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再请教一次,医生。”矮个子男人情绪稳定了下来,声音很温和,“没有肝脏,这对我的孩子,对我,都不是桩小事,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是这样吧,医生?”
“这我已经解释一百遍了。”医生激愤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悲鸣。他本想冲矮个子男人冷笑,但那架着粗框厚眼镜的长脸却不听使唤地僵硬着,嘴唇哆嗦不已。
结果,医生屈服了,他让矮个子男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取出病历,开始给他解释。医生的声音,还有不时提出疑问的矮个子男人的声音,现在都只在他们之间来往,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么,我就说是白色的大便吧。没有肝脏的人都拉白色的大便,这我已经明白了。但不能说,凡是拉白色大便的孩子都一定没有肝脏,对吧,医生?”
正当鸟伸长了脖子侧耳倾听的时候,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和鸟年龄相仿的白衣男人慌慌张张地来到他的身后。
医生愤愤地打断他,“‘绿便’这样的说法是有的,但没有‘白便’,你不要乱造词语,会引起混乱的!”
“谁?脑疝婴儿的家长。”他问,声音又尖又细,像金属的笛音一样。
“请你不要用‘白便’这个词,这会造成混乱的。”
“是我,我是孩子的父亲。”鸟回头答道。
“可是,拉白便的孩子真的那么少见吗,医生?”
医生反复打量着鸟。他的眼睛让鸟联想到乌龟。不只是眼睛,箱子形状的下巴颏儿,耷拉着皱纹的喉结,都让人联想到乌龟。并且还不是天真的龟,而是粗暴凶恶的龟。他的黑眼珠只是不动表情的小小一点,所以,在看起来近于一片白的眼睛里,还让人觉得蕴藏着单纯和善良。
“不是鸡雏,这是人的孩子。你这个人呀。”
“你的第一个孩子吗?那可真不好受啊。”医生又狐疑地打量着鸟,说。
“小鸡雏呀,见到过拉白色粪便的。医生,鸡一般来说也有肝吧,吃烧鸡的时候,也吃肝,是吧,医生?尽管这样,小鸡雏不也常有拉白屎的吗?”
“嗯。”鸟答应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以说是意外。但事实上,你的孩子就是没有肝脏呀。大便是白的吧?大便是很白很白的吧?见到过这样大便的孩子吗?”医生居高临下,想轻易地驳回矮个子男人的挑战。
“今天基本上没什么事,最近四五天内,脑外科医生会来看看,我们医院的副院长是这方面的权威。即使做手术的话,也得先让他养好体力才行。我们医院脑外科患者非常多,所以要尽量避免浪费做手术的时间。”
鸟好不容易找了个可以不妨碍这些来去匆忙的护士走路的地方。他耷拉着头,看着自己汗津津的手掌,那看起来像一副湿漉漉的无色皮手套。鸟想起了他的儿子举在耳边的两只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样,很大,手指很长。鸟把自己的手藏到裤袋里,望着那个和医生争论不休的已逾中年的矮小男人。那男人瘦得像肉干贴着骨架,穿着一件显然过于肥大的开襟衫,开襟衫的第一个扣子敞开着,袖子挽了起来。他的下身穿着一条灯笼裤。从衫衬里露出的脖子、手腕,被阳光晒成了浅黑色,并露着几根青筋,显示出身体素质不好、长期劳累过度的体力劳动者常见的皮肤和肌肉。油腻卷曲的头发,猥杂地粘在上宽下窄、钵盂型的大脑袋上。宽宽的额头和迟钝的眼睛,与脸庞上半部很不相称的小嘴巴和下颏。他即使干一些体力活,似乎也不是一个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他无疑是中小企业劳心费神的负责人,同时又兼做体力劳动。他扎着一根腹带那么宽的皮裤带,手腕上则戴着足以与裤带匹敌的鳄鱼表带,紧逼着那个比他高二十厘米的医生。矮个子男人冲着言辞表情都像小官僚似的医生,一味地好胜逞强,炫耀自己脆弱的权威,从而一个劲儿地想把事情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推动。然而当他偶尔回头看护士和鸟的时候,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又给人一种自认无法挽回颓势的失败主义者的印象。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要做手术吗?”
“确定是没有肝脏吗?为什么会这样呢?虽然您已经解释快一百遍了,但还是不能让人信服呀。这是个没有肝脏的孩子,真的吗,医生?”
“如果他有体力经得住的话,应该可以给他动手术。”医生误解了鸟的犹豫。
随后,鸟便被丢在那里没人过问。运送哺乳瓶和襁褓布的护士们的胳膊,不时碰到鸟的身子,但她们对鸟看也不看一眼,而鸟不停地低声道歉。这期间,玻璃窗这边占支配地位的,是那个像对医生挑战似的矮小男人的大嗓门。
“手术后,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样成长吗?昨天接生的医院说,即使动了手术,孩子也只能像植物人似的活着。”鸟说。
“请您稍等一下,小儿科的主治医生马上就来。”
“植物人……”
鸟一脸怨气,他想问:干吗还要喝牛奶,还要起劲运动呢?但鸟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讨厌这样没完没了地发牢骚的自己。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说了半截话就缄口不语了。鸟看着医生,等着他下面的话,随即鸟确确实实地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耻的热望。刚才在小儿科窗口听到孩子还活着的时候,这热望便犹如一群可怕的水稻害虫,黑压压地出现在了他头脑的黑暗角落里,以迅猛异常的速度繁殖起来,而且含义也变得越来越清晰。难道我和妻子将被这个植物人怪物纠缠一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念头再一次浮现到鸟的表层意识里来。我无论如何也必须逃离这个怪物婴儿!如果不这样,我的非洲之旅将会怎样?鸟被一种自我防卫的激情所控制,就好像婴儿保育器里的那个怪物会隔着玻璃窗向他攻击过来似的,做好了防卫的准备。同时鸟又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羞耻而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正深陷于极端利己主义之中。他不禁全身渗汗,面庞赤红。他的一只耳朵已经完全麻木,只能听到自己热血流动的声音;眼睛充着血,像是被一只透明的巨大拳头击打了似的。呐,我呀……鸟的耻辱感越来越强烈,脸色也越来越红。他眼噙泪水,祈望着能守护住自己非洲旅行的梦想,能逃脱植物似的怪胎婴儿带来的重负。但是,要把这说给医生听,鸟又感到过于羞耻了。他绝望地垂下了西红柿般红色的脸庞。
“喝牛奶特别起劲,手脚动得也挺来劲呢。”
“你不希望给孩子动手术,让他恢复正常吗?当然,是大体恢复正常。”
鸟点了点头。
鸟浑身一震,好像自己身体最丑陋但快感最敏锐之处——比如说睾丸的皱褶部分——被温柔的手指抚摩了一下似的。他脸色涨得更红了,用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卑怯声音说:“如果动了手术,能长成正常孩子的希望也很渺茫的话……”
“请尽快办住院手续吧,保证金三万日元。”
鸟感觉到自己正向卑劣的深渊跨出第一步,卑劣的雪球开始滚动。毫无疑问,他将一路滑向卑劣的深渊,卑劣的雪球也将越滚越丰满。鸟预感到这难以避免的结局,不禁又一次战栗起来。但即便在这一瞬间,他热切而含泪的眼睛也仍然在恳求着医生。
护士返回鸟的身边说:
“直接下手弄死婴儿,这是不可以的呀。”医生傲慢地反复打量着鸟,鄙夷地说。
等到鸟睁开眼睛,护士已经走进玻璃窗里,像走进镜子里的人一样,去挪动紧靠窗边的那台保育器。鸟挺直身子攥紧拳头,摆好架势等在那里。随后,鸟看到了他的孩子。婴儿现在没有像负伤的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他和特殊婴儿护理室里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过的虾一样红得鲜亮,脸就像刚刚治好的烫伤留下的疤痕一样油光焕发。他闭着眼睛,鸟觉得他似乎在忍耐着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婴儿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无疑就是他后脑部突出来的瘤。鸟凝视着那紫红色的瘤,很像是被人硬绑在那里的一个沉重的测锤。可能是和瘤一起通过产道时受了挤压,头又尖又长。孩子的脑袋如同楔子一般,比那个瘤更直接、更强烈地嵌进了鸟的内心,迫使他产生了一种和连醉两天后的恶心大为不同、和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关的真正可怕的呕吐感。鸟对在身后察看自己神情的护士点点头,像是说,已经可以了,又像是对一个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彻底屈服。这孩子将和他的脑瘤一起活到什么时候呢?孩子并没有濒临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几颗哀悼的眼泪轻易融化的果冻。他还活着,甚至已经开始了对鸟的压迫和攻击。婴儿长着像煮虾一样通红、伤疤一样光亮的皮肤,拖曳着锤子般沉重的肿瘤,猛烈地活了起来。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是仙人掌之类的危险植物。护士看清了鸟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保育器推回窗边。婴儿们哭叫的旋风再度刮起,像沸腾的炉火,把玻璃隔板震得颤抖不已。鸟垂头丧气,耷拉的脑袋里塞满了婴儿的哭叫,像枪筒里填满了火药。鸟很想要一张婴儿床,或者一台保育器。特别是保育器,充满了雾似的蒸汽的保育器,鸟想躲在那里,像愚蠢的鱼一样,用鳃呼吸。
“那当然……”鸟不禁打了个冷战,好像听到了什么意外的回答似的连忙接口道。但随后他就觉察到,自己现在筹划的心理骗局一点也没有蒙骗住医生。这是双重羞辱,但鸟并不想反驳医生来扭转自己的形象。
这一瞬间,鸟感到非常愤慨。可是,因为这句话,护士医生们对鸟的关注都解除了,他们都恢复了手头的工作和对话。很清楚,这游戏是特殊婴儿护理室接受鸟的一种仪式。鸟耐住性子,向护士指示的保育器看去。自从进入特殊婴儿护理室以来,鸟就处于护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丧失了抵触和反抗的情绪。他似乎也和这些软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齐哭叫起来的孩子一样,被纱布束缚着。鸟喘着热气,把湿湿的汗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又用这手掌去擦前额、眼睑和脸颊上的汗。他把双手按在眼球上,一刹那浊黑深红的火苗升腾而起,头朝下坠入深渊的幻觉立刻出现在眼前。鸟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
“你也是个年轻父亲,和我年龄差不多吧?”医生龟似的头向后转动,瞥了一眼玻璃窗这边的其他几位医生和护士。鸟怀疑这医生是不是在嘲弄自己,心里非常恐惧。他昏头昏脑,喉咙里嚅嗫着空洞而逞强的话:如果他嘲弄我,我就宰了他。但医生其实是支持鸟的可耻而热切的愿望的。他唯恐别人听到,用低低的声音说:
“还不清楚吗?就是窗边最里头的那个保育器呀!我特意把婴儿放在容易看的到的地方。”护士说。
“可以调整一下喂婴儿的牛奶的量,有时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先看看情况,如果婴儿还不衰弱下去,那就只能动手术了。”
鸟非常顺从地弯下腰,皱着眉,去看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保育器,像看水族馆里满是水碱和浮游生物的浑浊水槽。鸟看到了一个皮肤干燥黝黑、像拔了毛的雏鸡似的孩子。他赤身裸体,蚕蛹般的小鸡上套着维尼纶袋,肚脐包着纱布,脸就像消遣漫画里很成熟的小孩,睁眼望着鸟,仿佛他也参加到了护士们的游戏里。毫无疑问,他不是鸟的孩子,但鸟对这个老成、衰弱、像个寂寞老人似的婴儿,却怀有对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情。鸟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这婴儿乌黑湿润、安详平静的眼睛上移开,抬起上身,回头看着护士,似乎在表示这样的游戏再也无法接受下去了。他站立的地方角度不好,又受室内光线限制,想看清其他保育器里的内容是不可能的。
“谢谢了!”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长气。
“不知道吗?在保育器里。你看哪个保育器是你孩子的家?”
“不客气。”医生说话的口吻又让鸟觉得像是在嘲弄自己。医生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四五天以后你再来看看,再怎么着急,也别指望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说完便像吃了苍蝇的青蛙一样绷紧了坚硬的嘴唇。
但是鸟没有看到那种模样的孩子,他焦躁地反复在婴儿床当中寻找。突然间,所有的婴儿都张开牛肝色的嘴,毫无缘由地哭叫着,活泼地扭动起来。鸟有些害怕,然后转身向护士投去询问的目光:为什么他们会一起醒来呢?但她对婴儿们的哭叫毫不在意,她和那些意味深长地默默盯着鸟的护士、医生一起,继续进行着游戏。
鸟移开目光,低头向医生道谢,然后奔向门口。护士的喊声紧追过来:
房间里充满了明亮得近于暴烈的阳光。这里已不是初夏,而是真正的夏天,是在夏天的心脏。鸟的额头被那光的反射烫了一下。房间里排列着二十台婴儿床和五台电动管风琴似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里的婴儿像掩在雾里,模模糊糊的。相反,躺在床上的婴儿却裸露无遗,被明晃晃的光晒得萎靡不振。这是一群世上最驯顺的家畜似的婴儿,也有的手脚轻轻挣动着,但他们的白色棉衬衫和襁褓布都像潜水服般沉重,所有的孩子都给人一种受束缚者的印象。有的孩子手腕被系在床框上(即使这是怕他们抓破自己的嫩皮肤),还有的脚脖用纱布固定了起来(即使这是为了保护他们因输血而裂了口的脚脖),他们简直就是弱小无力的虏囚。他们都沉默着。鸟想,是玻璃窗遮断了他们的声音吗?可是,婴儿们都像没有食欲的金钱龟似的,忧郁地闭紧嘴唇。鸟的眼睛从一个个孩子的头顶掠过。他虽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孩子的模样,但他的孩子有明显的标志。那个医院院长说过的:外观上看嘛,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瓦格纳有一首曲子就叫作《双鹰旗下进行曲》。那家伙大概是埋没在市井里的古典音乐通吧。
“尽量快办呀,入院手续!”
鸟透过宽阔的玻璃窗环视了一下婴儿病室,一时间,医生和护士们在他内心意识里都不复存在了。鸟就像一头两眼干涸阴险的美洲狮子,站在白蚁巢的高处寻找草原上的弱小动物一般,远远地眺望着那些婴儿。
鸟像逃离犯罪现场似的,慌慌张张地在光线昏淡的走廊里走着。走廊里很热。鸟这才意识到特殊婴儿护理室是开着冷气的,这是鸟今年夏天第一次遇到的冷气。鸟边走边悄悄地擦拭着羞耻的热泪,可是,他的脑袋比周围的空气,比眼泪都要热。鸟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像病愈不久的人那样脚底发虚。集体病房的窗子敞开着,牲口一般脏兮兮的患者或躺或卧,无动于衷地目送着热泪纵横的鸟。走到与单人病房相连的拐角,鸟突如其来的眼泪停止了,但羞耻的感觉,像内障的硬结凝滞在了他的眼底。并且,不只是在眼底,在鸟体内的各个地方,都结着这样的硬结,羞耻感的癌。鸟感觉到了体内这些异物的存在,却未能加以更多的思考。他的脑力已消耗殆尽。一个单人病房的门开着。鸟看到一个身材小巧的年轻姑娘赤身裸体地叉着双腿站在那里。姑娘的身子晕染着蓝黑色的阴影,给人一种未发育成熟的印象。闪烁的目光挑逗似的望着鸟,同时用左手抱着隆起小小乳房的狭窄的胸,右手则来回抚摩平板的下腹,然后停留在自己的阴部,扯起阴毛,两脚一点一点挪开,身后的光从叉开的腿间透过来,一瞬间,阴部浮现在光线里,而她的手指,便非常优雅地沉到自己阴部的金色纤毛里。鸟没有时间等待这位色情狂姑娘达到高潮,就从门前走了过去,但他对她颇有一点近似喜爱的怜悯。不过,在鸟羞耻的感觉四周,除他自己以外,不可能对其他的存在产生持久的兴趣。当鸟快要走出回廊的时候,那个系宽皮腰带和鳄皮表带的矮个子辩论家追了上来。他也对鸟摆出一副昂然威慑的态度,一蹦一蹦地,似乎是想补偿身高的差距,与鸟并肩走着。然后,他仰起头,望着鸟,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大声喊道:
护士走到鸟的身旁问,就像在问这座医院里最健康、最漂亮的婴儿的父亲。但她既不微笑,也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好意,因此,鸟认为她的提问只不过是特护室的惯例而已。一瞬间,不光是发问的护士,包括那两个正在一台摆在长方形屋子角落里的大型快速热水器下洗着一大堆哺乳瓶的年轻护士、一个在她们旁边称奶粉的中年护士、一个正在狭窄的桌子上翻阅病历的医生(那桌子紧挨着乱七八糟地挂着黑板贴着纸的墙壁),以及那个在他旁边正和一个矮个子男人(看起来这男人和鸟一样,也是收容到这里的一颗灾厄种子的父亲)交谈的医生都停止了工作,把目光集中到鸟的身上,默默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你不斗争是不行的呀!不斗争就会吃亏,要斗争,斗争!”
“知道哪个是您的孩子么?”
鸟只是默默地听着。
特殊婴儿护理室的门像冷冻室的门一样包着白铁皮。鸟很害羞地轻声向里面的护士报上自己的名字。他又一次陷入了昨天刚刚知道自己的孩子先天异常时所感到的那种耻辱情绪。护士神气十足地开门让鸟进来,接着关上了门。就在这当儿,鸟从挂在门口柱子上的椭圆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额头和鼻子上都浮着油汗,嘴唇半合半张着,还有自我封闭式的黯淡的眼睛,完全一副色情狂的模样。鸟厌恶地移开自己的目光,但这面孔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睛里。我将会不时地回忆起这张脸,并因此而感到痛苦。鸟灼热的脑袋里,掠过这样的预感。
“斗争,和医院方面斗争呀!特别是要和医生斗争!我今天一直都在斗争,你听见了吧?”
鸟只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匆匆返回走廊,向特殊婴儿护理室方向走去。鸟赌输了。鸟该付的赌金是多少呢?摇轮椅的患者又与鸟在拐角相遇,这回鸟目不斜视地一直往前赶。两人快要撞上的时候,轮椅患者慌忙让开了路。鸟现在不要说顾虑他,连他的残废也忘记了。如果说,坐在轮椅上不满地目送着鸟的背影的患者没有两腿,那么,鸟的内心则像刚刚出货后的仓库一样空空荡荡的。在鸟的胃囊和脑袋里,醉意仍然恋恋不舍地恶毒歌唱。鸟的呼吸短促,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连接医院本部和住院楼的长廊呈吊桥似的弧形,更刺激了鸟的不安情绪。而住院楼里那条两侧排满了病房的走廊,则像一条暗渠,通往远方仅有的一丝灯火。面色苍白的鸟走着走着,渐渐小跑起来。
鸟想起了这个矮个子男人的新造词“白便”,点了点头。矮个子是想把斗争向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推进才虚张声势,故意造出“白便”一类的词的。
“嗯,是脑疝。”护士完全没有在意鸟的踌躇,微笑着说,“是第一个孩子吗?”
“我的孩子没有肝脏,我要是不和医院战斗,说不定要被活体解剖了呢。这可是千真万确!在大医院,你要想事情办得顺利,必须做好斗争的准备!老实巴交,老想讨人喜欢,那是不行的哟。陷于绝境的病人比死人还老实,我们这些家属可不能也那样老实呀。斗争,斗争!上次我对他们说,如果孩子没有肝脏,就给加个人造肝脏。要斗争,就必须研究战术,所以我学了一些知识。我听说没有直肠的孩子装了人造肛门,所以我告诉他们,不可以考虑装个人工肝脏吗?比起肛门,肝脏不是更高尚吗?”
“可是,脑疝……”
他们走到医院本部的大门口。鸟感觉到矮个子男人是想逗他笑,当然他现在毫无发笑的心情。为了辩解自己的满脸忧伤,他问:
“当然还活着呀!挺能喝牛奶的,手脚也都很有劲儿,祝贺你!”
“到了秋天能恢复吗?”
“哎,知道。可是,”鸟的声音沙哑而细弱,“那么说,孩子还没死吗?”
“恢复?不可能!因为我的孩子本来就没有肝脏!我只是为了斗争,只是为了把这座大医院的两千名职员当作敌人,挨个儿斗争。”矮个子男人脸上闪现着独特的哀伤与弱者的威严,让鸟深受刺激。
“哦,那个脑疝的孩子,”这个嘴唇周围长着几根黑毛的中年女人表情舒展,轻快地答道,“请直接去特殊婴儿护理室吧。特殊婴儿护理室,您知道吗?”
矮个子要用自己的三轮摩托送鸟到附近的国营电车站,鸟谢绝了。他顶着毒辣辣的阳光,独自走向医院前面广场上的公共汽车站。现在鸟开始考虑入院手续需要的三万日元,他已经决定从哪儿挤出这笔钱了。而当这计划浮现在脑海的那一瞬间,一种毫无对象的绝望式愤怒替代了刚才的羞耻感,令鸟震颤不已。鸟确实有三万多日元的储蓄,但那是他为了到非洲旅行而积攒起来的第一笔资金。现在看来,这三万多日元不过是一种愿望的标志而已,但连这标志眼看着也要被毁掉了。对鸟来说,除了两种地图,其他与非洲之旅直接相连的东西,已经一无所有了。身上的汗珠被吹干了,鸟的嘴唇、耳朵、指尖却感觉又湿又凉。站在等车人的队列末尾,鸟像蚊子哀叫似的咒骂道:什么非洲,简直是笑柄。站在他前边的一位老头想回头,秃顶的大脑袋转到一半,又慢慢转了回去。所有的人都被突然提前来临并笼罩了这座城市的暑热给打垮了。
鸟斜着头,向诊疗室低低的窗口里张望,护士也从里边向外看他。鸟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明了昨天把孩子运送到这儿的情形。
鸟懈怠无力地闭着眼睛,一边打着冷战,一边流汗。不一会儿,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难闻的味道。公共汽车一直不来,天气炎热。鸟的脑袋里翻卷着羞耻的感觉与毫无目标的愤怒,红红的暗影向四周扩散。他完全感觉不到身外的光线和声响。随后,在鸟脑海的暗影里,性欲的萌芽萌生了,并像小橡树一样很快就长了起来。鸟仍然闭着眼睛,手拨弄着裤子,摸到了硬邦邦地勃起的生殖器。他怀着卑微而凄惨的渴盼,希望进行那种有悖社会规范的性交,把侵蚀到他内心的羞耻感完全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性交。鸟离开等车的队列,他努力在强烈阳光里睁开眼睛,一边望着犹如黑白反转照相底片似的广场风景,一边寻找出租车。鸟准备去火见子那白天也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房间。如果火见子拒绝我,那该怎么办?鸟像鞭笞自己似的焦躁地想,那我就把她揍个神志昏迷,然后再干。
鸟在通往小儿科诊疗室和特殊婴儿护理室的岔路口犹豫不决,一个摇着轮椅迎面而来的青年患者很不高兴地盯着他,要他让路。轮椅上本该放脚的地方放着一台大型旧式收音机,而其他地方也看不见这位患者的两只脚。鸟惭愧地把身子贴到墙边上,患者又一次威吓似的盯着用脚支撑上身的这类人的代表——鸟,然后飞快地穿过走廊。鸟目送他远去,叹了口气。如果鸟的孩子现在还活着,鸟应该直奔特殊婴儿护理室,可是如果死了呢,那必须去诊疗室商量解剖和火化的手续。这是赌博。鸟迈步向诊疗室走去。在意识表层,他明确地把赌注押在了孩子的死这一边。他现在是他自己孩子的真正敌人,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敌人。鸟感到愧疚:如果真的存在永恒的生命,存在审判之神的话,那我就是有罪的。但是,这种罪孽感,和在急救车上用“像阿波利奈尔似的头缠绷带”形容婴儿时袭来的悲哀一样,更多的是蜜似的甜味。鸟像去会情人一样加快了脚步,去倾听孩子死去的报告。听到死亡报告,履行各种手续(鸟心里盘算着,医院方面对解剖肯定很积极,手续一定很简单,倒是火葬手续比较麻烦)。然后,今天我一个人去给孩子送葬,明天再去向妻子报告不幸。我也许会对妻子说,这个因脑病而死去的孩子,是连接我们身体的纽带。我们应该能重新恢复正常的家庭生活。然后,仍旧是不满,仍旧是不充实的希望,仍旧是遥远的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