,鸟,那部小说里强盗幽灵的一章,读过吗?”

鸟和围成圆阵的医生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这是比赛结束的一声钟响,我终于从畸形婴儿的威胁中逃脱出来,防护住了自己,鸟想。

“怎么?”

“你真的要把孩子带走吗?”到了走廊,小儿科医生挨近鸟,不无犹豫地问。

“哎,鸟。”火见子在鸟的身旁躺下,却不由自主地客气地离开了一点距离。

“今天下午我来取!”鸟说。

“啊,对不起。”鸟很愚蠢地说。

“出院的时候,别忘了带婴儿衣服。”医生说完,转身走了。

“你把我的那份也吃了。”火见子说。

鸟急急地向火见子停车的广场走去。这一天,天空灰暗,鲜红的跑车和戴着太阳镜的火见子都显得色彩陈旧、难看。鸟快步跑到火见子近前,脸颊扭曲得可怕:“弄错了,成了笑料。”

火见子打开床头灯后去了厨房,鸟怕灯光晃眼,双目紧闭,再两手交叉盖在眼睛上面。在鸟空荡荡的头脑里,只想弄清楚一个尖锐的问题:因衰竭而死的婴儿为什么把医生们折腾到深夜?但鸟的思绪突然触及到了一个令人害怕的构想,他马上退缩了回来。鸟睁开眼睛,从火见子手里接过小半杯威士忌和明显超过规定剂量的安眠药片,一口气喝下去,又闭上了眼睛。

“我想可能会是这样的。”

“就威士忌吃上安眠药睡觉吧,反正不需要再等电话了。”火见子无限温柔地说。

“为什么?”鸟的声音很粗暴。

“明天早晨到那儿听命。”

“没什么理由,鸟。”火见子很胆怯地说。

“副院长室又是怎么回事呀?”

“我决定把孩子带回去。”

“好像是事情不断,他们一直忙到深夜。”鸟又陷入了新的恐惧。

“带到你太太住的医院,还是你的家里?”

“是因为孩子,鸟?”

鸟突然遇到了沉重的难题。鸟发现,自己刚才只是为了反抗医生们给孩子手术,也就是反抗他们迫使自己后半生背负起一个头部缺损的孩子,才采取了鲁莽行动,至于以后的事情,则完全没有考虑。他妻子住的医院,不会再接受这个好容易推出去的“实物”,带回自己的家里,那房东老太太善良的好奇心可能也会把我逼入绝境。要是在自己家里继续施行特殊婴儿护理室一直采用的危险的喂养方法,双头婴儿肯定会饿得哭起来,引起街上一片狗的吠声。最后就算婴儿衰竭死去,哪个医生肯给写死亡诊断书呢?鸟想象着自己因杀害婴儿嫌疑罪而被捕的场面,和披露这一事件的可怕的新闻报道。

“嗯,对不起。”

“就是,我没地方可送。”鸟鼻子一酸,有气无力地说。

“哎,太过分了呀。”透过黑暗,火见子疑虑地抬头看着鸟,与其说是责备,其实更像是叹息。

“如果你没有计划,鸟。”

孩子死了!放下电话,鸟开始想。但所谓把医生累得筋疲力尽一直折腾到深夜,那意思是在说婴儿是怎样死的吗?鸟的舌尖有一种胃液涌上来的苦味。一个庞然大物在黑暗中仇恨地凝视着鸟,鸟像是陷到爬满蝎虫的洞穴里采集动物标本的专家,浑身战栗,蹑手蹑脚地返回床上。这里是安全的巢穴。鸟沉默着,身体不断发抖。然后,鸟像要钻到洞穴深处角落里似的,想进入火见子的身体。几次急躁的进入都告失败,火见子用手指引导勃起不了的鸟,终于使他安静了下来。鸟的匆促动作很快使两人共同达到了高潮。他诱导着火见子进入性交快要结束时的激烈运动,突然,鸟笨拙地跳转身子,手淫似的独自射精。鸟的内心深处感到剧烈的悸痛,他把身子横卧在火见子身旁,毫无来由地坚信: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于心脏麻痹。

“怎么?”

“知道了,我直接去副院长室。谢谢。”

“我想可以把他交给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试试看。鸟,他可以为不想要孩子的人提供帮助,我是做人工流产时认识他的。”

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孩子死了,在脑外科解剖,他这样想。

鸟再次品尝到作为一个被怪物婴儿击溃的军团里的弱兵心惊胆战的滋味。鸟脸色苍白,随后,他又纵身跳过一个燃烧的火圈:

“明天上午十点,请您到脑外科教授的房间来,写着副院长室的。本来医生要给您直接打电话,但他太累了,很抱歉。这么晚了,有各种各样的事情。”

“如果那个医生同意,就交给他吧。”

“深夜打扰,实在对不起,可是这边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电话里的声音很遥远。

“委托给他,这样,我们……”火见子用异常缓慢的语调说,“我们不插手弄死婴儿,鸟。”

鸟匆忙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跳进客厅抓起还在鸣响的电话。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是要找在大学附属医院特殊婴儿护理室住院的孩子的父亲。鸟紧张地答应了一声,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小。打电话来的是个实习生,他转达了孩子主治医生的话:

“不是我们的手,只是我的手。我动手弄死孩子。”鸟说完,觉得自己至少从一个欺瞒中解放了出来。可他又感到,这只是向忧郁的地牢又下了一个台阶,毫不足喜。

“可以了,鸟。”一分钟后,火见子放开了鸟。

“说到底还是我们的手呀,鸟。”火见子说,“能替我开一会儿车吗?”

火见子从高潮的上空缓缓下降后,又像一只和地面上升的气流相遇的风筝,突然逆转,直直地冲向高空。有意控制自己不动的鸟已经醒了,听到不远的黑暗处响起了电话铃声,抬起的后背却被火见子汗津津的胳膊紧紧搂住了。

鸟察觉到,火见子说话这么缓慢,是因为过度紧张。鸟从跑车前面转到驾驶座位,从反光镜里,鸟看到火见子脸色苍白,嘴唇四周起了一层白粉末似的疙瘩。他想,我的脸色肯定也像她的那么难看。鸟想向外吐口唾沫,但口干舌燥,只能发出空洞的咳声。和火见子一样,鸟很粗暴地把车开了出去。

火见子在快感高潮的上空盘旋,像挤牛奶的手似的反复压迫鸟的生殖器,而鸟则任意选择火见子的某一次高潮到来的时候,自己也达到高潮,使二者重合。但鸟很害怕性交停止以后的漫漫长夜,高潮过后,很快就努力重开战阵。就这样,在平稳地走向高潮的途中,鸟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那个医生,鸟,你最初来我家的那个晚上,一个鸡蛋脑袋的男人在外面喊叫,就是那个朋友啊,鸟,你记得吗?”

子夜时分,在暑热蒸腾的黑暗里,鸟和火见子非常懒惰地以双方都不感到沉重的姿势,持续了一个小时的性交。像交尾做爱的野兽,他们始终沉默无声。最初的间隔比较短暂,经过一阵酝酿,火见子才飞跃到快感的高潮。每当这样的时刻到来,鸟就会回忆起在一个暮色苍茫的时刻,在外地城市一所小学校的运动场上,操纵装着汽油引擎的模型飞机飞行时的心情。以鸟的身体为轴心,火见子在她的快感高潮的天空画着圆弧,像不胜引擎重负的模型飞机似的痛苦地飞翔着,浑身颤抖,发出低低的叫声。然后,火见子再次降落在鸟站立的运动场上,重复静默而坚忍的运动。他们的性交已经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的静谧和秩序的感觉之中,鸟觉得自己和火见子的性交似乎已经持续了一百年。对于鸟来说,火见子的性器官单纯而实在,没有隐藏一点恐怖的胚芽。这不是“莫名其妙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而是仿佛用柔和的合成树脂制作的衣袋般的物件。这里不会有妖怪突然出现向他扑来,鸟的心里踏踏实实。这或许是因为火见子把他们的性交限定在彻底而赤裸的性享乐范围内的缘故吧。鸟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性交。结婚以后,过了那么多年,鸟夫妇在性交的时候,不断被忧郁的情绪纠缠着。当鸟用笨拙的手脚触摸妻子身体的时候,硬邦邦地蜷缩在那里好像在努力克服厌恶心理的妻子总感到是被无端殴打了一样,总是怒气冲冲地想回敬鸟几拳。结局自然是陷入小小的口角,性交中止,然后,或者让稍稍燃起的欲望触角断断续续地纠缠到深夜,或者像接受恩赐似的凄凉地匆匆终止。鸟把改变夫妇性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妻子这次生产之后……

“记得。”鸟回答,同时想,那种人,最好一辈子不来往。

鸟怀疑地凝视着火见子的公爹,他的脑袋很短,几乎全都秃顶了,晒得黝黑的后脑壳的皮肤从脖颈一直延续到肩膀,让人分不清什么地方才算是头部。在他海驴般的脑袋上,睁着一双灰浊而安详的眼睛。火见子的公爹究竟属于什么类型的人呢?鸟理不出一点线索。鸟满怀戒意地沉默着,勉强做出暧昧的微笑,又努力压抑住不断从胸部涌到喉咙、让人窒息而羞愧的失望感。

“我先打电话和他商量一下,然后我们做接孩子的准备,鸟。”

“很抱歉,”火见子的公爹说,“自打我的儿子死后,头一回看到火见子这么有生气,所以才考虑到刚才的话题,请不要生气。”

“小儿科医生说要带孩子用的衣服。”

“再过一周,鸟就会回到夫人那里去了。”

“那就到你家去取,你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吧,鸟?”

鸟的脸更红了,流露出责难火见子的神情。事实上,他的内心是这样想的,如果火见子的公爹对我说,为了把火见子从自杀了的丈夫的幻影中挽救出来,从这样的道德目的出发,可以请你接受这次非洲旅行吗?那我可能会像一块固体汤料被浇上了热水,一下子就融化了,我可能会在这自我欺骗的甜蜜旅行中获得解放。鸟害怕火见子的公爹说出类似的话,同时又恨不得把怀有热切期盼、猥琐欲望的自己塞到地缝里去。突然,在火见子的眼睛里,鸟看到了白瓷般的光亮在闪烁,她有所醒悟地说:

“那可太难堪了。”鸟的眼前,浮现出怀孕期间妻子每天热衷于准备婴儿用品的情景,他感到那白色的婴儿车和苹果形把手的乳白色婴儿衣柜都在拒绝他,“从那儿挑选孩子穿的衣服,我做不来。”

“鸟在道德方面是一个严肃青年呀。”火见子嘲讽道。

“是呀,要是知道你使用这些用品的目的,鸟夫人是不会原谅你的。”

“你说到了非洲就可以把孩子衰竭而死的事情忘掉,这未免太天真了,对我来说,做不到。”鸟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是这样,鸟想。可是,即使不从家里拿出孩子用的东西,只要妻子知道孩子从这个医院转到另外一个医院的结局是死,她会原谅我吗?事情如此发展下去,对我来说,毫无疑问,已经无法把妻子抟揉在暧昧的猜疑中,稀里糊涂地继续我们的婚姻生活了。不管我怎样恶战苦斗,忍受内心欺瞒的痛楚,都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鸟已经咀嚼到欺瞒行为的糖衣里面包裹的苦涩真实了。

“为什么?”火见子挑战似的问。

鸟们的跑车开到一个开阔的十字路口的时候,被信号灯阻挡住了。这是环绕这座大都市的巨大环行线之一,鸟焦急地探望着他们应该拐弯的方向。空中黑云低垂,湿漉漉的风刮了起来,在挂满灰尘的树梢头簌簌作响。信号灯转绿,在阴沉的天空下格外鲜艳,鸟觉得自己被吸引到了那个方向。现在,鸟和那些平生未萌生过一丝杀人念头的人们同样受到信号灯保护,鸟觉得有些不协调。

鸟被这个提案深深地撼动了,神色狼狈而萎靡,含混不清地叹息说:“那不行,那可不行!”

“在哪儿打电话?”鸟像逃亡的罪犯似的问。

“对,这很重要。”火见子的公爹怂恿说,“你们结伴去非洲,不是很好吗?”

“到离这儿最近的食品店打吧,然后去买点香肠什么的,必须吃点东西。”

“是呀,这主意不坏呀。”火见子试探地看着鸟说,“去非洲旅行,你可以把孩子的不幸忘掉,鸟,我也可以把丈夫自杀的事情忘掉呀。”

“嗯。”虽然没有食欲,胃里甚至涌出抵抗进食的厌恶感,鸟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不想和火见子一起去非洲看看吗?把这座房子和土地卖了,费用就有了。”火见子的公爹提议。

“可是,你的朋友能同意接收吗?”

不一会儿,火见子和她的公爹,还有鸟,一起围坐在收拾得整洁的客厅餐桌旁,谈论起有关非洲新兴国家领导人的逸闻和斯瓦希里语的语法。为了让公爹看清楚,火见子把卧室里的非洲地图拿来,摊在桌子上。

“那个鸡蛋脑袋表面一副善良模样,可没少干坏事,比如说……”火见子说着,突然不自然地住了嘴,用舌尖一下一下地舔着干燥的嘴唇。看来,那个小男人干的坏事,残酷得让火见子不敢说。鸟想,仍然恶心难受,实在不是吃香肠午饭的时候。

鸟回到卧室,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头枕在交叉的手掌上,合上了眼睛,他的内心充满了对火见子的感谢之情。

“打完电话再说,”鸟说,“买孩子用的东西,比香肠更需要,还有睡篮。可能去百货店买更快。不过,我实在不想到婴儿用品部去。”

“就算你最后一定要离开,现在还是不要走吧,鸟。”

“我去给你买,你在车里等着。”

鸟凝视着火见子,陷入一种无奈的宿命感。如此和谐融洽的人,除了此地,不可能再遇到了吧?鸟体味到了一种难离难舍。

“妻子怀孕的时候,我陪她去买过东西,全是孕妇和婴儿,一种野兽的气氛,那种地方。”

“你想离开这儿吗,鸟?”火见子有些不安地说。

鸟瞥见火见子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她可能也恶心了吧。他们两人都脸色苍白,沉默地驾车疾驶。随后,鸟沉入自我解嘲的情绪中,这样说:

“想想看,我睡在你的床上,吃你做好的饭菜,本来没有任何限制你的正当理由,在你家里,却觉得可以为所欲为。”

“孩子死了,妻子身体好了,那以后我可能就是离婚,被预备学校解聘,只有在那时候,我才算是成了自由的男人。本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真的要来到了,却高兴不起来。”

“你是来给我道歉的?”火见子恢复了以往的温柔,有意逗鸟开心。

猛烈的风从鸟这边向火见子那边吹,火见子必须顶着风大喊:“鸟,”她呼喊着说,“你要是成了自由的男人,能不能照我公爹说过的那样,我卖了房子和土地,我们一起去非洲?”

“我突然闯到你的家,态度蛮横,还觉得理所当然。”鸟走到客厅,对火见子说。

近在眼前的非洲!鸟想。但现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只是一片荒凉、唤不起热情的非洲。从少年时代对非洲怀着辉煌憧憬开始,鸟心里的非洲还是第一次如此暗淡无光。这位孤独地伫立在灰色的撒哈拉沙漠上的自由男人,在东经140度一个状如蜻蜓的岛屿上,弄死了自己的孩子,逃亡到这里。不要说疣猪,连地鼠也捕捉不到一只,只是仓皇地在非洲大陆上奔逃,在撒哈拉沙漠上茫然无措地伫立。

狭小的镜面上蒙了一层水汽。鸟刮完胡子,看了一眼那不幸的个人本位主义的蚕蛹苍白而严肃的面孔,鸟发现自己的脸收缩变小了,那可不只是瘦了一些。

“非洲吗?”鸟无动于衷地说。

火见子的反对意见让鸟受到了刺激。鸟到火见子家以来,只以自己为本位,火见子充其量不过是他的意识世界里的一个细胞。我为什么可以毫无缘由地相信自己具有如此绝对的权利?我是以个人为本位的不幸的蚕蛹,眼光封闭在蚕茧的内侧壳里,对蚕蛹自身的权利,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你现在像缩在壳里的蜗牛,只是闷着发愁,鸟。踏上非洲大地的那一瞬间,你将重新焕发激情。”火见子说。

“OK,那我就去刮刮胡子吧。”鸟说着,退回卧室。

鸟忧郁地不吭声。

“公爹知道我这儿经常有男友留宿,他对这种事情并不介意,倒是这些男友中的某位一大早匆匆逃走,会让他觉得奇怪的。”脸色冰冷的火见子很不高兴地说。

“我真的迷上了你的非洲地图,鸟。我想和离了婚成了自由男人的鸟一起去非洲,把那个地图真的当作交通旅行图使用。昨天你睡着以后,我一直看着那张地图,都患了热性病了呀。鸟,对我来说,我需要自由男子的鸟,我说‘我们的手’弄死孩子的时候,你说不是‘我们的手’,但说到底还是‘我们的手’呀!鸟,一起去非洲吧!”

“我觉得我是在这儿潜藏着的,在藏身的地方,被介绍给一个陌生人,总有点不方便吧。”

鸟像吐出一口苦涩的痰似的说:“如果你想去的话。”

“为什么?想逃跑吗,鸟?”火见子强烈地反对说。

“我和你,开始仅仅是性的结合,在你被不安和耻辱折磨的那段时间里,我不过是你用性度过危机的临时措施。可是,昨天夜里,我想去非洲的热情明显高涨起来了。现在,非洲的实用交通图又把我们联结在一起了,鸟。我们已经从单纯的性关系飞跃到了一个更高的地方,我一直希望如此,现在又升腾起了热情。鸟,我带你去见那位医生,自己直接参与,就是因为这个呀,鸟!”

“那我赶快走吧。”

跑车低矮的防风玻璃好像整片都绽裂开了,细碎如雾的白色水珠刮了进来,他们的额头和眼睛都淋到了雨水。黄昏意外地突然降临,四围昏暗,刮起了猛烈的旋风。

“早上好!鸟。”火见子头上缠着头巾,像用棒子按着四处乱窜的老鼠似的推着吸尘器,脸上泛着红晕恢复了稚气,转过身来快活地说,“我公爹来了,鸟。我打扫房间这会儿,他出去遛弯儿去了。”

“这个车能不能装上顶篷?不然的话,孩子会被淋着的。”鸟像一个忧郁的傻瓜似的说。

星期日,鸟醒来的时候,他的周围意外地充满了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从卧室敞开的窗子,风和阳光一起流了进来,旋转进客厅,客厅里响着吸尘器的嗡嗡声。鸟已经习惯了这所房间里的昏暗,在如此明亮的光线里,鸟有些为自己盖在毯子下面的赤裸身体感到羞愧。趁着火见子还没有闯进来,鸟赶紧爬起来,蹬上裤子,穿好衬衫,走进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