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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9年4月10日,星期五

“画一幅风景吧,我总是从柔和的远景开始,再通过中景往前走,总是害怕赋予前景应有的力度,结果我的画作永远出不来效果。我要想进步,就必须练习;每有停顿,总是必须再从头开始。当然我也并非完全没有才气,特别是画风景画。哈克尔特就经常讲:‘你要肯在我这里待上一年半,我包你能画出让自己和别人都高兴的作品。’”

“人应该努力认识自我,”歌德继续说,“在所有的时代都这样讲,反反复复地这样讲。这是一个稀罕的要求,迄今没有谁达到过,也根本没有谁能达到。人的全部思想和欲求通通指向外界,指向围绕着他的世界;他所要做的,只是为达到自己的目标而尽可能认识世界,让世界为自己所用。只有在享乐和受苦的时候,他才知道自身;也只有通过享乐和受苦,他才会认识到自己应该追求什么,避免什么。再说人是个懵懂的造物,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了解世界很少,了解自己最少。我同样不了解我自己,也希望上帝别让我了解自己。但我想说的是,我到了四十岁才在旅行意大利期间变得聪明起来,对自己有了足够的认识,知道自己不是搞造型艺术的材料,过去的努力方向错了。我画画时缺少表现实物的足够欲望,面对素材的强烈影响我存在某种恐惧,合我口味的是那种比较软的、温和的东西。

我听得津津有味。“可一个人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搞造型艺术的真正才能呢?”我问。

我认为这蛮好,对歌德的打算表示赞成。

“真正有才能的人,”歌德回答,“要对形体、比例和颜色有天生的敏感,稍经指点便立刻正确地掌握这一切。特别是形体感要强,要具有通过光线处理把对象变得实实在在的欲望。即使在练习的间隙里一样获得长进,内在的长进。这样的天才不难辨认,当然对于大师更不在话下。”

“我又找出了我的《再访罗马》,”歌德说,“为的是终于了结它,开始写别的东西。我已经出版的《意大利游记》,你知道,完全是书信编成的。我再次旅居罗马写的这些信性质却不同,不好那么编,牵扯家里的事和魏玛的情况太多,我的意大利生活谈得太少。不过却有一些个言论,颇能反映我那会儿的真实内心。因此现在我打算把这样的段落抽出来,编纂编纂,插进我的小说里,使其获得一种特别的语调和气氛。”

“今天早上我去了公爵府,”歌德很高兴地继续说,“大公爵夫人的房间已变得很有品位,证明库德莱和他那些意大利人确实有两下子。漆工们还在刷墙壁,是一些米兰人,我立刻用意大利语招呼他们,发现还没有忘记这种语言。他们告诉我最后粉刷的是威滕堡国王的宫殿,刚完工又签合同要去科塔,可在这点上大伙儿意见不一致;而这时候魏玛也听说了他们,便把他们召来装修大公爵夫人的房间来啦。我很高兴再一次说和听意大利语,因为语言可是能带来一个国家的气氛。老好的工匠们离开家已经三年了,他们说,可想径直从这儿就奔回家去啊。在此之前他们还接受委托替咱们剧院粉刷了一幅布景,你们对此多半不会生气吧。都是些非常能干的人,其中一位师傅号称米兰头号装修技师。这就是讲你们有望看见精美的装修啦。”

我挺欣赏这则逸闻,随后一边进餐,一边高高兴兴地聊了各式各样的事情。

弗里德利希收拾干净桌子以后,歌德让他铺开了一张罗马小地图。他道: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基督徒,你必须读读他的回忆录。打官司是他最在行的事,不打官司就不舒服。他打过一些可谓空前绝后的最稀奇古怪、最别出心裁、最胆大放肆的官司,其中的一次还保留下来了一些他作为律师的演讲词。可偏偏是这场有名的官司博马舍输了。正当他离开法庭从台阶上往下走,首相迎面而来,想要上法庭去。他命令博马舍让路,博马舍拒绝让他,坚持要二人各让一半。首相感觉有辱尊严,便命令一帮随从将博马舍推到边上去,也真就推了;谁料博马舍一转身又回到法庭里,马上展开对首相的诉讼,结果却赢了。”

“对于我们其他人来讲,罗马不是久居之地;谁想留下来定居,就必须结婚成家,皈依天主教,不然就待不下去,就活不痛快。哈克尔特真下了狠心,身为新教徒却能长期坚持住在那里。”

歌德随即给我讲了博马舍回忆录的几个片段。他说:

随后歌德指着面前的线描地图,告诉我一些值得留意的建筑和广场。

“理当如此,”歌德回答,“事实也如此。”

“这儿,”他讲,“是法尔耐斯花园。”

“可是经过加工已经看不出来,”我说,“已经不再跟素材一个样啦。”

“您写《浮士德》的《巫厨》一场不就在这里吗?”我问。

“埃贡·艾伯特应该坚持利用编年史,”歌德说,“这样他的诗作便会有价值。我想起了席勒在写《威廉·退尔》时如何研究历史,如何拼命了解瑞士的情况;我还想起莎士比亚如何使用编年史,并且整段整段地从编年史摘录进他的作品中,在此情况下,也不妨要求一个现代的年轻诗人如法炮制。还有我的《克拉维歌》,同样大段大段地摘取了博马舍的回忆录啊。”

“不对,”他回答,“那是在勃克赫塞花园别墅。”

“这是目前整个文学界的通病,”我接过话头,“大家总是避免特殊的真实,生怕它没有诗意,结果便流于平庸。”

随后我继续欣赏克劳德·洛兰的风景画,同时跟歌德还谈了这位大师的一些情况。我问:

“最近我读了埃贡·艾伯特新写的叙事诗,”歌德继续说,“你也应该读一读,这样我们说不定能给他一点儿帮助。此人确实是个挺招人喜欢的才子,可他这首新诗却缺少真正诗意的基础——现实。风景、日出日落及被他拥有得外部世界,所有这些地方都写得好的不能再好。然而除此以外,凡是涉及过去的时代,凡是属于传说范畴的东西,都未得到应有的真实再现,因此便缺少了真正的核心。对亚马孙女强人及其立身行事的描写也一般化了,这在年轻人看来倒是诗意而浪漫,在美学界也算得上司空见惯。”

“可不可以让一位当代青年画家效法他的榜样呢?”

……

“如果谁有类似于他的心灵,”歌德回答,“那没有问题,他可以学习克劳德·洛兰而大有造就。可谁要是不幸而没有类似的心灵天赋,那他充其量只能窥见大师个别零星的优点,并把它们挂在嘴上装装门面罢了。”

(创作要重视历史真实;人是个懵懂的造物;博马舍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