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阴道和子宫吧,”鸟略一思忖,说,“你和我陷入的灾难并没有直接关系,但我之所以在你的裸体前感到胆怯,是因为你有阴道和子宫,只是因为这个。”
“你感到恐惧的,是阴道、子宫这些局部部位,还是女性的整体,比如说像我这样一个女人的全部存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要把阴道和子宫排除在外,不就可以了吗,鸟?”火见子认真而冷静地说,“如果你恐惧的对象只限于阴道和子宫,那么,你必须打击的敌人就只住在阴道和子宫里,鸟。你到底害怕阴道和子宫的什么呢?
鸟沉默不语,一时不能理解火见子的意图。
“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感觉,那深深的隧洞里,用你喜欢的词说,存在着另一个宇宙。我觉得那是一个黑暗的、漫无边际的、聚积着所有非人性事物的奇怪的宇宙。一进到那里,便陷入了另一个层次的时间体系,永远无法回归,所以,我的恐惧感,有的地方很像宇宙飞行员的恐高症。”
“鸟,为了克服恐惧心理,必须正确地限定对象,孤立恐惧心理。”
鸟预感到在火见子的理论面前,自己的羞耻心将遭到刺激,便企图用韬晦的语言支吾过去。然而火见子却直截了当地追击道:
火见子惊讶地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去深究鸟的深意,说:
“除了阴道和子宫,你觉得对女性的肉体并没有什么特别恐惧的地方?”
“是这样,现在我正在想着性受虐狂的事情呢。”鸟故意试探说。他卑劣地期待着火见子能上“性受虐狂”这个词的钩,也同样卑劣地试探她,说我也常常想到施虐狂呢。鸟甚至连性倒错者那种不顾一切的正直也不具备,他正处于羞耻感的毒害所招致的颓废极端中。
鸟踌躇了一下,又涨红脸道:“也算不上多么重要,乳房……”
“你必须尽早破除自己制造的性禁忌。不然,你的性世界就会扭曲了。”
“如果你从我背后来,那就不会引起恐惧感了吧。”火见子说。
“啊,什么?”她终于开始进攻了,鸟做好了思想准备。
“可是……”鸟想打断她。
“哎,鸟。”
“鸟,”火见子完全不理睬鸟的抗议,“我想你是容易获得小男孩们好感的一类人物,不过,你没和他们睡过吗?”
火见子俯卧在鸟身旁狭窄的空间里嘲笑道。席梦思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像吊床似的凹陷了下去,鸟不断地缩着身子,火见子压抑的呼吸声则在耳畔不断威胁着他。如果她的欲望开关已经打开,那我不能不为她做点什么吧。可是,我的生殖器像鼹鼠崽一样又瞎又软,无法伸到那阴湿而复杂的皱褶深处暗渠尽头。默默横卧在那里的火见子耳垂热乎乎地挨到鸟的太阳穴,似乎有数千只欲望的牛虻袭上她疲惫的身体。鸟打算用手指或嘴唇、舌头一点点地消解火见子的欲望,但昨晚火见子说过那像手淫,她不喜欢那样。如果现在说出自己的想法,被火见子以同样的言辞拒绝的话,我们将会互相蔑视对方!要是火见子属于那种有性虐待兴趣的女人,那我们总会有办法干得好的。只要不和那灾厄之源的凹坑牵连上,我什么都可以干。即使被打、被踢、被踩,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忍受;即使喝她的尿,我也不会犹豫。在至今为止的生涯中,鸟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嗜虐的部分。他刚刚踏进羞耻感的深潭,甚至在这些小小的耻辱里,也感到了自虐的诱惑。人就是这样倾向于受虐主义的吧,鸟想。也许应该更直率地把“人”说成“我”更合适。将来,我这个受虐狂四十岁的时候,回顾今天这一切,也许会把今天作为信仰受虐主义的纪念日。鸟不断追赶着自己过分自我中心式的颓废妄想。
接着,火见子向鸟谈起了一个足以彻底毁坏他“性道德纯洁趣味”的计划。鸟受到了强烈冲击。真的感觉如何,可以另当别论,但火见子的计划使鸟从自我执迷中超脱了出来。他想,火见子大概不能不忍受相当的苦疼,身体也可能迸裂流血,也许两人浑身都要沾满污物。可是,突然间,鸟感到与厌恶感如绳子般拧绞在一起的新的欲望涌了上来。
“可怜呀,鸟。要是给你足够的时间,你能列出一百条自卑心理来维护自己的阳痿呢,鸟。”
“从身后来,你不感到屈辱吗?”鸟喃喃地说,充满欲望的声音低而嘶哑,表明了他最后的犹豫。
“如果我和妻子重新开始的话,”鸟感到数周以后的难题提早逼迫了过来,“恐惧,再加上和自己孩子近亲相奸似的感情,一定会让我苦恼不堪。那样的话,我的这家伙就算是钢铁做的,也得软了。”
“那年冬夜在储材场上浑身沾满血和泥土、木屑,我也没有感到屈辱啊。”火见子鼓励鸟道。
“但那应该只限于你和鸟夫人之间,不是吗?这应该是在她身体恢复以后,你和她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时感到的恐惧。”
“那么,”鸟说,“你也快乐吗?”
“我是害怕那个又深又暗、创造出那样一个怪胎的地方。”鸟也想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但结果他的解释还是沉重而阴郁,“最初看到头缠绷带的孩子,我想到了阿波利奈尔。说起来够多愁善感的,但我确实觉得孩子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部在战场上负伤,在我完全不熟悉的坑坑洼洼的黑暗场上,他孤身奋战,身负重伤(鸟说着,想起了自己在急救车里流下的甜蜜的泪水,那是可能获得拯救的泪水;但今天,我在医院走廊上流下的耻辱泪水,那已经是不可救药的了),我的软弱无力的生殖器,无法面对那样的战场。”
“我现在只想为你做点什么呀,鸟。”火见子反驳道,但她又怕鸟尴尬,赶快温柔地补充道,“不过,我说过,不管怎样的性交,我总能从中发现genuine式的东西。”
“恐惧心理?”火见子问,她像是在绞尽脑汁地寻找可以开玩笑的话题。
鸟缄口沉默。然后,他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地看着火见子一会儿从梳妆台的一排瓶子里选出一只小瓶,一会儿走进浴室,一会儿又从壁柜里拿出一条大浴巾。不安的潮水缓缓地涌了上来,仿佛要吞没鸟。鸟突然抬起身,拾起一直倒在床边的威士忌,对着瓶嘴喝了一口。在医院门前的广场,阳光暴晒下的公共汽车站上,我曾向往最坏的充满污辱的性交,而现在,这将成为现实。鸟想着又喝了一口,随后躺下。生殖器坚硬挺起,脉搏剧烈跳动。火见子返回床上,她神情忧郁,几乎不忍正视鸟的脸。鸟想:火见子是不是也被什么欲望纠缠着呢?鸟满足地感觉到,一丝微笑从自己的唇边延展到脸颊。我已经越过了最初也是最大的羞耻之墙,我好像是在无限的时间里跳栏赛跑,将不断地跳越一个个羞耻的横栏。然而,火见子却从鸟的身上,发现了与他意识相反的兆头,说道:
“并不是技术的问题,”鸟说,他把目光从火见子那充满严肃与忧伤的乳房移开,“是恐惧心理的问题呵。”
“鸟,没什么不放心的,大概没什么大不了的。”
鸟陷入了孤立无援的阴郁情感里,默默地忍受着火见子的指尖在自己手上痒痒地运动。我能解释清楚自己的事情么?鸟很怀疑。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做出解释,才能打破僵局。
……一开始,鸟对火见子还心存顾虑,但在反复失败的过程中,鸟觉得自己似乎在被一种细小滑稽的声响和奇怪的味道所嘲弄着,他起而反抗,渐渐地,除了极端利己的自我执迷之外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已经忘记了火见子,一旦感觉到了自己的成功,就立刻匆忙地全身投入。那软绵绵的乳房,野兽般粗野的生殖器,我都讨厌。我渴望独自一人达到高潮,我不愿意让女人盯着自己性交时的面孔。鸟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地闪现出这样一些念头。这是抵达快乐之前的预兆。留心女人的高潮,事先登记好怀孕责任的性交,那是故意给自己套上枷锁晃动光屁股的奋斗。我现在是用最污辱女人的干法蹂躏着女人,在鸟烈烈燃烧的头脑里,响起了这样的喊声。所有最卑鄙的事情我都能干,我就是可耻的化身,我的生殖器所感觉到的那热乎乎的东西,正是我自己。鸟想着,紧接着几乎让他头昏眼花的性高潮猛烈地袭来。
“鸟,我能让你绷绷地硬起来。从储材场那天到现在,时间可不短了啊!”
正当鸟快乐得发抖的时候,火见子发出了尖锐而痛苦的悲鸣。鸟在半昏迷状态中听到了这叫声,突然像憎恨得无法忍受似的,一口咬住了火见子的肩膀,令她发出了一声更凄惨的悲鸣。鸟睁开眼,看到一粒鲜艳的血滴,从火见子贫血的耳垂滴落到脸颊。鸟又呻吟了一次。高潮过去,鸟意识到自己对火见子干了最卑劣的事情,立时呆若木鸡。如此非人性的结合之后,火见子和自己之间,还能恢复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吗?鸟惶恐不安。他趴在床上,喘着粗气,想就这样自生自灭。可是,火见子的喃喃絮语,却像平日一样静谧而安详:
火见子两膝合拢,向鸟的腿旁挪了挪身子。鸟在狭窄的床上扭身躲开,给火见子让开一块地方。火见子抽开一直捂在乳房上的手,指尖温柔地放在鸟遮住生殖器的手掌上,安宁而充满信心地鼓励鸟说:
“鸟,就那样,别用手摸,到浴室来,我帮你好好洗干净。”
“中了‘怀孕’这个词的毒了。”
鸟深感吃惊,同时也获得了拯救和解放。火见子像服侍半身不遂的病人一样服侍侧着身子红着脸的鸟。鸟的惊讶渐渐沉到心底扎下了根。确实,他遇到了性生活的行家。从那年冬夜起,他的这位女友,又走了多么遥远的路啊!鸟为了多少报答一下火见子,用消毒液给她洗肩膀上的伤,那是他自己咬出来的三处不规则的伤口。他洗得很细心,但动作却像孩子般笨拙。火见子的脸颊和眼睑都恢复了血色,鸟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了,鸟?”火见子渐渐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改变了音调。
鸟和女友重新躺在换过床单的床上,他们的呼吸均匀而协调。鸟觉得火见子的沉默有些令人担心,但即便如此,她的呼吸安稳而祥和,凝视着黯淡半空的眼神温和宁静,这给了鸟无限的安慰。并且,鸟自身也失去了探究心理的兴趣,深深沉浸在了平和的感情里。鸟心怀感激,而这感激并不仅仅对于火见子,更多的还是对于那绝不会持久的平安的感谢,那是他在充满了陷阱的酷烈旋涡中所发现的平安。虽然包围在鸟四周的羞耻感圆环还在扩展——事实上那羞耻的标志正刻印在远方特殊婴儿护理室里——但鸟现在正躺在温暖的平安之中,他觉得自己已经克服了内心的障碍。
赤身裸体的火见子可能是受了使劲盖住生殖器的鸟的影响,她也用两手捂住胸和下腹。他们像古代赤身裸体的角斗士,首先护住自己最弱的部位,然后再竖起眼睛窥伺对手的举动,一步也不退让。
“这回再来一次正常的,怎么样?我好像已经战胜了恐惧。”鸟说。
“对我来说,反应太强烈了,‘怀孕’这个词不能说呀。”
“谢谢,鸟,如果需要,就吃安眠药,一觉睡到深夜。如果醒来以后,仍旧感到恐惧的话。”
“我没嚷呀!”火见子愤愤地打断他。
鸟同意了,他感觉自己现在不需要安眠药。鸟直率地说:
鸟赶快辩解:“刚才你嚷嚷‘怀孕’,这个词不该说的。”
“你让我觉得安慰。”
“只是那样一种感觉吧,鸟?”火见子若无其事地说。然后,她把浴巾往脚下一扔,把自己小小的乳房像牙齿似的挺过来要压到鸟的身上。鸟立刻孩子气地变成了一个出于本能反应而拼命防守的武术选手。他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护住生殖器,另一只手则直直地向火见子的腹部击出。鸟的手掌一下子软绵绵地陷到火见子的肚子里,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那当然,鸟。自从遇到了那件不幸的事情以来,你还没有得到过谁的安慰呢。这不好啊,鸟。这种时候,如果得不到一次近乎过分的安慰的话,到了需要振奋起勇猛的精神脱离混沌的时候,人就会像掉了魂似的空壳。”
火见子的呼吸健康而有力量,她一边反复打量着鸟,一边继续用浴巾在侧腹和乳房间来回擦,像是在推测鸟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火见子身体上的味道,唤起了鸟学生时代酷暑时节的各种记忆,几乎让他窒息,是那种湿漉漉的皮肤曝晒在阳光里的味道。火见子像只小狗崽似的皱着鼻子,发出单纯而干涸的笑声,鸟一下子涨红了脸。
“勇猛的精神?”鸟还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什么时候必须振作起勇猛的精神来呢?”
“突然就不行了,火见子,完全不行了呀。”
“你当然需要振作起来呀。鸟,从现在起,不止一次地。”火见子说话的口吻里不知不觉地又增添了一份认真和威严。
“那么,来想个办法吧,鸟。”火见子说着把水壶丢到床下,发出像打桩子似的声响。她边用浴巾擦拭身子,边爬到鸟的身旁。鸟赶紧用一只手把自己萎缩下来的黑乎乎的生殖器罩住,说:
鸟再次感到火见子像一位日常生活里的老战士,积累了自己无法比拟的丰富经验。毫无疑问,火见子不仅仅是性生活方面的行家,在现实世界的各个方面,她都是行家。鸟承认自己开始受到了火见子的影响。他刚刚在火见子的帮助下克服了恐惧。鸟想,自己过去有没有在性交之后,以如此纯真的心情和女人交谈过呢?性交以后,包括和妻子的性交,鸟都常常要和自我怜悯与厌恶感搏斗。鸟把这种感觉告诉了火见子,不过并没有说到自己的妻子。
“怀孕”这一词语所燃起的棘刺又深深地扎到了鸟软弱的心上。鸟“啊”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悲叫。棘刺深深扎到鸟的内脏,并不断地燃烧着。
“自我怜悯、厌恶感?鸟,你莫不是性发育还没有完全成熟吧?也许和你睡的那些女人也有这种自我怜悯和厌恶的感觉呢。总之,那不是愉快舒服的性交呀,鸟。”
“不,没准备。”
鸟羡慕而嫉妒。毫无疑问,昨天深夜在窗外喊火见子的那位少年和鸡蛋脑袋的矮个子绅士,都曾和火见子进行过愉快舒服的性交。火见子看到鸟沉默不语,仍旧若无其事,但又显然带着一丝不快说道:“和别人发生性关系以后陷入自我怜悯,再也没有比这更傲慢的人了,鸟。还不如自我厌恶呢。”
“鸟,今天有怀孕的危险,你准备好了吗?”火见子洗完了身子,用一条大浴巾擦拭着溅到身上、胸前的水,问道。
“你说得没错。可是,性交以后陷入自我怜悯的家伙,一般都没有机会得到像你这样的性专家的帮助,因而失去了自信。”鸟说。
鸟慢腾腾地把汗渍渍的衣服全都脱了下来,仰脸朝天地躺在半旧的毯子上。他的后脑勺垫着自己握起的双拳,眼睛向下瞥着自己略略蓄着一些脂肪的肚子和稍稍勃起来的白白的生殖器。卧室和浴室之间的拉门敞开着,火见子就那样背对着西式马桶弯下腰,用力裂开两膝,一只手提着大水壶,一只手咔哧咔哧地洗自己的生殖器。鸟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这可能是她从外国男人那里学来的智慧吧。然后,鸟又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肚子和生殖器,耐心等待着。
鸟像躺在精神分析医生面前的长椅上似的,面对主治医生火见子,毫无羞涩地撒娇饶舌。说完,他一边渐渐沉入睡乡,一边奇怪地思考着:有这样黄金般的女人做妻子,那个年轻人为什么自杀呢?莫不是火见子把对那个死去了的青年的补偿,都给了鸟、那个少年和鸡蛋脑袋的绅士了吧?鸟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他的脑袋因为睡意的侵袭而变得迟钝、空虚,像蓄着温水似的。那个青年,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并且,就是蹬着这张床缢死的,和现在躺在这里的鸟一样赤身裸体。那天,鸟被火见子打电话叫来,像卖肉的从巨大冰柜里结了霜的牢固挂钩上卸下半条牛肉似的,帮火见子一起把那个死了的青年从挂在房梁上的绳套里卸了下来。在刚入睡时浅淡的梦境里,鸟把死去的青年和自己视为一体。他意识清醒的部分,感觉到火见子的手正轻轻地擦拭着自己沾满了汗水的身体,而在梦里,则在自己的身体上感觉到了火见子给青年擦拭遗体时那飘然翻飞的手势。我就是那死去的青年,鸟想,即将到来的盛夏也容易度过了,因为那个死去的青年身体像冬天的树一样冰冷!鸟走出梦境,颤抖着喃喃自语道,但我不会自杀,便又沉入了更深更黑的睡梦之中。
“你先上床吧,鸟,我要洗洗。”
……醒过来之前,和刚刚入睡时的纯真梦境恰好相反,鸟陷入了被铠甲层层包裹起来的痛苦梦魇。他的梦呈漏斗状,从宽敞的入口进去,却必须从狭窄的出口出来。鸟的身体像齐柏林硬式飞艇13似的膨胀起来,在微明的无限空间里缓慢地向前移动。鸟是被昏暗的彼岸世界的审判官传讯来的,他苦苦思索,怎样才能瞒过审判官的眼睛,逃脱婴儿之死的责任?他预感到自己最终将无法骗过审判官们的眼睛,但同时又想申诉说,是医院那帮家伙干的。难道我无论如何也难逃刑罚吗?渐渐地,鸟对自己卑劣的行径越来越感到痛苦,于是便像一只渺小的硬式飞艇一样久久地飘浮在空中。
genuine,纯种的,地道的,真正的,纯正的,诚实的,严正的,真挚的,预备学校的英语讲师鸟就这样在脑子里排列开对应的译词。他想,现在的自己离这些意义都太遥远了。
鸟醒了过来。仿佛在和自己身体结构不同的野兽巢穴里睡了一觉似的,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到酸痛不已。他感觉浑身上下像是打了好几层石膏。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这么重要的时刻!鸟喃喃自语。意识还没有从朦胧的雾霭中完全现出身姿,只有警戒心伸出了锐利的触角。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在和怪物婴儿搏斗的时刻!鸟想起了在特殊婴儿护理室和医生的对话。危险的感觉转换成了羞耻的感觉,但危险感并没有完全消除,而是凝结在了羞耻感的内侧。鸟再一次高声叫喊:“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已被恐惧感所腐蚀。接下来,鸟突然被震撼了,头像疾病发作一样摇晃着,伸出鼻子四处去嗅设在他周围的黑暗圈套。他完全赤身裸体,而在他身旁还躺着一个赤裸着身子的人。我的妻子吗?我是和刚刚分娩的妻子光着身子睡在一起吗?我还没有向她报告那畸形婴儿的情况呢。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鸟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尖触摸到身旁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的头。鸟的另一只手从女人的肩膀滑到腹部(高大丰满而又像动物一样柔软的身体,和他妻子完全不同)。这时,光着身子的女人舒缓肉体结结实实地缠住了鸟的身子。鸟完全清醒了,他看到了自己的情人,也看到了自己对女性毫无禁忌的欲望。鸟已经不顾火见子手臂和肩膀上的伤痛,像熊搂抱敌人似的抱起火见子。仍然沉睡着的火见子又大又重,鸟两臂缓缓地用上了劲儿。火见子的上身贴在鸟的胸和腹上,头向后仰去,直搭到鸟的两腕上。鸟低下头深深看着火见子的脸,这张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苍白的脸,幼稚得令人心疼。不一会儿,火见子突然醒了,冲鸟微微一笑,稍稍挺起头,嘴唇贴到鸟干燥的唇上,他们就这样顺畅地移向了性交。
“即便如此,我也和你睡,鸟。因为打他自杀以来,对于我来说,追求纯洁道德的兴趣没有了。并且,即便你想和我用最猥亵的方式干,我也能在性交中发现genuine的东西。”
“鸟,我高潮到来的时候,你能忍得住吗?”火见子的声音睡意蒙眬。火见子已经做好了预防怀孕的准备,但在性冲动的刹那,她已经踏出了一步,无法后退。
鸟固执地沉默着。
“啊。”鸟仿佛接到将要接近风暴预告的船长,英勇而紧张地回答。他一面努力调整情绪,一面严加防范。这回鸟想补偿那年冬天储材场上的遗憾。
“你想和我一块儿睡的时候,总是状态最坏的时候,鸟。现在的你,是我看到的最糟糕的鸟啊。”
“鸟!”黑暗里火见子凄哀的叫声,和她使劲抬起来的稚气面孔搭配得极其和谐。在火见子体尝性交中独有的genuine的这几秒钟,鸟像配合僚友作战的战士,克制地等待着。在性高潮那一瞬间过去之后,火见子仍然长时间地颤抖不已。随后,她显示出了女性最无依无靠和柔软细腻的一面,像吃饱了肚子的小动物一般咕咕哝哝地叹息着,在鸟的怀抱里沉沉睡去。鸟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呵护鸡雏的母鸡,他嗅着火见子头上散发出的健康汗味,用胳膊支撑住自己的体重,不让自己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欲望已经亢奋到了极点,但鸟不想妨碍火见子的正常睡眠。他已经放弃了几个小时之前占据了脑海的对女性的诅咒,完全接受了现在这个最具女人味的火见子。并且,他感到她是他最敏锐的性伙伴。不一会儿,鸟听到了火见子安宁的鼾声。鸟小心翼翼地想抽开身体,但他的生殖器感到了一种柔和而温暖的握手,火见子睡梦里还在设法挽留客人,鸟体味到了虽然细微但很纯粹的性满足。他愉快地微笑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鸟睡着了。他的睡梦再次呈现漏斗状。他笑眯眯地游入睡眠的海,但是,当他返回陆地的时候,又被令人窒息的梦魇纠缠住了。鸟流着泪逃出了梦境。鸟醒来的时候,火见子也已经睁开眼睛,正不安地望着他的眼泪。
鸟面色苍白、心力交瘁地把话说完,火见子便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