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开始,一遍一遍给你打电话,都联系不上,所以只好来这儿等了。”
“喂,鸟!”朋友叫道。鸟这个外号,不管在什么场合哪类朋友之间,都是通用的。
“嗯。”鸟冷淡地回答。
好不容易爬到顶头,鸟松了口气,却听到等在这里的一个朋友在招呼他,于是马上又紧张起来。这个朋友,是鸟和一些当临时翻译的同伴组织起来的斯拉夫语研究会的负责人。鸟正在和醉酒后遗症纠缠得难解难分,觉得意外遇到这个人是一件麻烦事。鸟像一只遭到攻击的海贝似的把自我封闭起来。
“戴尔契夫先生的传闻,听说了吧?”
走出排列着柜橱的房间,鸟怕碰到外语专业那位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大学、一副日侨精英派头、态度和蔼但目光锐利的主任,故意不去教员室那边的电梯,反而走出后门,去爬那常春藤一般贴在大楼墙壁上的螺旋式楼梯。爬着爬着,鸟渐渐无暇光顾眼底下的街市风景了,努力忍受着从后面赶上来的学生们把螺旋楼梯弄得船一般地东摇西晃,脸色苍白,汗珠直滴,气喘吁吁地,还时不时像呻吟叫唤似的打个嗝。他的步履实在太缓慢了,以至于追过他的学生都禁不住停下脚步,看看鸟的脸色,踌躇一会儿,然后又迈开大步向上跑去,把楼梯踩得摇摇晃晃。鸟头晕目眩地叹息着,紧紧抓住楼梯扶手……
“什么传闻?”鸟隐隐地感到不安。戴尔契夫是巴尔干半岛上一个很小的社会主义国家的驻日公馆馆员,他们研究会的讲师。
鸟从教员专用柜橱里拿出教科书和粉笔盒,然后又看了一眼书架子上面的COD词典12,不过今天鸟觉得这东西太重了,不想把它拿到教室去。鸟教的这班学生里,在词义和语法规则方面,本来就有几个能力比当老师的鸟强得多,如果遇到生僻的单词、难解的句子,只要从中叫起一个,就足以解决问题了。他这个班年轻学生的头脑,都像鹦鹉螺化石一样复杂,在死记硬背的细节方面过分发达,一旦综合把握学习对象时,就转动不起来了。因此,鸟的主要任务就是综合概括文章的整体意思。但是,至于自己的课对学生们的大学考试究竟有用没用,鸟暗地里一直摆脱不了自己的怀疑。
“说是戴尔契夫先生泡在一个日本女孩住的公寓里不肯回公使馆,已经一个星期了。公使馆想内部协商解决,把戴尔契夫领回来。公使馆刚刚设立不久,本来就人手不够,而且又是在新宿最脏最乱的地段里面,没人有能力去找,所以求到了我们研究会。本来嘛,我们多少也有一些责任。”
然而很幸运,鸟的良好状态一直保持到走进预备学校的大门。马路、站台,然后是电车。电车里是最难受的,鸟的喉咙干渴得冒烟,一路上忍受着车的震动和周围的人群散发出的味道。车厢里面的乘客当中,只有鸟一个人不停地流汗,似乎只有他周围的一平方米提早进入了盛夏时节。触碰到鸟的人,都奇怪地回头看他。鸟像一头吃了一筐柠檬的猪,为呼出的柠檬气味而羞愧不已。并且,他还要不停地打量四周,寻找万一控制不住可以跑去呕吐的地方。走到预备学校门口时,总算控制住了呕吐的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败退的老兵,经过了漫长的旅途而筋疲力尽。但事实上,真正的困难还在后头,因为敌人已经抢先到达,在前面设好了埋伏。
“责任?”
鸟想把车钥匙拔下来。但是,如果现在重新回到女友身边,看到她在暗淡的光线里皱着眉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的样子,就很难再走出来了。鸟把触着钥匙的手指收回来,扫视了一下四周,安慰自己道:至少现在还没有偷车贼窥视这里。车轮外侧有一截短短的雪茄烟,可能是昨晚那个鸡蛋脑袋的中年绅士丢下的吧。毫无疑问,有很多人比鸟更愿意贴身照料火见子。鸟摇了摇脑袋做了一次深呼吸,试图摆脱因受到种种威胁而装备成的醉虾状态,但终于未能振作起来,于是耷拉着脑袋踏上了铺满阳光的马路。
“研究会完了以后,我们不是带他去喝酒吗?他就是和那家‘椅子’酒店的女孩泡在一起的。”朋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有个小姑娘,脸色不太好,小个子,有点怪吗?”
他的女友默然无声。鸟走出门外,是一个充溢着酸性物质般耀眼光线的夏日早晨。鸟走过那辆红色跑车旁,看到钥匙还插在跑车的匙孔上。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小偷来把车轻轻松松地偷走吧。鸟很难过地想。这位曾经非常勤奋、细心、聪明的女学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呢?结了婚,丈夫却年纪轻轻就自杀了,深夜开车出去发泄一番之后,还要被噩梦折磨。
鸟立刻想起了那个脸色不好、矮小而性情古怪的女孩。
“好,再见了,好好睡吧。”鸟冲屋内喊。
“可是,那女孩又不会英语,斯拉夫语系统的任何一种语言她都不会吧?戴尔契夫日语也不行,他们怎么过呢?”
随后,鸟就像一个在沼泽地勘察的探险队员不时被草刺和残断的铁丝刺痛了脚底似的,光着脚战战兢兢地穿过了光线暗淡的客厅。在换鞋的地方,鸟害怕弯下腰时又要想吐,便飞快地把袜子和鞋穿好。
“就是啊,他们这一周到底是怎么过的呢,难道一句话也不说吗?”那朋友说着,愈发有些不好意思了。
鸟说:“也许吧。也许我们真的互相需要对方。”
“如果戴尔契夫死活不肯回公使馆,那会怎样?会变成流亡或者亡命事件吗?”
鸟像听到哑巴开口说话似的吃了一惊。火见子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着鸟,厚而圆的眼睑半闭着,皱起了眉头。
“那当然。”
“你还会来吗,鸟?也许我们彼此都很需要对方呢。”
“那就麻烦了,戴尔契夫先生。”鸟神情忧虑地说。
“那么,我走了。上午必须上两个小时课。从昨晚到今天早上,真的非常感谢!”鸟说。
“我们研究会人员想集中起来想想办法。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鸟狐疑地低头看了一眼裹着毯子躺在那里的火见子,猜想道,这可能是她的情人们钻到这个床上时的习惯吧?他们可能是为了遇到比自己强壮粗暴的男人来的时候可以拎着鞋袜光脚逃掉,才这样事先预备好的吧?
“今天晚上……”鸟很为难,“今天晚上我不行啊。”
“在鞋子里边放着呢,出门时和鞋一起穿。”
“戴尔契夫不是和你最亲近吗,如果我们研究会派出使者,还是希望你去。”
“袜子啊。”鸟小声说,他觉得自己赤裸的脚很蠢。
“使者?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我不行。”鸟说,然后终于决心把事情说破,“孩子生出来了,但先天异常,也不知道现在是死了,还是快要死了。”
“你找什么呢?像到处找河蟹的熊似的。”
朋友立刻吃惊地“啊”地叫出了声。上课的铃声在他们头上响了起来。
“你捻碎了我可怜的希望。”鸟说道,眼看着柠檬汁给自己带来的满足感突然云消雾散。
“啊,这可太意外了,实在太意外了。那么,今晚的会议我们来开,你忙你的。孩子的事情,希望你能想得开。打起精神来,夫人还好吧?”
“要是再吐的话,这回该是柠檬的味道,感觉会好一些的。”
“嗯,还好,谢谢!”
鸟回头望着卧室,很小心地挺直上身,一边找袜子,一边满怀感谢地对火见子说:“柠檬好像特别有效。”
“关于戴尔契夫的事,等想好了对策,我再和你联系。不过,你看上去身体很虚弱呀,要当心。”
鸟摇头否认,然后向厨房走去。脚心结结实实地踩到冰凉的地板上,他这才发觉自己没穿袜子,鸟懊恼地想,这下可够受的,要是弯腰去找袜子,说不定又要呕吐了。但光着脚板走在地板上的感觉并不坏,水龙头迸出的水溅到手指上的感触,用湿手抓柠檬的感觉,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愉快。鸟挑了一个大柠檬,一切两半,绞出汁来喝了。那令人怀念的恢复常态的感觉,伴随着沁人心脾的冰凉的柠檬汁,从鸟的咽喉一直流到受尽了虐待的胃。
“谢谢!”
“怎么会?”火见子非常干脆地回答,然后说,“那孩子特别喜欢你这种类型的成年人,什么时候一起来?为了你。他可会照顾人呢。鸟,你肯定接受过不少这类服务吧?在学校,低年级同学里有你的崇拜者。在预备学校,也肯定有愿意为你献身的学生吧?我觉得你是那种小圈子里的孩子王。”
鸟为自己隐瞒了醉酒的事而感到过意不去,目送着朋友急急忙忙地摇晃着肩膀逃也似的跑下楼梯,然后走进了教室。一刹那,一百多个学生蝇头似的丑陋面孔一齐朝向了他。鸟条件反射地低下头,随后又抬起来,尽量不让自己从正面看学生,像举着自卫武器似的把教科书和粉笔盒捧在胸前走上了讲台。
“你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上课了。鸟打开教科书里夹着书签的那页,毫无准备地接着上周学完的那段开始朗读起来。鸟马上意识到这篇文字是从海明威的作品中节选出来的。教科书是外语专业主任凭自己的兴趣从美国现代文学作品中节选出来的,每篇都带有语法问题的短小章节汇集。海明威,鸟用力思索着。他很喜欢海明威,尤其爱读海明威的《非洲绿丘》。教科书引用的段落选自《太阳照常升起》,是接近结尾处主人公洗海水浴的那一部分。“我”游着,身下波涛汹涌,时而有波浪劈头打来,游到一处风平浪静的地方,“我”便仰浮着随意漂流。除了天空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浪涛一会儿涌起,一会儿落下……
“我和他们睡过几次,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有深夜来访的权利。那个孩子可奇怪呢,他对两个人睡觉并没多大兴趣,总梦想看我和别的男人睡,他在一旁帮忙,所以总是瞄准了有人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来,可偏偏又是个醋坛子!”
鸟感到自己体内开始出现难以抑制的危机。喉咙干涸,舌头像异物般肿起,整个身体浸泡在恐怖的羊水里。即便如此,鸟仍然朗读不止,同时,像一个病黄鼠狼一样,狡猾而孱弱地窥视着门口。如果急速冲出去,应该来得及吧?但是,如果能不这样,坚持把课上下去,那再好也不过了。为了分散紧张情绪,鸟一边朗读,一边开始回忆节选下来的这一段落的前后文。“我”在沙滩上休息了一会儿,又跳进水里游。后来回到了宾馆,接到了和年轻斗牛士私奔的恋人打来的电报。鸟想背诵出那份电报。
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表,看了下时间,九点,他上课的时间是十点。要是预备学校有人敢不请假就停课或迟到,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鸟并不是这么勇敢果断、感觉迟钝的教师。他摸索着系好了领带。
COULD YOU COME HOTEL MONTANA MADRID
“打招呼?当然用不着。”火见子无动于衷地答道。
AM RATHER IN TROUBLE BRETT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开车一直开到天亮?”鸟失去了从容,又找话搭讪。但火见子只是嘲弄般地回头看着他,他赶紧像汇报什么重要问题似的补充道:“昨天深夜,你的两个朋友来了。一个好像是个孩子,另一个嘛,我从窗帘缝里看到了,是个脑袋像鸡蛋的中年绅士。但我没和他们打招呼。”
(你可以来马德里的蒙塔纳酒店吗?
“看需要呀,鸟。”火见子极为冷淡地回答,似乎想让鸟知道自己的提问有多么无聊。
我有麻烦。布勒特)
“你常常买这么多柠檬吗?”鸟问。他穿好裤子,把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风纪扣后,多少恢复了一点从容。
鸟非常顺利地想起来了。这是个好兆头。这个电报是我所读过的最有魅力的电报,也许可以忍住恶心,鸟祈祷似的拼着力气想。随后他又想起了一节。“我”睁着眼睛潜到海水里,看见了蓝色的东西丝丝地流着。在教科书引用的范围里,如果出现这一段,我就能止住呕吐。鸟许了个愿,继续读下去,“我”上了岸,回到宾馆,接到了电报。那电报和鸟的记忆完全相同。
鸟柔顺地向厨房看去,宛如佛兰德斯画派11的光线透过磨砂玻璃射进厨房,十几个柠檬散乱地放在水槽边,闪烁着新鲜的黄色光泽,刺激着鸟虚弱的胃神经。
COULD YOU COME HOTEL MONTANA MADRID
“喝点柠檬汁,多少会好一些。已经买了,在厨房里呢。”
AM RATHER IN TROUBLE BRETT
“今天我可不能再醉了。”
但是,一直到“我”洗完海水浴,睁着眼睛潜到水里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鸟吃了一惊,不禁疑惑起来:这是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还是另一位小说家的文章?许的愿失灵了。鸟终于哑然失声,咽喉干裂出千万条龟纹,舌头肿胀得塞满了整个口腔,几乎要溢到唇外。鸟望着上百只蝇头微笑着,就这样滑稽而又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五秒钟,然后突然跪了下去,两手撑在满是泥土的地板上,像青蛙似的张开五指,一边呻吟,一边开始呕吐。他像一只呕吐的猫,伸直了脖子,内脏拧绞得剧烈疼痛,也很像是被身材巨大的哼哈二将踏在脚下徒劳挣扎着的小鬼。鸟尝试着至少用一种幽默的方式呕吐,但事实却完全相反。只是当吐出来的东西从舌根逆流回来的时候,确实如火见子所说,是柠檬的味道,因此,鸟努力把它想象成地牢墙上开着的紫罗兰,希望借此恢复平静。然而,在呕吐的高潮面前,这一心理诡计也像奶油蛋糕一样软弱无力。发出可怕呻吟的鸟大张着嘴,身体僵直。马眼圈似的黑颜色哧溜溜地从脸的两边伸展过来,锁住了他的眼睛。鸟热切地希望自己能钻到一个更黑更暗的地方,能钻到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宇宙里!
“那就再来一次,不好么?”
这一瞬间之后,不用说,鸟仍旧留在现在的宇宙里。他涕泪交流,可怜兮兮地低着头看着自己吐出的东西,一汪淡淡的土红色里,散乱着鲜黄色的柠檬渣。如果在荒凉枯淡的季节坐着美国赛斯纳牌轻型飞机低空飞行的话,看到的非洲大草原可能就是这种颜色吧。在柠檬渣的阴影下,应该潜伏着犀牛、食蚁兽和黄羊。张开降落伞,抱紧枪,像蝗虫一样急急地跳下飞机……
“嗯,目前这段时间,可以这么说吧。”鸟回答道。随后勉强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也不知道从被子上踩了多少次火见子的脚,才踉踉跄跄地走到自己的裤子旁边,一边慌乱地把脚伸进裤腿,一边说道:“不过我想上午可能还要再吐一次。一向是这样的。我最近没喝酒,很久都没有醉到第二天了,像今天这样的彻夜大醉,说不定会成为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次。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之所以一连数周滥饮不止,开头就是因为第二天酒醉不醒,就又借酒浇醉,结果就乘上了酒精的无轨电车了。”鸟故意夸张了自己忧伤的口吻,本想引发一种滑稽的效果,没想到结果却陷入了一种苦涩的自我反省。
呕吐完全止住了。鸟用沾着泥土和胃液的脏手蹭了一下嘴唇四周,站了起来。
“看上去好像很痛苦,已经吐完了吗?”
“你们看,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吧。”鸟气息奄奄地说。
“是啊,是条像牛一样大的圣伯纳德犬。”鸟有气无力地说。
他觉得那百余个蝇头都同意了,便想收起教科书和粉笔盒。但是,突然间一只蝇头立起,大声叫起了什么。他像个农民的儿子,女性化的圆脸上红光焕发,蔷薇色的嘴唇一闪一闪地叫唤着,但他的声音都窝在口腔里,又口吃,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不过,渐渐地鸟还是明白了他所主张的内容。他首先批评鸟的教学态度是预备学校教师不应该有的。当看到鸟听到这批评只是表现出惊讶不解的神情时,批评便立刻化为了刻毒的攻击。他滔滔不绝地抱怨着,什么预备学校的学费太贵了,准备考试的时间太短了,还有对预备学校的期待,以及期待破灭之后的愤怒。不久,鸟的困惑像酒变成了醋一般开始转化成为恐怖,而恐怖的红晕又都凝聚在眼圈周围,鸟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恐怖的眼镜猴。很快,那九十九只蝇头,也将被这家伙的愤激所感染,我将受到一百个愤怒浪人的围攻,陷入无法逃脱的困境。鸟再一次感到,虽然自己每周都在给这一百个学生上课,但事实上对他们丝毫也不了解。鸟看到了一个被一百个不知根底的敌人包围着的自己,而且是已经被接连不断的呕吐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自己。抗议者渐渐兴奋起来,鸟现在只有流泪的份儿。他即便想回答那个年轻学生,呕吐后的口腔也已经干涸得连一滴唾液也分泌不出了,鸟能够发出的似乎也只有一声鸟叫似的声音了。啊,我该怎么办啊?鸟发出无声的悲鸣。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一直藏着这样凶险的陷阱,等着我往里掉。而且更糟糕的是,这样的陷阱和我应该在非洲的冒险生活里遭遇的危险不同,哪怕真的掉了进去,也不会变得神志不清,更不能算出事故死亡,只能茫然地望着陷阱的墙壁发呆。正是我本人想发个电报啊,AM RATHER IN TROUBLE(我有麻烦),可是,发给谁呢?
“像狗?那可是条音量很大的狗哪。”火见子那睁得大大的眼睛,重新平静地打量着鸟,但说话的声音里仍然带着睡意。
就在这时,教室中央的座位上,一个模样机敏的年轻人站起身来,用平静的口吻劝慰大家道:“哎,别发牢骚了,啊!”
“你听到了我像狗一样地呕吐了吧?”鸟羞怯地问。
刹那间,教室里渐渐高涨起来的那种生硬刺人的感情蜃气楼开始消失,幽默的气氛随之弥漫开来,学生们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是一个机会。鸟把教科书和粉笔盒叠在一起走向门口。
如果可能,鸟真想把自己扔到冲水马桶里,拉一下绳子,冲到哗哗作响的下水道地狱里去。然而,鸟还是吐了口唾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马桶,拉开拉门,准备返回到卧室去。那时,鸟已经完全忘记了火见子的存在,而当他光着脚踏进卧室的时候,鸟便立刻明白,火见子已经完全醒了,他呕吐的样子,以及呕吐之后很奇怪的沉默,她都看得一清二楚。火见子仍然像刚才睡觉时那样躺着。暗淡的光线透过窗帘,鸟看到火见子的额头、眼睑、鼻梁和上嘴唇的轮廓都抹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色,疲惫的眼睛大睁着。鸟像个小老鼠似的,从她的脚旁一溜小跑,去取放在床边的裤子和衬衫。这之间,火见子那犹如快门全开的相机镜头似的眼睛,可能一直在盯着鸟那青筋暴突满是黑毛的腿和略略鼓起的肚子。
他正要开门,听到背后又传来一声叫喊,回头一看,那个攻击他的学生像他刚才呕吐时一样匍匐着,一边闻着他吐出的东西一边喊:
鸟跪下来,两肘支撑在抽水马桶圈上,托着脑袋,像在虔诚地祈祷似的,等待着胃紧张到爆发的程度。冰凉的脸庞奇怪地热得沁出了汗珠,随后热气和汗珠又都突然消失了。在鸟以现在这种姿势窥望的眼里,马桶像一个粗大的白色喉咙,包括那狭窄的底口处的清水,无疑和喉咙一样。第一次恶心翻腾上来。鸟发出狗叫似的声音,伸长的脖颈绷得紧紧的,猛然吐了出来。鼻腔里充满了水,发出了强烈的刺激性味道。鸟喘息着,眼泪滴到脸颊,一直流到粘在嘴唇四周的污物上。鸟虚弱无力地把残存在食管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只觉得脑袋里火星缭绕。随后,是一个小休止。鸟像一个水管修理工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抬起身,用放在浴室里的纸擦了擦脸,响亮地擤了几下鼻子,“唉”地长叹了一声。然而呕吐并未至此完结,这是鸟的惯例:一旦开始呕吐,至少要吐两次。并且,第二次呕吐不能凭借胃自身的力量,得不怕弄脏自己的手指,伸到口腔里把呕吐物引出来。正是预想到这样做的痛苦鸟才叹气的。他再次垂下头。现在,马桶里肮脏而荒凉。鸟恶心得闭上了眼睛,把手伸到头顶去拉水箱的绳纽。水哗哗地流淌,鸟的额前掠过一阵阴凉的小旋风。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仍是大张着的洁净的白色喉咙。鸟把手指伸到自己那狭小的红色口腔,开始强制性呕吐起来。接下来是呻吟声,无意义的眼泪,脑袋里闪烁的金色火星,火辣辣的鼻孔黏膜。吐完了,鸟擦了擦肮脏的手指和嘴边,还有沾满眼泪的脸颊,精疲力竭地靠在马桶上。我这么做多少能补偿一点婴儿的痛苦吧。这么一想,鸟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这彻夜大醉的痛苦,恰恰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不能抵偿任何别的痛苦。即使可以说这念头只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也不该这么厚颜无耻,容许如此虚假的补偿。鸟像一个道德主义者似的弹劾着自己。然而,呕吐过后的安定感,和胃里那些捣乱鬼的沉默——尽管这绝不会长久——还是给了鸟醒来以后最舒适的一段时间。我今天必须去预备学校上课,还必须到医院给可能已经死了的婴儿办理各种手续,鸟想,然后,还要和岳母联系,通知她婴儿死去的消息,还要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可以把真相告诉妻子。这可是一件大事。然而事实上,我却醉了个通宵,在久别重逢的女友的浴室里呕吐得浑身无力,靠着马桶茫然失措。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然而如果说鸟对自己所陷入的景况感到了恐惧,倒也不是。恰恰相反,在完全放弃了责任、束手无策的这几十分钟里,鸟体味到了一种自我拯救的感觉。现在的我,只感到浑身瘫软,鼻子咽喉的黏膜疼痛不已,很像是濒死的婴儿的兄弟。我唯一的长处,就在于没有像婴儿那样哭叫,而事实上,我比哭叫的婴儿更丢人,更不成体统……
“酒精的味道。你这家伙,昨晚的酒还没醒。上告理事长,炒你的鱿鱼!”
火见子又高声叫唤起来,像突然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鸟马上合目佯睡。一分钟后,他睁开眼一看,火见子又睡着了。这回,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到咽喉,一副木乃伊的样子,像既不叫唤也没痛苦的虫子一样睡在那里。她可能在梦里和恐怖的妖怪达成了什么协议吧。鸟放下心来,闭上眼睛,专心对付自己胃里的问题,那时而恐吓、时而摇撼他的胃的问题。眼看着胃突然膨胀起来,充满了鸟的身体和整个意识空间。火见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像伤兵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被搬上了解剖台?今天在预备学校的课我能上好吗?这些互不相关的念头,顶着胃的压力,企图潜入鸟的大脑中心位置,但都被一一击退。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呕吐起来。一种恐怖的心情使他脸皮发凉。如果我把这床吐得一塌糊涂,过后火见子将怎么看我?当年我烂醉如泥,竟在隆冬的户外强奸般地夺去她处女的贞洁,却丝毫不知那行为所包含的意义。几年以后,又同在一个房间里过夜,大醉不醒,一味恶心欲吐。我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啊。鸟一连打了十几个满是酒气的嗝,脑袋嗡嗡作痛,但还是坐起身,向床外迈出了极为艰难的一步,慢慢地向浴室方向走去。不知什么时候,鸟除了一条裤衩外,浑身都脱得精光。当他拉开关不严的玻璃门,气喘吁吁地把自己顺利关进浴室时,出乎意料地感到了一阵喜悦,如果自己像蟋蟀那样细声地呕吐,或许可以完全不让火见子察觉到。
“上告?”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那个机敏愉快的年轻人又故作担心地喊道:“哎,你别把那些东西吃了呀!”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鸟被反复袭来的呻吟声惊醒,很厌烦地睁开眼睛。开始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声音,因为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从他胃里涌出的无数小鬼,正在用小小的箭头到处捅着,让他禁不住叫唤了一声。然而鸟的耳畔再次响起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呻吟声。他保持着醒来时的姿势,稍稍抬起头,看了一眼床边。火见子就睡在床和电视中间狭窄的地板上。是她发出了野兽般响亮有力的叫唤,像通信电波一样,把呻吟声从梦的世界里传送了过来。而且,那是很恐怖的呻吟。透过室内暗淡的空气网络,鸟看到火见子稚气、暗浊而没有血色的圆脸,时而痛苦地绷紧,时而蠢笨地松弛下去。每当呻吟声提高的时候,火见子就扭动身子,用胖乎乎的手指挠自己的喉咙和胸脯。鸟仔细地望着火见子从被子边露出的乳房和侧腹。尽管乳房都是标致的半球形,却不自然地偏向两侧。一对相互背离的乳房。双乳之间,是一片让人觉得反应迟钝的宽阔平坦的地带。鸟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火见子这片长得不成熟的胸,可能是在那年冬夜的储材场上吧。但火见子的侧腹和被子下面隆起的腹部却一点也引不起鸟的怀念之情。他感觉那里似乎开始积蓄起年龄的脂肪,属于鸟所不了解的火见子新生活的侧面。脂肪的根须很快就会蔓延到皮肤下的各个角落,改变她的体形吧,而乳房上残留的这点清新的气息也将会很快地消失。
鸟从那个匍匐在地的告发者的攻击下解放了出来,走下了螺旋楼梯。也许火见子的话没错,当他陷入困境时,总有那么一个兄弟般的掩护射击手来救他。鸟走下螺旋楼梯的几分钟里,舌头底下和咽喉里开始感觉到呕吐物的残渣留下的酸味,他频频皱起眉头,但那是一种很幸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