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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你什么时候乱窜乱逃了?你怎么了,鸟?事到如今,怎么还来说手术什么的。”火见子诧异地问。

“我决定把孩子送回大学医院手术,我再也不想这样乱窜乱逃了。”

“从孩子出生的那天早晨,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在仓皇奔逃。”鸟固执地说。

鸟从圆形椅子上慢慢移到地板上,鸟的目光因疲劳和猝然酒醉而变得迟钝,他对询问似的注视着自己的火见子说:

“现在,你和我都参与了杀害孩子的行为。这不能说是仓皇奔逃,因为那之后我们要去非洲。”

一会儿,菊比古和火见子开始玩起掷骰子游戏。鸟终于松了口气,端起为自己准备的威士忌酒杯。菊比古和鸟间隔七年的空白,仅仅七分钟的会话,双方就消解了对对方的好奇。我不是二十岁的人了,现在我还没有丧失的、仍然属于我所有的与我二十岁时相同的东西,只有“鸟”这个孩子气十足的外号了。鸟把这漫长一天中的第一杯威士忌喝干,几秒钟后,在他身体深处,突然翻腾起一种坚硬而巨大的东西。鸟毫无抵抗地把刚刚流到胃里的威士忌吐了出来。菊比古迅速擦净吧台,给鸟倒了一杯水。鸟茫然地望着空中。我逃离那个怪物婴儿,堆积下无数恬不知耻,究竟是为了守护什么?我如此坚定不移地想要守护的究竟是怎样的自己?鸟这样一想,突然愕然不知所以。答案是零。

“不,我把孩子交给了那个堕胎医生处置后,就逃到这里来了。”鸟毫不让步地说,“一边逃跑,一边想象着最终将要到达的非洲土地。你自己也是在逃,只不过更像个和拐携公款的潜逃犯一起奔逃的酒吧舞女罢了。”

“他已非昨日之他了。”菊比古做出一副形同路人的冷淡表情,决意不再多嘴,凑到火见子身边。

“我参与了,就一往向前,我没有逃跑。”火见子陷入了深度歇斯底里,大声喊。

“我可不是二十岁的人了。”鸟说。

“今天,为了不轧着那只死麻雀,你把车都拐到泥坑里去了,这你还记得吧?你那是想参与杀人的人所应有的态度?”

“鸟二十岁的时候,可是个自由坦荡无所畏惧的男子汉呀,我从没有见过鸟心惊胆战的样子。”菊比古对火见子说完,挑衅似的直接转向鸟,“现在的你,恐惧心态非常敏感,我觉得你是在惶惶奔逃。”

火见子的大脸涨得通红,满是灼人的愤怒和绝望的预感,怒目盯着鸟,浑身颤抖着想要反驳鸟,却说不出话来。

“是呀,我要累死了,害怕,想要逃跑。”鸟说。

“换个方法,不是逃离那个怪物婴儿,而是正面对待,不欺不瞒,用自己的手直接捏死他,或者接受他,把他养育成人,只有这两条路。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清楚,但没有勇气承认。”

“这么说,二十岁时候的鸟可不是这样颓唐消沉啊。不过,我感觉得到,鸟现在好像有所恐惧,想要逃跑。”菊比古施展着机敏的观察能力分析说。他已经不是鸟所了解的单纯的菊比古了,他走过的落伍生活,看来是非常复杂的。

火见子威胁似的点着手指打断了鸟:“鸟,现在孩子已经得了肺炎,就算是送回大学医院,送到半路也死在车上了。那样的话,你肯定得被逮捕。”

“预备学校的讲师,可是暑假过后就要被解聘了,谈不上长进。”鸟回答说,“并且,现在正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烦心事纠缠着。”

“要真的是那样,正好就是我亲手杀死的,我也应该被逮捕,我来承担责任吧。”

“同性恋酒吧的主人没有渊博知识怎么能干得了?”菊比古的语调,像是招徕顾客时的唱歌。但随后他就恢复了本来的声音,对鸟说:“掉了队后我不断堕落,这期间,鸟不断向上进步,现在你在做什么事情呢?”

鸟很冷静地说。他感觉到自己终于冲出了自我欺瞒的最后羁绊,恢复了对自我的信任。火见子满眼泪水,仇恨地看着鸟,匆忙地盘算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主动出击的办法,立刻施展了出来。

“菊比古也了解法国存在主义者的语言呢。”

“就算手术成功,孩子活了下来,那结果是什么?鸟,你不是说过,他只能是一个植物似的存在吗?你不仅给自己带来不幸,还让一个对这个世界毫无意义的存在生存下去,这能算是为孩子着想吗,鸟?”

“你说的同性恋者,就是选择了同性恋行为的人吧。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责任不在别人。”菊比古语气沉稳地说。

“这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结束一直仓皇奔逃的男人的生活。”

鸟困惑不解地把视线从菊比古身上移开。

但火见子仍然不能理解,她怀疑地,或者说是挑衅式地盯着鸟,不顾眼里涌出的泪水,强作微笑地嘲讽说:

“鸟,那天晚上如果你不抛弃菊比古,他可能不会成为同性恋者的吧?”火见子插嘴问。

“让只有植物功能的孩子凑合着活下去,这就是鸟刚得到的人道主义吗?”

“不过,鸟,你一直追到天亮,我中途逃脱,那之后我们的人生道路就完全不同了。你不再和我们这些不良少年接触,上了东京的大学。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开始走下坡路,现在还蹲在同性恋酒吧里混日子。鸟,你如果不是一个人走了,我想我也可能走一条和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只是不想再当一个回避自己责任仓皇奔逃的男人了。”鸟毫无回转之意。

“那家伙在城山上吊死了,结果是徒劳一场。”鸟追忆起往昔的遗憾感情,“黎明前,我和狗发现了他。已经无济于事了。”

“啊,我们约好了去非洲的事情变成什么了。”火见子痛苦地哭泣。

“就算是胡说八道的流言,却惹得我们生出了好多事端呢。”菊比古说,“鸟,你顺利地抓到了那个疯子吗?”

“火见子,你的样子太难看了,快别哭了!鸟一旦开始反抗自我,是不会听别人的什么哭声的。”菊比古说。

“那都是些无聊的流言。”

鸟看见菊比古温润如羊的眼睛里闪现出强烈憎恶的目光,但菊比古的话,也给了火见子恢复平静的契机。她又恢复到了几天以前接受手拎威士忌酒瓶、陷入最坏情绪中的鸟的时候那个青春已逝却无比宽容、优雅而温暖类型的火见子。

是啊,这小子那时候吓坏了。半夜吵架分手的时候还大喊着我害怕呀,鸟想。随后,鸟又想到了婴儿,想到孩子还没有害怕的能力,心情有点放松。不过,这种放心其实也是脆弱不可依靠的。鸟尽量把关于婴儿的可耻念头分散开去,说:

“好吧,鸟,你不去,我也要卖掉房子、土地,带着那个偷了我车轮子的少年,一起结伴去非洲。想想看,我对那孩子做得也太过分了。”火见子忍着不让眼泪流淌出来,终于度过了歇斯底里的危机。

“那时候有好多谣言,什么日本高中生被人贩子拐到战场去了,什么政府要把我们都送到朝鲜去,好吓人啊。”

“火见子已经没事了。”菊比古催促鸟动身。

“好像没有那么频繁吧。”

“谢谢了。”鸟满怀真情地对火见子和菊比古说。

“朝鲜战争的时候,战场负伤的士兵都送到日本的基地来了,塞得满火车。我们碰上了那辆列车。鸟,那种列车好像不停地从我们那里过,是吧?”

“鸟,你还需要忍受好多困难啊。”火见子像是在鼓励鸟,“再见吧,鸟!”

菊比古一边上下打量着鸟,一边回答火见子的问话:

鸟点了点头,走出酒吧。他坐的出租车在被雨淋湿的柏油路上急速奔驰。如果孩子在被救活之前出事故死了,我迄今为止的二十七年生活就都没有意义了,鸟想。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深重的恐惧感笼罩着鸟。

“哪个美国兵?怎么一回事呀?”

秋末时节。出院前,鸟向脑外科主任医生道了谢,然后回转身。岳父岳母围着怀抱婴儿的妻子,正在特殊婴儿护理室前等候。

“从那天起,鸟,就是我们去邻近那座城市,看到缺了半个下巴的美国兵从窗口向外张望的那天以后。”

“恭喜你呀,鸟,孩子长得很像你。”岳父说。

“嗯,当然。”鸟说。和同性恋酒吧经营者交谈,对鸟来说还是第一次。这种感觉,比起和多年不见的友人突然邂逅的感觉更强烈地支配着他的意识。

“是呀。”鸟很谨慎地回答。手术过了一周,孩子已经长出人的模样了;又过了一周,看得出很像鸟了,“头部透视的片子借来了,回家给您看。头盖骨欠损的直径不过只有几厘米,现在正逐渐愈合,脑子里的东西并没有外溢。听说切下来的肉瘤里边有两个乒乓球似的白硬的东西。”

“鸟,我的过去,你想起来了?”

“手术成功,真是太好了。”岳父在鸟絮絮叨叨的话语空隙中插嘴说。

鸟想举起为他倒满了威士忌的酒杯,却感到胸口窒闷,一直踌躇着。菊比古刚刚二十二岁,看上去却是远比自己有担当的成熟成年人,但十五岁左右的要素也残留在他身上。在两个年龄段之间栖居着的菊比古喝的也是没有兑水的纯威士忌。他麻利地给一饮而尽的火见子和自己的杯子里又倒满了酒。菊比古不由自主地看着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动作的鸟,全身神经亢奋得像发怒的猫。过了一会儿,他下了决心重新面对鸟:

“手术费了好长时间,几次需要输血的时候,鸟都输了自己的血,你像被吸血鬼Dracula19吸啮的公主,脸色苍白。”岳母的心情很好,用少有的幽默语气说:“鸟,你勇敢地搏斗过来了。”

“和性交之类的话题无关呀,整个下午一直开着车拼死拼活地跑。”

婴儿对迅速变化的环境似乎不太适应,畏葸地闭着嘴,几乎没有视觉能力的眼睛望着大人们。鸟和教授一遍遍地轮流看着孩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女人们的前面。他们边走边谈:

“看起来两位都有些累了,现在离夜晚睡觉可还早啊。”

“这次你正面接受了这个不幸的现实,最后战胜了它。”教授说。

“一样。”

“不,其实我多少次想要逃跑,差点就跑掉了。”鸟说,随后用不自觉地压抑着遗憾心情的语调说,“但是,在现实生活中生存,最终似乎不能不受正统的生活方式约束,即使有意想掉到欺瞒的圈套里去,不知不觉地,也只能拒绝它。就是这样吧。”

“火见子呢?”

“不这样做,也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生存,鸟。也有人一直到死,都会像青蛙那样,从一次欺瞒跳到另一次欺瞒。”教授说。

“威士忌,纯的。”

鸟轻轻地闭上眼睛,想象几天以前搭乘开往非洲桑给巴尔的货船上,火见子身边坐着的不是那个少年男子,而是杀死了婴儿的自己,眺望着地狱的诱惑。火见子所说的在另外一个宇宙里展开的,可能就是这样的现实。而鸟应该回来面对他自己选择的此岸的宇宙问题。睁开眼睛,他这样说:

“啊。一切照旧,鸟?可是已经过去七年了呢。”男人挨到鸟的身边,“鸟,喝点什么?”

“孩子可能会正常发育、成长,但也不排除是个智力很低的孩子。我必须为这个孩子未来的生活而努力工作。当然,我没有想让老师帮助找一份新工作的意思。遭遇了那样的失败,无论是我还是老师,都不能再被原谅。我打算从此和预备学校或大学讲师这类可以向上爬台阶的职业彻底绝缘,想去给外国旅客当导游。我曾幻想过去非洲旅行,雇当地人当向导,现在反过来了,轮到我想为来日本的外国旅客当导游。”

“鸟。”

教授想回答鸟,但这时有一群年轻人大摇大摆地从走廊对面走过来,必须让他们先过去。年轻人簇拥着一个煞有介事地吊着胳膊的同伴,旁若无人地从鸟他们身旁走过。他们穿着旧而脏、在这个季节已经显得单薄的绣龙图案的运动衫。鸟注意到,这些人就是在婴儿出生的那个初夏的深夜和他打架的那些家伙。

“现在这个人的外号叫什么呢,火见子?”

“我认识这些家伙,他们为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呢?”鸟说。

从鸟和菊比古久别重逢的戏剧中,火见子只感觉到一种从高潮突然降至结尾的气氛。鸟也还没有从菊比古身上引发起什么切实的情感,疲惫和困倦,使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引起他的兴趣。鸟有意无意地和火见子拉开一点距离,坐了下来。

“这几个星期你变了个人,我想可能因为这个吧。”

“先坐下再说吧。”火见子对鸟说。

“是吗?”

“啊,好可怕的样子,火见子。”男人仍然盯着鸟,翕动着小小的嘴唇说,“我认识这个人,好早以前,他不是外号叫‘鸟’的吗?”

“你真的大变样了。”教授含着几分爱惜,用充满亲人般温暖的语气说,“你已经和那个孩子气的外号‘鸟’不相称了。”

两人找到那家在拙劣模仿煤气灯形状的荧光灯玻璃罩上用蓝色油漆写着“菊比古”字样的酒吧,下了出租车。推开靠长短不一的方木和板子勉强成形的门走进去,很短的吧台,吧台对面有两把样式奇特的高靠背椅子并排摆着,凄冷狭小的酒吧很像一个躁动的家畜窝。客人只有他们两位,站在吧台对面角落里的一个小个子男人迎接了这两位不速之客,怀有戒心地迅速打量着这两个人,但这是一个绝没有拒人之意、眼睛温润如羊、嘴唇鲜嫩似少女、全身圆乎乎的男人。鸟站在门口里侧,对着男人的目光看。透过这位男子暧昧笑脸的薄薄掩饰,在地方城市生活时的少年朋友的面影渐渐浮现了出来。

鸟放慢脚步,等拥着孩子聊得忘神的两个女人追上来。他细心看着妻子怀里孩子的小脸。鸟想看看婴儿眸子里映照出的自己的面孔。婴儿眼睛澄澈而浅黑的镜面上映照出了鸟的面影,但是太微细了,鸟无法从中确认自己新的面容。回到家里,先照镜子看看吧,鸟想。然后,鸟还想翻开被遣送回国的戴尔契夫在扉页上写了“希望”字样赠送给自己的那本巴尔干半岛小国的辞典,首先查一查“忍耐”这个词。

两人把跑车放在修理厂,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火见子熟悉的那家男同性恋小酒吧。他们精疲力竭,被困倦折磨得难受,又陷入一种近似口腔干渴般的无休止的亢奋,都不想返回只有他们两人蛰居的昏暗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