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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鸟在大学的餐厅前减慢车速,正在寻找停车空位的时候,先看到了他的朋友从里面走了出来。鸟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车位,把车停了下来。他看了看表,迟到三十分钟。朋友朝鸟下车的地方走来,脸上浮现着焦躁的神情。

说完,鸟红着脸朝医生鞠了一躬,走出特殊婴儿护理室。背后的门关上时,鸟立刻又后悔刚才没有对医生再次强调一下他的希望。鸟一边在走廊里走着,一边把两手伸向自己的耳后,用拇指肚不停地蹭着后颈的发际。一路摩擦着,他觉得像有沉重的测锤坠在脑后,不得不渐渐地向后仰去。不一会儿,鸟意识到自己是在不自觉地模仿头上长瘤的孩子的姿势和动作,马上停住脚步,惶恐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两个神情呆板的孕妇站在走廊拐角饮水处朝这边看,鸟感到有些恶心,马上快步朝走廊匆匆跑去。

“一个朋友的车,”鸟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鲜红的跑车解释道,“来晚了,真对不起,大家都聚齐了吧?”

“请多关照。”

“没有,只有你和我。研究会的其他成员,都到日比谷公园参加抗议赫鲁晓夫重新开始核试验的集会去了。”

鸟注视着仍然把骨骼很大粉红肥胖的手举向耳后摩擦脑袋的婴儿。婴儿的耳朵很像鸟,直钝地翻卷着。鸟好像害怕自己的声音传到孩子那里似的,悄声说:

“啊,是吗?”鸟说。接着他想起来,今天早上,火见子曾读过报纸上关于这次集会的报道,但他一点也没留心。我现在完全陷到畸形婴儿造成的个人困境之中,已经和这个现实世界背道而行了。不过,这么说起来,那些能把地球的命运放在自己的肩上去参加集会的家伙,恰恰是因为没有头上长瘤的婴儿牵扯。

“这一两天是临界点啊。”医生说。

焦躁地站在一旁的朋友对随口简短应答的鸟不满地瞥了一眼,说:

鸟注视着医生,想要张嘴说话,结果却只是默默地咽下了一口唾液。鸟很想确认一下医生是否还记得作为父亲的自己正期待着婴儿死掉。如果不搞清楚,我今晚还将被昨夜那样的疑虑折磨蹂躏吧。不过,鸟最终只能是又咽了一口唾液。

“别的成员都想回避和戴尔契夫打交道,所以都去抗议赫鲁晓夫了。毕竟,几万人一齐在日比谷的露天音乐厅发出抗议的呼叫,是不会引起和赫鲁晓夫的任何纠纷的。”

“啊?”医生问,但他随即便理解了鸟的问话,回答说,“哎,怎么说呢,瘤下面的皮肤现在有点要破似的,溃烂了,所以发痒吧。注射过一次抗生物质的药,现在注射停止了,也许最近那块儿就会破裂。如果破了,这个新生儿可能会变得呼吸困难。”

鸟把斯拉夫语研究会其他成员各自的情况分析了一遍,他们如果和已陷入泥沼的戴尔契夫牵扯太深确实很麻烦。他们当中,有的在一流商社的贸易科工作,有的是外务省的官僚,有的在大学做助教。如果戴尔契夫事件被报纸作为丑闻报道,不管怎么说,如果上司知道自己和这种事件有关联,肯定会招来麻烦。他们当中没有谁像鸟这样仅仅是个预备学校老师,而且是不久就要被解雇的自由人。

“脑上的瘤痒痒吧?”

“那怎么办呢?”鸟追问道。

医生和鸟都很不高兴,沉默地肩对着肩站在玻璃窗格前,像在水族馆里观察章鱼似的望着里面的小床。鸟的孩子并没有被特殊处理的秘密样子,出了保育器后,和做豁嘴手术的婴儿一样,一个人在普通的床上孤独地躺着。鸟觉得那个煮虾般浑身通红的婴儿没有衰弱下去,甚至有点见长,他脑袋上的瘤似乎也跟着成长了。婴儿为了平衡自己头上的瘤子重量,使劲地向后挺着身子,两只小手伸向耳后,不停地用拇指肚摩擦脑袋,半个脸上都是皱纹,眼睛紧紧地闭着。婴儿大概也想挠挠脑上的瘤,只是手指还够不着。

“毫无办法。公使馆请求我们劝说戴尔契夫,但研究会的立场,是认为应该不理会为好。”

即使到了天亮,鸟也不会向火见子讲这一夜间的可耻的胡思乱想吧。因为这正是深夜电视节目女制片人曾经斥责过的邪念臆想。不过,鸟可能忍受不了这样的等待,可能一清早就会赶往附属医院的特殊婴儿护理室。电话铃始终没响,鸟睁了一夜的眼睛迎来的黎明也已经过去,夏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而一直沉浸在不安里的鸟汗津津的,耳边除了幻听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铃响。

“你也不想和戴尔契夫打交道吗?”

鸟无法翻转身子,只好忍受着越来越麻木的身体,徒然地睁着眼睛,不一会儿,一阵令人焦躁的疑虑袭过他的心头。说不定那个医生和护士每隔一个小时就给婴儿喂十升浓牛奶呢——倏尔,这种怀疑令鸟的内心苦不堪言。我在等待着孩子的生命因衰竭而死去,然而,那个隐而不见的缓期执行牢房却变得如此令人存疑!鸟仿佛看到了婴儿两个头上张开的两张红红的嘴,咕嘟咕嘟喝浓牛奶的情景。鸟浑身的皮肤泛起了湿热的疙瘩。让婴儿衰弱而死感到的羞耻的砝码变轻了,而天平的另一端,被畸形婴儿危害的受害者意识的砝码加重了,鸟犹豫的心理平衡被摇动了。鸟被自己利己主义式的不安折磨得出了一头汗。他已经看不到浮现在昏暗中包括家具在内的所有物件,也听不到包括奔驰而过的汽车在内的一切声音。体内发出的燥热和汗珠流淌下来时的瘙痒是他此时感觉到的唯一存在。他像被喷洒上了农药的菜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停地冒出青色气味的体液。毫无疑问,那个医生和护士给我那奇怪的婴儿喂了十升浓牛奶……

鸟本来别无他意,仅仅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然而,朋友突然像受了侮辱似的涨红着脸瞪着鸟。鸟惊讶地意识到,朋友是期待他赞成把说服戴尔契夫的请求退还回去。

过了一会儿,火见子进入了梦乡,她的躯体,从肩到腕以及肋部、腹部,都像得了硬皮病似的。鸟的眼睛一直睁着,和别人的肉体一起躺在一张床上,鸟感到自己的肉体付出了不应付出的巨大牺牲。他试着回想结婚第一年和妻子睡在一张床上的事,不过好像记忆出了差错,竟有点模糊起来。鸟决定睡到地板上去,他刚要移动一下身子,沉睡中的火见子突然像动物似的发出让鸟惊悸的呻吟,一边咬牙,一边把他紧紧搂住。鸟又感到大腿外侧贴着的一团阴毛。火见子半张着的嘴唇从黑洞洞的深处呼出锈蚀金属的气味。

“不过,”鸟语气和缓地反驳闷头生气的朋友说,“从戴尔契夫角度想想看,接受我们的劝说,也许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吧。如果他拒绝,事情只能公开了。我们要是原封不动地把劝说任务退还回去,会于心不安呀。”

“是吗?”火见子就着啤酒把安眠药片喝下去,冷酷地说,“这么说,那是掉牙时的味儿呢。”

“当然,戴尔契夫如果接受我们的劝说,那就太可喜可贺了。不过如果弄不好,戴尔契夫事件成为丑闻,我们就被卷到国际问题里了。我现在也不愿意和戴尔契夫接触啊。”朋友把视线从鸟的身上移开,望着剖开的羊内脏似的跑车驾驶席说道。

是需要,但鸟不能漏听电话。鸟因对酒的过度留恋而变得暴躁起来,说:“我不要。早晨一起来,满嘴都是安眠药味,讨厌。”我不需要。本来他这么说就足够了,但鸟为了驱赶喉咙对安眠药和啤酒火烧火燎的欲望,感到需要多说几句。

鸟感觉到朋友的暗示是如此地可怜巴巴,几乎是赤裸地暗示鸟尽快接受,不要再进一步反驳。可鸟已经不会从“丑闻”、“国际问题”之类可怕的词语中受到任何影响了,鸟的脑袋已经被畸形婴儿的丑闻塞满,孩子这类家庭问题,比任何国际问题都更具体、更沉重地扼住了鸟的咽喉。鸟从潜藏在戴尔契夫四周的恐怖陷阱里得到了自由,自从婴儿事件出现以来,鸟第一次感觉到和别人相比自己竟有如此充分的生活闲暇,也觉得这很具有讽刺意味。

话到这里,火见子说:“我去拿啤酒和安眠药,鸟,你也需要吧?”

“斯拉夫语研究会如果放弃了劝说戴尔契夫的任务,我个人也想去见戴尔契夫。我和戴尔契夫很要好,而且,即使戴尔契夫事件公开化了,卷入了什么丑闻,对我也无所谓的。”鸟说。他想找一个能充填医院里那位医生的话所带来的时间,也就是最近一两天时间的生活内容,也真想去看看戴尔契夫的隐遁生活。

“那不可能吧?”鸟说。

朋友马上以让鸟都觉得害羞的势利嘴脸转变态度:

“我可不是那意思呀,鸟。”火见子悄然动容地说,“哎,鸟。我是觉得,你的这次体验,如果能从竖井式的洞穴,变成有捷径的洞穴的话。”

“你有这样的打算就这么做吧!这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朋友热情而有力地说,“实际上我也希望你能接受,其他成员听到有关戴尔契夫的传闻,立刻就想闪身躲开,只有你能沉住气,态度超然,让人感佩。”

火见子把它当作滑稽的私房话坦率地讲给鸟,讲完后还微笑了一下。鸟感觉出那开朗是装出来的,火见子是在尽力帮助自己打起精神,于是他故意摆出一副嘲弄人的口吻,反唇挖苦说:“如果我妻子下次再生出个畸形儿的话,我也不会痛苦好久的。”

鸟不想伤害这个突然变得多嘴饶舌的朋友,宽厚地笑了笑。他知道现在自己除了孩子,对其他任何事件都能够沉稳超然地对待。话虽这么说,鸟痛苦地想,整个东京所有那些没有被畸形婴儿套上枷锁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会羡慕我吧。

“就我的经验来看,我认为只要是和人有关的,就绝不会有毫无收获的痛苦,鸟。他自杀不久我就得了梅毒恐怖症,我没采取任何预防措施就和一个可能带有梅毒病毒的男人一起睡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被恐怖症苦恼着。最痛苦的时候我也想,怎么会有如此没有收获和意义的神经官能症呢?不过,恢复正常后,还是有收获的。鸟,那之后,不管和多么危险的人睡,持续了那么久的梅毒恐怖症也没有复发!”

“午饭我请客,鸟。”朋友高兴地提议,“先去喝点啤酒吧,鸟!”

“但这确实只是我自己的事,完全是我个人的体验。”鸟说,“不过,即使是在个人的体验里面,只要一个人渐渐深入那体验的洞穴,最终也一定会走到看得到人类普遍真实的近路上。这样的体验应该是存在的吧?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痛苦的个人将获得经历痛苦后的果实,就像那个在黑暗的洞穴刻下了痛楚的记忆,但走出地表时却得到了一口袋金币的汤姆·索亚16。然而,说到现在我个人体验的苦役,我不过是绝望地在一个和所有的人间世界隔绝的孤独竖井里掘进而已。同样是在黑暗的坑洞里流淌痛苦的汗水,但我的体验却丝毫不会产生出人性的意义。有的只是无望收获、耻辱而令人讨厌的掘进。我这个汤姆·索亚,在竖井底下胡掘乱挖,说不定会发疯的。”

鸟点点头。他们并肩朝餐厅走去。在鸟对面坐下来的朋友向服务生要了啤酒后,心情愉快地说:

“喂,鸟。这件事情,如果你不仅仅看作是个人的事,而看成是和我相关的问题,我也可以更好地助你一把力呀。”火见子后悔刚才对鸟说他被魇住了的事,低沉地说。

“鸟,你那样,用两个拇指肚摩擦脑袋,是在大学时代养成的习惯吧?”

暗影里鸟的脸颊灼热得燃烧起来,一声不吭,火见子也纹丝不动。

鸟侧身走进了酒吧和朝鲜饭店之间裂开的一条大约五十厘米的窄胡同,路上想:在这迷宫似的胡同里是否隐藏着另外一个出口呢?朋友交给他的地图上画的是条死胡同,现在鸟正走进这条死胡同的入口。这胡同的形状就像个胃袋,并且,是通往肠子的出口被扎紧了的胃袋。逃亡生活者和逃亡生活志愿者躲在这封闭场所的最里边,不会有不安的感觉吧?戴尔契夫不得不选择这样的地方做蔽身之所,大概是出自一种走投无路的心态?而现在戴尔契夫恐怕已经不在这个小胡同里了吧。这么一想,鸟的心情有些轻松了。在胡同尽头一个通往山寨的隐秘小道般的公寓入口,鸟停住脚步,擦拭了一下满脸的汗污。整条胡同都被阴影笼罩着,可是,抬头望望天空,夏日正午的阳光像炽热的白金网,覆盖在胡同之上。鸟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仰望着阳光闪耀的天空,闭上眼睛,用拇指肚擦着有些发痒的头。随后,鸟的两臂像被反弹回来似的放了下来,后仰着的头也挺直立起。远处有一个女孩发出歇斯底里般的叫声。

“太可怕了!我还担心你就那个样子,无法恢复常态了呢。”

鸟脱了鞋,一只手拎着,走上满是灰尘的玄关门口里的一段短楼梯,进了公寓。走廊左侧并列着一排单人牢房似的门,右侧是墙壁,上面有各种各样胡涂乱画的东西。鸟一边看着房门号码,一边往里走。各家似乎都颇怀戒心地紧掩着门,住在公寓里的人们是怎样抗过夏日炎热的呢?火见子算是先行者,在这座大都市里,什么时候繁衍出了这么多白日里紧锁屋门隐蔽不出的族人呢?鸟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发现那里隐藏着一条像衣服内兜似的狭窄陡峭的楼梯。鸟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公寓门口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丈二金刚般站在那里盯着他,女人高大的后背把外面的光线全都遮住了,走廊和她本人都黑黑的暗淡无光。

“真是怪谈,不正常!”鸟像在奔涌的耻辱温泉中溺住了似的,愤激地说。

“你要干什么?”那女人像往外撵狗似的问。

“你像个孩子似的蜷缩着身子,紧攥着拳头,嘴大张着哇哇地哭,就这样睡着的样子。”

“我想找一位外国朋友。”鸟声音发颤地回答。

“那里是月球的火箭基地,婴儿的睡篮放在一片荒凉的岩石上。就这些,很简单的一个梦啊。”

“美国人?”

“什么样的梦?”

“和一位年轻的日本姑娘住在一起的……”

“嗯,梦见了啊。你怎么知道?”鸟说。

“啊,那个美国人啊,他住在二楼紧靠这边的房间。”那女人说完就转身消失了。

火见子凝视着鸟,忧郁地摇了摇头。两个人都有意不看对方。过了一会儿,火见子关了房间里的灯,依偎到鸟的身边。已经很窄小的床并排挤着两个人,那温度也没有让人觉得暑热难耐。两人沉默地躺了好一会儿,然后,火见子活动起身子,用和性交行家平素大不相同的笨拙动作抱住了鸟。鸟感觉到有一团干爽的阴毛贴近大腿外侧,但没有想到有一种厌恶的情绪突然掠过。鸟希望火见子的四肢不要再动,快点转移到她自己的女性梦乡,但他又真切希望自己醒着的时候她也醒着。时间就这样流逝。鸟和火见子都清楚地知道对方醒着,但又都隐忍地佯作不知。终于,火见子像受不住这种假死状态的狐狸,突然用紧张而尖厉的声音问:“鸟,昨晚上你梦见孩子了吧?”

如果那个“美国人”说的是戴尔契夫,他大概给这个女人留下了好感。不过,鸟虽然登上了白木楼梯,还是半信半疑。在极其狭窄的楼梯转弯处鸟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转换方向时,突然看见惊喜地举着两臂迎出来的戴尔契夫。鸟被这意外的喜悦所感动,这个公寓只有戴尔契夫是用开门通风来降热的有健全生活感觉的人。

“那可不行。”鸟可怜而激烈的悲鸣般的叫声打断了火见子的话,“你要是看到我那孩子头上的瘤子,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说不行啦!”

鸟把自己的鞋立在走廊的墙壁旁,和从房间探出身来微笑的戴尔契夫握手。戴尔契夫像马拉松选手似的只穿了件蓝色短裤和运动背心。在红头发剃得短短而红胡髭留得很长的戴尔契夫身上,鸟看不出有丝毫逃亡者的生活痕迹。可能潜入这个公寓后就不再有沐浴的机会,矮小的戴尔契夫现在也和那种高大如熊的男人一样,散发着强烈的汗臭。鸟和戴尔契夫互相用简单的英语问候以后,戴尔契夫说他的女友烫发去了,他想让鸟进到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来,但鸟推说自己的脚太脏,站在门口说话就好。鸟是害怕进了戴尔契夫的房间会待得太久。鸟往戴尔契夫的房间里望了一眼,里面一件家具也没有,房间最里面开着一扇窗户,可是那窗口对面仅二十厘米远的地方,严密地遮着板条。可能对面也有不能让这边的窗口窥望到的私生活场所。

“现在也可以给医院打个电话,让他们给牛奶加浓一点呀。”火见子说道。

“戴尔契夫,你们国家的公使馆希望你赶快回去。”鸟单刀直入地开始劝说。

“可现在让我不去考虑婴儿的事,我办不到呀,孩子死了以后,我也许仍然还是这种状态,这没办法的。”鸟说道,“确实,对我来说最难过的也许是在孩子因衰弱而死掉以后吧。”

“我不回去了,因为我的女朋友希望我在这里住下去。”戴尔契夫微笑着回答。

“鸟,你现在被婴儿的幻影纠缠成这个样子,就算孩子死了,以后你也可能很难从那幻影中逃脱出来。你现在这种对待婴儿的心态是不行的呀。”火见子说,又用英语引用《麦克白》的台词说:“‘你那么考虑是不行的’,鸟,‘那样做是会发疯的’。”

鸟和戴尔契夫的英语对话语汇贫乏,发音生硬,整个儿给人游戏似的印象。他们互相之间不需要那种制造紧张空气的情绪,因此问答都是直截了当的。

鸟责备的目光锐利地盯着火见子。似乎火见子的话语有着一种灵威,它给了本来只喝糖水和一点点牛奶的婴儿一种特殊的能量,一种像大力水手波佩因吃了菠菜而生出怪力般的那种能量。啊,一百天,两千四百个小时!

“我是最后的使者。之后恐怕是你们国家公使馆的人要来啦。如果情况恶化,日本的警察也会来的。”

“不正常啊,鸟。婴儿如果不那么轻易地衰弱死掉,这样的状态持续上一百天,你会发疯的呀,鸟。”

“日本的警察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因为我是外交官。”

“确实,现在我的头脑已经全被婴儿的幻影占领了。我就像潜身于充满婴儿幻影的深泉里。”

“是吗?不过,要是公使馆的人想把你带走,不是也只能把你送回去吗?”

“是啊,鸟。今天这整整十五个小时里,你叨咕的全是孩子死还是没死。”

“唉,那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我惹了麻烦,可能被降职吧,或者丢掉外交官的工作。”

“我的头脑里只有孩子的问题,我觉得,对其他的一切,我都没有反应了。”鸟漠然不安地说。

“所以,戴尔契夫,趁事情还没有成为丑闻之前,返回公使馆去怎么样?”

“鸟……”火见子的话哽在喉里。

“我不回去。女友希望我在这里住下去。”戴尔契夫满脸笑容地说。

“你呢,你对国际形势和国家政府的态度,也不像当年经常和你死去的丈夫一起去游行的学生时代那么敏感了吧。但是,核武器问题我一直是很关心的,我和朋友们的斯拉夫语研究会唯一的政治活动,就是参加呼吁废止核武器。赫鲁晓夫重开核试验,我是应当受到刺激的。可是,我一直看着电视,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不是所谓政治的原因,真的,你只是为了和女友的感情,才躲在这儿的吗?”

过了一会儿,鸟开始讲话:

“是的。”

鸟必须自己沉默地认真思考一会儿。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戴尔契夫。”

“最近的你,对政治性问题完全没有兴趣了?”

“为什么奇怪?”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真的毫无感觉啊。”鸟说。

“你的女友不会说英语吧?”

直到这时,鸟才和火见子一样开始觉得有些奇怪:自己竟对苏联重开核试验的新闻毫无印象!并且,现在,不要说赫鲁晓夫重开核试验,即使听到核战争爆发的消息,我似乎也完全不会感到震惊……

“我们始终用沉默来相互理解的。”

“不可思议!”

鸟的内心里生出一种难耐的悲哀。

“嗯。”鸟应道。

“那么,我如果回去报告,公使馆马上就会来人把你带回去的。”

“你好像没什么印象,鸟。”

“那是违反我个人意愿的强行带走,那就没办法了,女友也能理解吧。”

“啊,是这么回事啊。”鸟说。

鸟无力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无法完成劝说任务了。戴尔契夫的红胡髭周围金红色的纤细汗毛上挂着一粒粒汗珠,光闪闪地摇动着。注意到这一点后,鸟发现,在自己的视线所及,戴尔契夫满身的汗毛都挂满了汗珠。

“赫鲁晓夫又重新开始核试验了。而且,规模比以往的氢弹试验大得多。”

“那么,我就这么回去报告了。”鸟说着弯下腰去拿鞋子。

“什么新闻?”

“鸟,你的孩子出生了吧?”戴尔契夫问。

“打起精神来呀,鸟。”

“生了,可是,是个畸形儿。我现在正等着那孩子身体衰弱死掉呢。”鸟被毫无来由的诉说心曲的冲动驱使,讲了起来,“看上去像长了两个脑袋,严重的脑疝病。”

火见子有些恼怒地盯着鸟,但她很快就发现,鸟既非恶作剧开玩笑,也没有发呆发愣。火见子神情紧张的眼睛里阴云笼罩。

“为什么不动手术,就干等着他死呢?”戴尔契夫收住笑容,脸上充满了男子汉勇猛剽悍的神情。

“什么新闻?我没注意看电视呀,受刺激是另有原因。”

“我的孩子接受手术后,正常生长的可能性连百分之一也没有。”鸟退缩着说。

“没头没脑?”这回是火见子惊讶地反问,“你不是也受了刚才的新闻的刺激了吗?”

“这是卡夫卡写给他父亲的信里的话:父母能为孩子做的,只是迎接婴儿的到来。你不去迎接他,反倒要拒绝他吗?因为你是父亲,你拒绝另一个生命的利己主义就可以被谅解吗?”

“又怎么啦?”鸟吃惊地说,“你说的话总是没头没脑的。”

鸟默默地听着,眼睛和脸颊都热辣辣地涨红了——这已经成了他近来的新习惯。现在,戴尔契夫已经不是那位陷入深刻的窘境而又不失幽默和平常心的古怪的红髭外国人了。鸟觉得自己突然遭遇到了一个非难自己的伏兵。鸟想强词夺理地反驳几句,可是,突然之间却觉得找不出一句答词,满脸沮丧。

“也许要爆发世界上最后一场大战——核战争了呀,鸟。”

“啊,This poor little thing!(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戴尔契夫喃喃地说。鸟浑身一震,抬起脸一看,知道戴尔契夫说的不是婴儿,而是鸟自己。鸟沉默地立在那里,等待着戴尔契夫释放他的时刻。

“什么?”

终于,鸟宣告和戴尔契夫告别,戴尔契夫送给鸟一本有英文索引的本国语小辞典。鸟请戴尔契夫在辞典的扉页上签名,戴尔契夫先写了巴尔干半岛故国的一个短语,然后在那下面签上了名,说:

火见子仍然双膝着地,转过头来,眼里闪着灼热的光对鸟说话,鸟却不能领会她的意思,皱着眉头反问:

“这个词是‘希望’的意思。”

像小鳄鱼似的仰着头趴在床上的鸟,和双手抱膝席地而坐的火见子一起在看电视台深夜最后一次播报的新闻。暑气已经消散,鸟和火见子像远古时代的穴居人一样,几乎是赤身裸体,体味着洞窟中令人心情愉悦的清凉。为了听到电话铃响,电视机的音量调到了最低,房间里只有蜜蜂弄翅似的低微声响。鸟既没把那声响当作是表达人的意思和情感的声音,也分辨不出电视显像管的光和影叠印出来的图像包含的意义。在他的意识屏幕上,现在完全没有从外界选取一个确切图像的意愿。他就像一台光有听筒而不能发话的通讯机,只是在等待远方不知是否能传送来的呼唤信号。但是直到现在那呼唤的声音还没有来。一直处于待机状态的通讯机,还有鸟,都处于假死的状态。突然,火见子把放在膝盖上的非洲人的小说——阿莫斯·图图奥拉15的《我在幽鬼森林里的生活》扔到了地板上,探身向前,伸手把电视的音量拧大。即便如此,鸟也没有从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画面和自己的耳朵听到的声音中受到什么触动。鸟只是茫然地做着看电视状,在等待电话铃响。过了一会儿,火见子双膝和一只手着地,伸出另一只手关了电视。鲜亮地燃烧着的银白色雪花点,迅速暗淡消失。这是纯粹抽象化的死的形式。鸟被那印象刺激得禁不住“啊”地短促惊叫了一声。此刻我那奇怪的孩子也许死了,他想。从早晨到深夜,他只是一味地等着电话,吃面包、火腿,喝啤酒,反复和火见子性交(连非洲的地图、非洲人的小说也不看、不读了。现在,鸟的非洲热似乎已经转移到火见子身上,她沉迷于非洲地图和小说)。他现在考虑的事情,只是他的孩子的死。他正处在明显的持续性机能退化状态中。

从公寓出来,在胡同最狭窄的地方,鸟和对面走来的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姑娘笨拙地擦肩而过,鸟闻到了一股刚烫过的头发的味道,看着异常苍白的姑娘低垂着的脖颈,鸟放弃了打招呼的想法。This poor little thing!鸟走进炫目的阳光里,马上就大汗淋漓,却仍像个逃亡者似的,朝百货店前停放火见子跑车的停车场跑去。在那样的时刻快步奔跑的男子,鸟是这条街上唯一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