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一个人在家等医院的电话,所以把她喊来了,鸟。”
“啊。”鸟无法掩饰自己的困惑,随口应了一声。
鸟问:“今天你们的广播电台休息?”
“好久不见了,鸟。”那女人打招呼的声音从容而沙哑。
这女人也是曾经和鸟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以后两年多里,她懒懒散散地闲逛荡。和鸟母校的多数女生一样,她觉得可以接受她就职的单位都不配她的大才,把人家都回绝了。结果,碌碌无为两年之后,她成了一个传播范围有限的三流电台的栏目制片人。
鸟受了猛烈的一击。可是,火见子并没有再次出手,而是迅速转身返回了卧室,鸟因此幸免被击倒。鸟望着火见子裸露的丰满肩膀,跟着穿过光线暗淡且沉淀着猫肚般温热空气的客厅。鸟本想跟着走进卧室,但途中狼狈地停住了。室内弥漫的香烟烟雾下,一位和火见子同样青春已逝的大块头女人,裸露着肩膀和胳膊坐在床上。
“我负责的是深夜节目,鸟,你听过几个家伙像在一起交媾似的讨厌的絮语声吧?”火见子的女友故意郑重地说。
“我丈夫自杀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呀,鸟。你是不是想自豪地说,被不幸的魔鬼纠缠的人只有你一个?”
于是,鸟想起了勇敢接纳这个女人的那家倒霉电视台的种种丑闻,并且进而清晰地想起大学时代,自己对坐在同一教室里的这位又高又胖、鼻子和眼睛像狸子似的同学的厌恶。鸟把装罐头和啤酒的纸袋放在电视机上,很客气地对两位尼古丁中毒的女人说:
“鬼来吓你?”鸟惊讶地说,“现在任何不幸都不会来纠缠你了吧。”
“还是想办法处理一下这蒙蒙的烟吧。”
“总觉得害怕哪,觉得会有倒霉不幸的魔鬼推门进来。”
火见子去厨房开换气扇,但她的女友根本不在意烟熏疼了鸟的眼睛,染着银指甲的粗鄙的手又点上了一支烟。在镀银打火机燃起的深橙色火光中,她垂下的头发虽然掩住了前额,鸟还是看到了她过于宽阔的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显露出青筋的上眼睑时不时的痉挛。鸟感觉到她和自己心存隔阂,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为什么大白天锁着门?”
“你们俩都是耐热体质吗?”
鸟感到,他驾着红色跑车绕着夏日的东京奔驰,是一个半径庞大的徒劳行为,他被一只极度疲劳的螃蟹摄魂附体了。似乎只有医院方面孩子的死讯来了,他这天的全部行为才被赋予了意义和正确的位置。鸟抱怨说:
“都怕热呀,热得要晕过去了呢。”火见子的女友忧郁地回答,“不过,和好朋友慢慢聊天的时候,屋子里的空气随意流动,会不愉快的。”
“没有啊,鸟。”
火见子从电视机上的纸袋里取出啤酒,放进冰箱制冰的格层,又看了看还剩什么罐头,动作非常麻利。深夜电视栏目制片人用批判的眼光看着她。鸟想,这个女人将大张旗鼓地宣扬我和火见子的最新新闻吧,说不定会借助深夜电台的电波来传播呢。
“医院来电话了吗?”鸟满脸严肃地问。
火见子用图钉把鸟的非洲实用地图钉在卧室的墙上,他塞到提包里的那本非洲人写的小说,则像死老鼠一样躺在床上。肯定是火见子躺在床上读的时候女友来了,于是,火见子扔下书跑到玄关去开门,直到现在,书就那样扔在那里。鸟恨恨地想:我的与非洲有关的宝贝,就这样被轻慢地对待,这是不吉之兆。我这辈子大概无缘看到非洲的天空了。不要说积攒非洲之行的资金,现在,连挣每天口粮的工作也丢了。
在食品店,鸟买了鲑鱼罐头和啤酒。回到火见子的房前,他停好车,抱着装东西的纸袋刚要登上玄关,却发现房门锁着。火见子外出了吧?鸟想。他的脑海里立刻鲜明地浮现出电话铃长时间空响的情景。鸟立时蹿起一股自私的怒火。即便如此,鸟还是小心地把纸袋倚在门旁,绕到卧室窗下,他一呼叫,火见子的眼睛便出现在窗帘的缝隙间。鸟喘着气,流着汗,又返回玄关门口。
“我被预备学校解雇了,从夏季的特别讲座开始。”鸟对火见子说。
星期六,下午一点,在鸟的母校前面的西餐厅再次召开关于戴尔契夫的紧急会议,友人的信上写道:请与戴尔契夫最亲近的鸟务必出席。鸟想,星期六,也就是后天,我去参加吧。他把信又放回衣袋,向加油站的青年工作人员付了油钱。像蜜蜂浑身散发着蜂蜜的味道一样,那青年浑身满是刺鼻的汽油味。不必说今天,就连明天、后天,如果医院方面报告孩子死讯的电话不来,有了可以充填这段空虚烦躁时间的重要事件是很幸运的。这封信确实是一封充满魅力的好信,鸟想,同时让跑车发出猛烈的排气声,开出了加油站。
“为什么呢,鸟?”
戴尔契夫先生根本不理睬公使馆的召唤,现在仍然在新宿和那位不良少女同居。但戴尔契夫不是从政治方面对他的祖国不满,也不是想做间谍,更没有亡命避难的意图,他只是离不开那个日本姑娘。当然,公使馆方面最担心的是戴尔契夫事件被政治利用。如果西方势力把戴尔契夫的隐遁生活当宣传材料利用,那肯定要引起很大的风波。因此,公使馆想尽快把戴尔契夫招呼回馆,然后遣送回国。但是,如果请日本警察出面,事情就会公开化。公使馆馆员自己动手呢,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抵抗运动的斗士,戴尔契夫肯定会拼命抵抗,最终还是要诉诸警察。左右为难的公使馆因此请托戴尔契夫信任的日本人团体——鸟和朋友们组织的斯拉夫语研究会,希望他们秘密劝说戴尔契夫。
鸟不得已讲起了自己的酒醉和呕吐,以及那个固执的正义派的告密。话越说越沉闷不快,鸟厌烦地早早打住。
鸟小心地把跑车开上马路。摆脱了那个学生的麻烦,鸟首先想拆开那封信看。然而车加速快跑起来后,他又觉得自己得感谢那个孩子气的学生。对于开着一辆半新不旧脏兮兮红跑车从被解雇的学校出来的鸟来说,如果没有这学生带来的开玩笑似的气氛,该多么凄惨啊!确实是由像他弟弟一样年轻的小伙伴救了他的急。鸟想着,把车开进一座加油站。稍微想了一下,他说要高辛烷值汽油,然后拆开了信。按他学生时代的那个概率玩笑,这封信百分之百会带来好消息。
“你本来是可以和理事长抗辩的!如果有学生出来做伪证说你是食物中毒,请他们帮忙绝不是坏事!鸟,你为什么那么简单地接受校方的解聘?”火见子情绪激烈地说。
“放心吧!”学生高兴而昂奋地喊。
是呀,为什么我那么简单地接受校方的解聘处理?鸟想。鸟现在才开始感到刚刚失去的预备学校讲师的位置很值得留恋,不是随便开开玩笑就可以丢掉的工作。还有,应该怎样向岳父汇报呢?先天异常的孩子出生的当天,我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早晨还大醉不醒,最后让人家给解雇了。就这样和教授直接坦白吗?还要说明,那威士忌,就是教授给我的JOHNNIE WALKER……
“下周上课的时候,拜托了。”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没有自己可以要求的正当权利,只想尽可能快点结束和理事长的谈话,管它三七二十一,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点头认可了。”
“马上可以调查清楚,到哪儿向你报告呢?”
“鸟,现在你全神贯注地等待着自己的孩子衰弱死掉,所以就感觉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权利了吧?”女制片人插嘴说。
“你认识什么导游介绍所之类的吗?”鸟产生了兴趣。
看来火见子已经把鸟遭遇的不幸全都讲给了自己的女友。
“去当导游怎么样?不挣应考学生那点小钱,可以大赚国外旅客的美金呀!”学生愉快地边笑边说。
“我想可能是这样吧。”鸟说。火见子的轻率和女制片人强加于人的口吻让他焦躁冒火。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广泛传播的丑闻中自己的模样。
丢了这儿的工作,我准备干什么去呢?鸟想,还有孩子和妻子的住院费问题。但是,他那暴晒在太阳里的脑袋想不出一个有效的办法,只是大量地往外沁汗。鸟再一次茫然不安地发现了处于极度退缩状态的自己。
“像你这样开始感觉自己在现实世界里毫无权利的人会自杀的。鸟,你可不要自杀啊。”火见子说。
“丢了这儿的工作,您干什么去呢,老师?”
“自杀,这太突然了!”鸟说,他从心底里受到了威胁。
车外的学生愉快地笑了。
“我丈夫就是在开始产生这种感觉不久自杀了的。”火见子说,“要是你也在这卧室里上吊了,我会觉得我自己真像个魔女了,鸟。”
“这畜生!”鸟骂道。
“自杀什么的我从没有想过。”鸟斩截有力地说。
鸟插上车钥匙,引擎开始发动。突然,鸟的下半身像进入了蒸汽浴室似的,汗流不止。鸟的手指一挨上方向盘,马上烫得缩了回来。
“你父亲不就是自杀死的吗,鸟?”
“你看,你看!”学生很不高兴地嘲笑鸟,“老师要被解雇的呀!”
“你怎么知道的?”鸟吃惊地问。
“不,是喝醉了呀。”鸟说。
“我丈夫自杀的那天晚上,你为了安慰我,讲给我听的呀。鸟,你想让我产生自杀是很普通的错觉。”
“怎么样?咬定说是食物中毒了吗,老师?”
“我当时也很惊慌吧。”鸟疲倦地说。
走到停在内院的跑车门前弯下腰,那位一直声援鸟的学生顶着灼热的阳光正老成地皱着眉头等在那里。因为鸟是从杂务室门里突然出来的,学生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鸟钻进了车内。
“你还告诉我,你父亲自杀之前,打过你。”
“到这学期结束,还请多关照。”鸟觉得有些愧对老勤杂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的表情,气馁地回答道。
“怎么回事?”女制片人问,她的好奇心也燃烧起来了。
“老师,工作辞了?真让人舍不得呢。”鸟是杂务室里人缘最好的讲师。
鸟一声不吭,火见子只好做一次转手买卖。鸟六岁的时候,曾经这样问他的父亲:
鸟没有再经过教员室,而打算从杂务室门前走到内院去。他现在完全像是遭受了无端侮辱似的,阴郁而激奋。老勤杂工已经听到了关于鸟的消息,打招呼说:
“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么地方?死后一百年,我又将在什么地方?爸爸,死了以后,我会变成什么呢?”
“嗯,是的。”鸟说着退出了理事长室。
年轻的父亲一语不答,立刻狠狠揍了鸟一顿,鸟的嘴被打破了,满脸是血。那结果便是他忘记了死的恐怖。然而,三个月后,他的父亲却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军人使过的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自杀了。
“辛苦了,鸟。”理事长眼镜后面鼓胀的眼睛满含着感情,声音也蕴含着真实的情绪,“我很喜欢你的性格啊,实在遗憾。那么说,你确实连醉了一天一夜?”
“如果我的孩子现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个恐惧。”鸟一边回忆父亲,一边说,“要是我的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也向我提同样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么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让他一时忘记死的恐怖。”
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严肃地摇头否认说:“那么,我告辞了。”
“无论如何,不要自杀啊,鸟。”
“可是,鸟,听说也有些人认为你是食物中毒,还去威胁那个告密者。那告密学生说是你煽动的,不会吧?”
“没完没了啊。”鸟说,在微暗的光线中,把自己有些异样的目光从火见子鼓胀而充满血色的眼睛那里移开。
鸟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如果不立即走出理事长室,肯定就会焦躁起来。
于是,火见子沉默了起来。女制片人像抓住了时机似的对鸟说:
“但是这样对教授很不好呢。”理事长说,这大概是让鸟对岳父解释一下的意思。
“你只是这么呆呆等着自己的孩子在远方那家医院喝着糖水慢慢衰弱死掉,这不是最不可取的状态么?鸟,自我欺骗,不可靠,不安宁!你不就是因为这些而变得憔悴的么?不只是你,火见子也瘦了呀!”
理事长仰头叹息,脸上浮现出悲愤交加的表情。
“但是,取回来自己动手弄死,我干不了。”鸟反驳说。
“哎,哎,”鸟答应着,他想让理事长的情绪立刻放松,抢过话头说,“暑假的特别讲座、秋季以后的课程,我都辞掉吧。”
“我以为,可能这样做更好,清楚是自己伸手干的,没有自我欺骗,鸟,不管怎样都逃不掉做个恶人。为什么非得做恶人不可呢?那是因为你们想摆脱先天异常的婴儿,保持甜蜜的夫妇生活,按利己主义逻辑这是说得通的。把血腥的事情全交给医院,自己躲在远处装出一副突遇不幸的善人面孔、忠厚老实的受害者形象,这从精神卫生方面说是很坏的呀,鸟。你自己知道吧,这就叫自我欺骗。”
“来告密的学生经常给考试杂志投稿,是个讨厌的家伙。引起大骚乱就麻烦了。”
“自我欺骗?确实,如果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孩子死讯的我以为自己的手是干净的,那我真的是自我欺骗了。”鸟否认说,“可是我知道对孩子的死是负有责任的。”
“明白了,那是我的责任。”
“真的是那样么,鸟?”女制片人完全不相信地说,“我想,从孩子死的那一瞬间开始,你的头脑里里外外都会涌现出很多麻烦事,而在我看来,那是自我欺骗的报应。正是在那时候,火见子要紧张地守护你,阻止你自杀,但最终呢,鸟还是要回到受到创伤的鸟夫人那里去吧。”
“出了麻烦呀,鸟,其实我也很为难。”理事长很像企业题材小说里常见的精明的经营者,用务实而又庄重的口吻说。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把一所平常而普通的私塾改办成现在这样大规模的综合预备学校,现在又在筹划建立大专,是能干而走运的人。大而难看的脑袋剃得精光,戴着一副厚厚的、悬着檐滴水型圆轮的特制眼镜,相貌特征由此得到了突出强调。然而,那虚张声势的眼镜里的眼睛,一直对鸟流露着淡淡的好意。
“我妻子说,要是我见死不救,让孩子死了,她就要和我离婚哪。”鸟自嘲地说。
鸟没有回头看身后那个放声大笑的学生,目不旁视地走进教员室。把粉笔盒和教科书放到橱柜里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封写给自己的信,是担任斯拉夫语研究会负责人的那位朋友的信。研究会的紧急会议上,已经决定解决戴尔契夫事件的对策了吧。鸟本想拆开信封读信,但他突然记起学生时代一个关于概率的迷信说法:两件内容不明的紧要事情同时出现的时候,如果一件包含着不幸,另一件就应该包含着幸福。鸟便把信原样放进衣袋,向理事长室走去。如果和理事长的谈话结果不好,鸟就有理由对衣袋里的信寄予最高期待。鸟抬头向坐在写字台里面的理事长看了一眼,立刻预感到这次会见将产生最坏的结果。但鸟做好了精神准备,不管怎样,在与理事长会见的这段时间内要保持好情绪。
“已经被自我欺骗毒害的人,不可能如此痛快地决定自己的立场,鸟。”女制片人继续她极端恶毒的预言,“鸟,你不会离婚的,而会拼命为自己辩解,极力抹平问题,重建你们夫妇的生活。离婚这样的决断,不是你这种自我欺骗中毒者所能做出的,鸟。并且,你最终也不会得到鸟夫人的信任,自己也会从自身的私生活中发现欺骗的阴影,然后就会自我崩溃呀。鸟,你不是已经出现自我崩溃的兆头了吗?”
“看来预备学校老师一类的工作,你是不需要了。我看到那辆红色跑车了。理事长想辞退开这样车子的老师,也有些棘手呀。哈哈!”
“这不成了绝路一条吗?你给我描画了一个完全绝望的未来呀。”鸟开玩笑似的说。那位肥胖的大块头同学则故意恶作剧似的针锋相对:
鸟决定不理睬这个学生。他现在没有心思研究所谓新的应对策略。他现在变得极其畏葸退缩。这也与他意识的皱褶里出现了欠缺有关。
“你现在确实是在绝路上呀,鸟。”
“嗯,嗯,”学生有些出言不逊地说,“这儿的工作辞了,你到什么地方去呢,老师?”
“可是,我妻子生了个先天异常婴儿,这只是个意外事件,我们没有责任。并且,我既不是那种可以立刻把婴儿捏死的铁石心肠的恶汉子,也不是百折不挠的善人。这类善人,不管孩子的病残如何严重,都会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医生,细心照料孩子,尽最大努力让他活下去。这两类人我哪类也做不成,我只能把孩子放在大学医院,等待他自然衰弱,直至死掉。即使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染上了自我欺骗症,像阴沟里吃了耗子药的水耗子,走上绝境,我也无可奈何,别无他策呀。”
“是酒醉未醒,我不想骗人,也不想要你们出来做伪证呀。”
“并非如此,鸟,铁石心肠的恶汉、百折不挠的善人,你必须二者选一呀。”
“季节正是这样的季节,就说是食物中毒,怎么样?你就说因为工资低,自然要吃一些不太新鲜的食品。”
鸟闻到屋内略带酸味的空气中掺和着酒精的味道。透过屋内淡淡的暗影,鸟看到火见子的女友大得出奇的脸已经通红,像患了面部神经疼,到处一抖一跳地痉挛着。
“别胡说!”
“你醉了吧,现在我明白了。”
“可是,老师,你要是实话实说,会被解雇的呀。学校理事长就是禁酒同盟文京区支部的负责人哪。”
“尽管醉了,我还是一直聊到现在,你不可能无病无伤地逃走吧?”火见子的朋友夸耀地说,然后,毫无顾忌地大口呼出热乎乎带酒味的气息,“话虽这么说,鸟,但毫无疑问,孩子死后遗留下来的自我欺骗问题,现在还没有到你的眼前。鸟眼下最大的担心也许是孩子不死,不断地长大起来吧?”
学生紧跟了上来,一定要说服鸟:
鸟的心都提了起来,汗又流出来,他感到自己像个咬败了的狗,长时间沉默不语。然而,鸟又沉默地去冰箱拿啤酒。啤酒瓶挨着制冰格的一侧冰冷冰冷的,其他的部分还温乎乎的。立时,鸟想喝啤酒的情绪全都消散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把啤酒和三个杯子拿到卧室。这时,女节目主持人已经打开客厅里的电灯,在那里梳头、化妆,并想换衣服。鸟背对客厅,给自己和火见子的杯子倒上了啤酒,啤酒呈混浊的褐色,看起来很脏。火见子招呼客厅里的女友,女友冷淡地回答:“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要去电台了。”
“那天确实是酒醉没醒啊,你们错了,那个正义派人士告发得对。”鸟说着,从学生身旁擦过,沿螺旋楼梯往下走。
“再等会儿好吧?”火见子表现出了过分的女性媚态。
“他向理事长告密说,老师酒醉没醒,上不了课了。我们有五六个同学打算出来证明,说你不是酒醉,而是食物中毒。我们想和老师统一一下口径。”学生狡猾地说。
“鸟已经回来了,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女节目主持人要引诱鸟进入含有暗示意味的圈套,然后,又直截了当地对鸟挑明,“我是我们一起毕业的女大学生们的守护神,鸟。谁要是失意落魄,就需要我这个守护神了。谁要遇到什么麻烦,我就会来帮忙。鸟,不要让火见子在你们夫妇的麻烦里陷得太深了。我对你的不幸还是很同情的。”
鸟也微微笑了。难道那家伙为了抓住我的缺点去告发,平时也总把小型相机带在身上吗?
火见子和女友一起出门,准备把她送到可以叫到出租车的地方。鸟把温乎乎的啤酒倒进厨房的水池里冲掉,然后冲起了冷水澡,冰凉的水滴把鸟激得浑身发抖。鸟想起了小学时代的远足,自己掉了队,又突然遭遇急雨时的绝对孤独和委屈无力。现在的我,就像刚刚脱了外壳的蟹一样柔软,不管遭到怎样卑小的对手攻击都会立即屈服。鸟想,现在的情形最坏不过了。孩子出生的那天夜晚,我与那些少年恶棍搏斗,能够显示出相当的抵抗力,那真是现在回头想想还有些后怕并且不敢相信的奇迹。洗完澡,不知为什么,鸟竟然性欲昂奋起来,就那样赤身裸体地仰在床上。外来者的味道消失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又重新弥漫起独特的陈腐味道。这是火见子的窝。火见子活像一个怯懦的小动物,不让房间里遍布自己的体味,以借此确认自己的地盘,便会情绪不安。鸟已经习惯了这个家的味道,有时甚至嗅到这里边也有自己的味道。火见子一直没回来。冷水浴后净爽的皮肤又流出了许多汗水,鸟缓慢地站起来,他想再找一瓶冰镇的啤酒。
“被理事长传唤了吧?那个坏蛋,真的直接告到理事长那儿去了呀。他还用小型照相机把你呕吐的证据也拍了去!”学生露出很大很整齐的牙齿,有些羞涩地笑了。
过了一小时,火见子才回来,她不高兴地对鸟辩解说:
“喂。”鸟答应了一声。
“那个人忌妒了呀。”
“喂!”
“忌妒?”
下了课,鸟走出教室,一个学生在螺旋楼梯口等着他。他就是前天为鸟辩护,把鸟从充满怨恨的预备校学生骚乱中救出来的那位。这位少年把别的教室的课扔在一边,特意来到阳光暴烈的螺旋楼梯等待鸟。面带微笑的少年坐在楼梯上,鼻翼上沁出的汗珠闪烁发光,蓝牛仔裤上带着干泥巴。
“她是我们中间最可怜的人啊,所以,我们中间不管是谁,都要陪她一起睡睡,鸟,她呢,就自以为成了我们的守护神了!”
走进大教室的时候鸟还是有些胆怯。今天来上课的学生和前天的不是一个班,预备学校的班和班之间没有横向联系,今天的学生,大都不会知道我那丢人的事件吧。鸟这样想着,鼓励着自己。开始上课以后,鸟确实看到了几个好像知道自己底细的学生,但他们是东京都内的高中转到预备校的浮华都市少年,他们把鸟的行为当作英雄末路的滑稽行为来理解。每当与鸟的目光相遇时,他们甚至会送来充满亲爱情感的揶揄的微笑,而鸟却对他们的表示毫不理睬。
自从把孩子扔在医院,鸟就丧失了道德感。火见子和女友的关系,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刺激。
“鸟,人不可貌相,胆量惊人,该这么说你,还是说你傲慢自大?你很果断哪。”主任快活地开着玩笑,同时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鸟。
“就算那些话是因为忌妒而说出来的,”鸟说,“我也不可能从她所讲的事情里身无伤痕地逃出来。”
翌日清晨,去预备学校的时候,鸟借了火见子的跑车。在预备学校学生成群聚集的校园里,鲜红色的跑车总是散发着丑闻的气息。鸟把车钥匙取下来放到口袋里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一点。他觉得自从孩子的异常事件发生以来,自己的意识就哗啦啦地出现了一些欠缺。鸟绷着脸穿过预备学校学生在跑车外面围起来的墙。在教员室里,一副日侨派头、穿着漂亮但并不合身的短外套的矮个子外语专业主任告诉他,学校的理事长要见他。但主任的通报恰巧钻到了鸟的意识皱褶里被腐蚀的那部分,所以他没有失去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