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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不会再那样没完没了地喝了。”鸟说。

“如果你又开始喝上了,我们的孩子需要你的时候,你会醉得人事不省的,鸟。”

确实,他曾连醉一个昼夜,但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来。不过,如果没有火见子帮助,那会怎样呢?他难道能不重蹈覆辙,重复一连几十小时的黑暗而痛苦的漂流吗?鸟既然不能说出火见子,就实在很难说服妻子和岳母,让他们相信他对酒的抵抗力。

鸟记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觉:火烧火燎的脑袋、干得冒烟的喉咙、疼痛的胃、沉重的身体、失去知觉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脑,那一连数周闭锁在威士忌屏障里的地窖生活。

“真的,我希望没事呀,鸟。我有时这样想,在非常关键的时候,你却酩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梦里,真的像只鸟似的飘飘地飞了起来。”

“妈妈担心你是不是又开始喝上了,鸟。你那无休无止的喝法真怕人,白天晚上,喝起来没完。”

“都结婚这么久了,你还对自己的丈夫这样不放心啊?”鸟像开玩笑似的亲切地说。但妻子并没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这样摇撼着鸟:

“是么,我像个想逃跑的水耗子么?”鸟苦涩地说。

“你常常在梦里用斯瓦希里语14喊着去非洲,对此我一直沉默,你确确实实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鸟。”

“像阴沟里的水耗子一样寒碜呢,鸟。”妻子趁鸟不注意来了个突然袭击,“像只鬼鬼祟祟想往洞里跑的水耗子呀,鸟。”

鸟凝视着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而肮脏的左手掌,一言不发。然后,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既承认自己淘气,又试着对别人的批评进行无力抗议地说:

“嗯嗯。”

“你说是斯瓦希里语,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斯瓦希里语呢?”

鸟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经忘记了刚才因为柚子而发作的歇斯底里。鸟在妻子床边坐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满爱怜地摸着鸟的脸颊,说:“太憔悴了。”

“不记得了,我当时也半睡半醒,并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语。”

鸟点头赞同,但对岳母生理反应似的排斥渐渐高涨起来。岳母走进炊事室,鸟独自返回妻子的病房。这样简单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吗?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戏,并且这是登场人物只会背诵欺瞒人的台词戏,鸟想。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喊出来的是斯瓦希里语呢?”

“如果不这样,她不会再生第二个的,鸟。”

“你那像野兽叫声一样的语言,当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语言呀。”

“嗯。”鸟同意这一约定,他没有说已经和岳父讲过了。

鸟对妻子对斯瓦希里语来历的误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语。

这时,鸟看到环绕岳母身体四周瘴气似的东西消失了,灌满了水的药罐像沉重的锤子挂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点点头,充满睡意似的细声说:“啊,是么,是么?”随后又补充说:“等这一切结束以后,孩子异常的事就只当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吧。”

“前天和昨天,妈妈说你住在了那边的医院里,那时我就怀疑,你又酩酊大醉了,还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个吧,鸟。”

“喂的牛奶量减少了,用糖水代替牛奶喂他,主治医生说,这几天可能会有结果的。”

“我没有想这类事情的空闲哟。”

我们是卑鄙者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护者同盟,鸟想。然而鸟担心,在走廊两侧关闭着的一个个房门后,或许就立着默不出声、把充满好奇的耳朵贴在门上的患者。他一边警戒着,一边报告说:

“看,脸全红了吧?”

“要有亲戚是医生就方便了,可惜!”岳母孤独地叹息着说。

“那是因为生气呀。”鸟给自己打气说,“我为什么要往什么地方逃呢,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

鸟被威吓得默不作声。

“当你知道我怀孕的时候,你不是被各种蚂蚁群似的念头纠缠着走不出来吗?你真的盼望孩子吗?”

“不能早点处理吗?要是她看到了孩子,非发疯不可。”

“不管怎样,这都应该是孩子恢复健康以后再谈的事,不是么?”鸟试探着摆脱窘境。

岳母拎着药罐,在患者家属和陪护人共同使用的炊事室前,昂扬地挺着上身伫立着。鸟走近岳母身旁,看到岳母的眼睛四周绿叶返照的光晕已经退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极度的空虚感。鸟为此感到吃惊不已。他感觉到,与其说岳母昂然挺立,不如说她已经极度疲劳和绝望,以至于身体自然性的柔软也已丧失殆尽。鸟和岳母一边张望着对面仅距五米之远的妻子病房的房门,一边简略地相互问答。当岳母听到鸟说孩子还没死,便责怪说:

“是呀,鸟。可孩子能不能恢复健康,和你选择的医院,和你的努力大有关系呀。我自己下不了床,连孩子的病究竟在内脏的什么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鸟。”

鸟抱着装柚子的纸袋走到昏暗的走廊。走着走着,柚子的味道散发了出来,鸟的胸、脸,好像都染上了柚子香味的粒子。鸟想,肯定有一闻柚子味就气喘的家伙。随后他又想,躺在床上焦躁不安的妻子,眼圈染着绿晕、发送歌舞伎舞蹈似的信号的岳母,还有正在考虑柚子和气喘关系的自己,无论谁,大家做的事情都像在演戏。是在演戏,演戏。只有头上长着瘤子,被用糖水换走了牛奶因而不断衰弱下去的孩子不是演戏。即使如此,为什么不用白水,而用糖水呢?不给牛奶,不就越渗透出往冒牌货里掺点什么调料的卑鄙策略吗?鸟把柚子口袋递给闲班的护士,本想寒暄几句,但像小学时代的口吃病又犯了似的,他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鸟狼狈地沉默着,点了一下头,便匆忙拔腿往回返。身后响起了护士们响亮的笑声。演戏,演戏。无论什么,都像在演戏,都不是真的。这是为什么呢?鸟歪着头,屏住呼吸,一步三阶地往上走。通过婴儿室时,他提醒自己留心不要向里张望。

“哎,请相信我吧。”

“外来患者候诊室的旁边就是。”岳母凝视着鸟说。

“我在考虑孩子的事情能不能信任你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完全了解你。你是那种牺牲自己为孩子负责的类型吗?”妻子说,“哎,鸟,你是责任感强、勇敢的类型吗?”

“我去送,护士室是在楼下吧?”

如果我曾经参加过战争,那我可以明确回答我勇敢还是不勇敢,鸟屡屡这样想。在和人吵架斗殴之前,在参加考试之前,他都这样想过,结婚之前也这样考虑过。他为自己一直不能准备回答这个问题而深感遗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风土人情里考验自己,也是因为他觉得那可能是专为自己而设的一场战争。不过,鸟觉得现在没有必要考虑战争,也没有必要考虑非洲之旅了,他已经清楚自己是一个不足信赖的卑怯的人。

“那就把柚子送到护士们那儿去吧。”岳母说着,向鸟发出了新的信号。阳光穿过窗外茂密的绿叶映了进来,岳母深深凹陷的眼睛、瘦削的鼻梁两侧,都流动着绿色的光晕。终于,鸟读懂了岳母的信号,是让他给护士送柚子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等着。

妻子对鸟的沉默很不满,她把放在他膝盖上的脏兮兮的手攥了起来。鸟犹豫着是不是该把自己的手握住,他觉得妻子的拳头充满灼热的敌意,几乎碰上就会被烫伤。

“屋里只要有一个葡萄柚子,我就会对那味道焦躁不安呀。”妻子仍然紧追不舍。鸟惶恐地想,妻子是不是马上就要嗅见火见子的影子了?

“鸟,在一个弱者最关键的时刻抛弃了他。你不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吗?你抛弃过一个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说,并像监视鸟的反应似的,大大睁开疲惫迟钝的眼睛。

鸟是和火见子一块儿走进食品店的。他所感觉到的柚子的特别之处,无疑投下了火见子的影子。他想: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细部里,火见子的影子将越来越浓了吧?

菊比古?鸟想。当鸟还是地方城市的小地痞的时候,菊比古是一直跟着他胡混的朋友。鸟曾带着菊比古到邻近的一座城市去体验一种奇怪的生活。他们接受的工作,是寻找一位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整夜骑着自行车在城里转。年轻的菊比古渐渐对这个工作讨厌起来,最后甚至把从医院借来的自行车也弄丢了。而鸟,却耐心地向市民们打听疯子的情况,后来又十分着迷地调查疯子的人格,一直热心地寻找着。据说疯子恐惧地把这现实世界看作地狱,把狗看作乔装的魔鬼。因此,天快亮的时候,本应放出医院的狼狗群来搜索,但不论谁都说,如果被狼狗围住,疯子会吓死的。于是,鸟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当菊比古没完没了地说不干了,要回家的时候,鸟怒火升腾,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顿。他把菊比古是美国占领军一个文化情报员同性恋伙伴的事给公开了。菊比古乘末班火车回家途中,看到鸟仍然骑着自行车在寻找着,便从车窗里探出头,拖着哭腔喊:

“在食品店挑选水果的时候,我觉得葡萄柚子什么地方有些特别。而它怎么特别,却没细想,就买下了。这柚子怎么处理呢?”

“鸟,我害怕呀!”

鸟无力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渐渐逃离妻子歇斯底里的眼睛,躲在妻子枕边狭窄的角落里,注视着仍在准备发送秘密信号的岳母。鸟可怜兮兮地恳求岳母援助。

可是鸟把可怜的菊比古抛在了脑后,仍然去搜寻他的疯子。结果,是在市中心的山上发现了吊死的疯子。但这一经验促成了鸟的一个转变期的到来。那天早上,在装着疯子死尸的三轮摩托车上,鸟坐在驾驶员的身旁,像他自己预感到的那样,宣告了自己与孩提时代彻底告别。第二年春,他考进了东京的一所大学。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鸟当年那些在地方城市游手好闲的伙伴都被强制征入警察预备队送到朝鲜去了。那个夜晚我与之断交的菊比古后来怎么样了呢?鸟想。从他已经逝去的时光暗影里,旧日友人的小小亡灵浮现了出来,好像是在对他寒暄招呼。

“我、孩子,你从没有放心上,是不是?鸟,你最上心考虑的不就是你自己么?在商量我们结婚仪式的甜点、水果时,为了这个柚子,我们吵了一架,你都忘了吗?”

“可是,你为什么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来攻击我呢,我连跟你说过菊比古的事都忘记了呀。”鸟说。

“啊,是呀,你讨厌葡萄柚子的味道呢。”鸟自我谴责说,“为什么我要故意去买柚子呢?”

“因为我想过,要是生个男孩子,就给他取个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说。

“为什么要带葡萄柚子?”妻子寻衅吵架般地说。鸟立刻明白自己失策了。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话,鸟怯怯担心地想。

那个毛烘烘的院长!鸟的怒火直冲喉咙。这家伙竟在麻醉了的患者耳旁窃笑骚扰,如果这是他吃惊时的习惯动作,我就该提根棍子在黑影里等着,想法让他发出更高的笑声。但是,鸟不过是一时逞孩子气而已,他知道自己手上什么棍棒也没有,也不会在任何暗影里埋伏。鸟必须承认,自己已经丧失了和别人纠缠的必要依靠。为了求得妻子的谅解,鸟说:“我带来了葡萄柚子。”

“对我们的孩子,你要是见死不救,我想,我可能会和你离婚吧,鸟。”妻子说。毫无疑问,这是她支着腿躺在床上,眺望着窗外绿叶时深思熟虑的话。

“孩子生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护士‘啊’地叫了一声哟。当时我想,可能出现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可是,接下来那院长先生好像很高兴地笑了起来,所以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等麻醉剂的药劲过去我睁开眼睛时,孩子已经坐上急救车出发了。”妻子闭着眼睛说。

“离婚?我们不离婚哪。”

说完,鸟毫无自信地把不安的视线移向床的方向,原来妻子一直闭着眼睛。鸟俯望着妻子的脸,只见她眼睑肌肉松弛,鼻翼隆起,还有大得不匀称的嘴唇。他不安地想,这张脸还能重新恢复平素的均衡吧?妻子仍然闭着眼睛,身子一动也不动,像是睡过去了。然后,突然从紧闭的眼睑中涌出了一汪泪水。

“即便不离,我们也会没完没了地议论这个话题的呀,鸟。”

于是,鸟故意用一种少年气盛的粗暴语气对妻子和岳母说:“因为是专家在调查,目前,只能相信他们。任我们怎么猜测也无济于事。”

而那结果,就是认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赖的人,然后与这样一位不合适的忧郁丈夫过日子吧,鸟想。现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里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却拿我们未来的生活打赌,来考验我究竟是否对孩子的健康恢复尽了责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场败局已定的游戏。

“需要那么认真检查,我想是心脏吧。可是,为什么会心脏不好呢?”妻子无可奈何地说。鸟觉得自己又想学蟹爬行。

即便如此,在现在这时刻,鸟也只能尽他的责任。他极为遗憾地想,嘴上则说:“孩子不会死的。”

“是内脏不好啊,医生没有详细解释。可能还在研究吧。那座大学附属医院,实际上也够官僚了。”鸟说,同时他闻到了自己谎言的恶臭味。

岳母这时端着红茶回来了。她想掩饰刚才和鸟在走廊里内容深刻的谈话,妻子也不想让母亲感觉到自己与鸟之间的紧张,因此,三个人边喝红茶边聊天的时候,便开始出现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围。鸟努力想掺和一点幽默,讲起了那个没有肝脏的孩子和那孩子父亲的故事。

鸟明白了,满腹疑团的妻子用同样的调子、同样的言辞,已经孤独无依地喃喃自语了数百次了。

为了慎重起见,鸟回头看了看对面茂密的街树遮掩的医院窗口,确认那里已经完全被绿叶隔住了,这才转身走向那辆红色的跑车。火见子像裹着睡袋似的,身子横在方向盘下,头枕在低低的安全带上睡着了。鸟弯下腰摇晃火见子,同时产生了一种逃离外人的围困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里的心情。他又回头看了看微风摇动的茂密的银杏树树梢。火见子像美国女学生似的招呼了一声“嗨,鸟”,抬起身给鸟打开车门,鸟急急地钻了进去。

“孩子究竟怎么样了呢?”妻子问,声音里满含着自我封闭的孤独气氛。

“能先开到我的住处吗?然后想去孩子住院的医院,再顺路去一下银行。”

岳母站在他妻子对面床和窗狭窄的空隙间,她向鸟发送秘密信号。鸟不清楚信号的具体含义,但只要他对妻子什么也不说,是不会错的。

火见子把车启动起来后,立即哧哧地急忙加速,鸟的身体一下失去平衡。他就那样倾在坐席上,向火见子说明到他们夫妇租住的房子那儿去的路线。火见子的粗野开车方式,让鸟充分体味到晕船似的味道。

“怎么样,那个假眼医生解释过了吧?”鸟还是想保持唱歌似的语调,同时又像没有自信而一个劲儿回头看教练员的拳击手似的,把目光溜向岳母。

“你还没有完全睡醒吧?你是不是想在梦境里的高速公路上飞?”

“嗯,最糟糕的时候呀,鸟。”他的妻子说,“孩子怎么样?”

“当然睡醒了!鸟,刚才在梦里我和你性交了呀。”

“现在是最糟糕的时候呢。”

鸟惊讶地问:“你的脑袋里,就只有‘性交’两个字吗?”

“周期性疼痛还有啊,时不时地还出现痉挛性收缩。不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情绪也不好,要是一笑,立刻就疼起来。”

“像昨天那么少见的好的性交之后,就会一直想着这事呀。那确实是少有的,我不知道和你那样的紧张能持续多久,鸟。我很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能让这样难得的性交长久持续下去。鸟,我们相互面对对方的裸体哈欠不止的厌倦时刻很快就会出现的呀。”

鸟这样向岳母解释着,走近妻子的床边。妻子叹息似的说:“啊,鸟。”渐渐溢满泪水的疲倦的眼睛凝视着他。现在,他的妻子一点妆也没化,皮肤黑黑的,鸟觉得和数年前初次与这位男孩打扮的健壮网球选手相遇时的感觉很像。鸟感到自己暴露在妻子的视线里,简直无处躲藏。于是,便把装葡萄柚的袋子放在毛毯边,弓着腰像要躺下去似的,把鞋贴床边放下。他哀怨地想,要是能这样像螃蟹一样,边爬边说话就好了。接下来,鸟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直起身子,故意做出唱歌般轻松的调子,说:“哎,疼痛已经完全止住了吧?”

鸟想说,我们现在才刚刚开始!但火见子开得飞快的跑车已经冲过他住宅门前的篱笆,溅起地面的碎石,驶进了院子里。

“对不起,惊扰你们了。我敲了门,但敲得很轻。”

“五分钟后下来,这回请你别睡,五分钟里大概也做不成什么重要的性交梦吧。”鸟说。

鸟一走进病房,就看到在闪闪辉映的绿色中,背对着绿叶茂盛的窗子站着的岳母,支着两腿盖着毛毯、黄鼠狼似的抬头向这边窥望的妻子,都是一副受了惊吓的神情。鸟想,这两个女人惊恐悲伤的时候,脸形和体形的角角落落都明显表现出血脉相承。

鸟走进自己的房间,收拾准备住到火见子那儿去的必需用品。婴儿床摆在那里,鸟觉得像一个小小的白色棺材。他转过身,把东西塞到手提包里。最后,鸟又把一本非洲人用英语写的小说也放进手提包,从墙上揭下那张非洲地图,仔细叠好,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

在妻子病房的门前,鸟认真地闻了闻自己的手、胳膊、肩,然后又嗅了嗅胸。如果妻子在病床上把嗅觉锻炼得很敏锐,闻出了火见子的味道,那鸟陷入的纠纷将会多么复杂?鸟回头看看,想要准备好逃路的样子。那些身着睡衣的女人,伫立在走廊的暗淡角落里,皱着眉,正盯着鸟。鸟想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但最终只是孱弱地摇摇头,转过身,怯怯地敲门。鸟在扮演突然倒了霉的年轻丈夫的角色。

鸟重新坐到车里,向银行赶去的时候,火见子敏锐地发现了他衣袋里的地图,她问:“那是行车交通图吗?”

众多婴儿的哭声旋风似的袭来。鸟慌慌张张扫视四周的眼睛与婴儿室并排排列的婴儿床上的孩子相遇后,立刻逃似的一溜小跑。其中几个婴儿好像都回过头在注视着鸟。

“嗯,是啊,是实用地图。”

鸟和假眼医生相互端端正正地鞠躬致礼,然后擦肩走过。鸟回味起刚才医生的寒暄:那很好呀!在等待手术的过程中衰竭而死,既避免了抱回手术以后变成植物人的孩子,也避免了亲手弄死自己的孩子,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孩子在现代化的病房里洁净地衰弱死去。并且,在这期间,忘掉孩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这就是鸟的工作。那很好呀!深暗的羞耻感又复苏了,他觉得身体僵硬起来。他和身旁来来往往的那些穿着各色合成纤维睡衣的孕妇和刚刚生过孩子的女人们,也就是肚子鼓鼓蠕动着的人们和还没有脱离鼓肚子习惯的人们一样,错着小步向前走着。鸟的大脑里的子宫,仍然包孕着一个不停蠕动的羞耻硬块。和鸟擦肩而过的女人们傲然地盯着鸟,每当这种时刻,鸟总是懦怯地低下头。这就是目送鸟和奇怪的婴儿乘急救车出发的那群宛如天使的女人。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袭来,出发以后鸟的孩子的一切,可能她们都知道了。也许,她们像口技艺人一样,在喉咙里这样咕哝:现在那孩子被收容在高效率流水作业的婴儿屠宰工场,正安详地衰弱下去,很快就会死的。那很好呀!

“你进银行的时候,我来找找去你孩子住的医院有什么近路,鸟。”

“那么,再见。如果有什么事,别客气。”

“不行啊,这是非洲地图。”鸟说,“非洲以外的实用地图我都没有。”

鸟说:“啊。”

“我在祈望你真正使用这张实用地图的日子到来呢。”火见子不无嘲笑地说。

“婴儿的脑病,我还没对您夫人说,只说是内脏不好。本来脑也属于内脏,所以不是撒谎。完全的撒谎,可以应付一时,但一旦谎言败露,就必须再编另一个谎言了。”

在大学附属医院前面的广场,鸟把钻到方向盘底下睡觉的火见子丢在那里,自己去给孩子办入院手续。围绕鸟的孩子没有名字的问题发生了纠纷,鸟和窗口的女护士争吵了一番后,终于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孩子眼看着就要死了,也许现在已经死了,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取名字呢?”

鸟的脸渐渐红成一片,嘴唇痉挛般抖动不已。鸟的极端反应,使假眼医生的脸也红了。他的目光直盯着鸟头上的半空,喋喋地说:

护士狼狈不堪地表示让步,那时,鸟毫无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经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护士打听了解剖和火葬的手续。

“那很好呀。”假眼医生说。

可是接待鸟的特殊婴儿护理室医生的话立即粉碎了鸟的幻觉。

“说是在等手术,但可能在这中间孩子就会因为身体衰弱死掉。”鸟感到自己向上仰着的脸一阵红。

“什么?你那么着急地盼望自己的孩子死吗?这里的住院费并不贵呀,你没有健康保险证吗?不管怎么说,你的孩子虽然身体很弱,但还好好地活着呀,你好好地拿出个当父亲的样子,啊!”

“那么,动手术?”

鸟从笔记本上扯下一页,写上火见子家的电话号码,交给医生说,如果孩子出现了什么重要情况,请往这儿打电话。鸟感觉得到,特殊婴儿护理室的所有成员,包括护士们在内,都觉得自己是个很讨厌的家伙。因此,鸟连保育室的孩子也没看看,就直接返回了停在广场上的跑车旁。

“还活着。”鸟答。

鸟虽然是从医院的阴凉地方跑回来的,浑身的汗却一点不比睡在车里的火见子少。他们把生腥的汗味和汽车排出的废气一起抛到身后,为了在盛暑的午后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婴儿的死讯,驱车出发了。

鸟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抱着装了五个葡萄柚的纸袋。当他登上妻子病房所在的二层楼阶时,年轻的假眼医生刚好从上面走下来。他们在楼梯上相遇。从站在上面梯阶上说话的假眼医生那里,鸟感到了深不可测的威严,但医生不过问了句:“怎么样了?”

整个下午,他们都一直在注意电话机的动静。傍晚出去买菜的时候,因为担心会有电话来,鸟就留了下来。晚饭后,他们一起听收音机里播送的苏联一位著名钢琴家的音乐,但仍神经紧张地关注着电话铃,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后,鸟曾经几次在睡梦里听到电话铃响,睁开眼睛溜下床去确认。放下话筒后,他还曾经梦见医生通知他说孩子已经死了。几次醒来的时候,鸟都感到自己是处于被判缓期执行的悬空状态。但鸟现在不是孤独一人,他是和火见子一起度过漫漫的夜晚,他从这一事实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强烈的鼓舞力量。成年以来,鸟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人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