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完了。弗里德利希进来报告,罗马的巨幅铜版画已经在屋顶室里铺开。我们于是走过去看。
……
世界之都的概貌图展现在我们眼前,歌德很快找到了卢多维希别墅,也找到了国王在近旁的新产业马耳他别墅。
“我要让你看看,国王购置的别墅地势有多么好,以便你能充分地想象出实地的情形。”
“你瞧瞧,”歌德说,“位置怎么样?整个罗马都展现在面前,小丘又这么高,上午和早上一直可以望到对面的城外去。我到过这座别墅,经常从这些窗户里欣赏风景。这儿,城市在台伯河对岸向东北延伸的地方,那里就是圣彼得大教堂;还有这儿,梵蒂冈近在咫尺。你瞧,国王从他别墅的这些窗子看河的这边,就望见了这些房屋。这儿有一条长长的大道穿过波波罗门进城,它正是从北方的德国来罗马的路;进城后走不到几条街,街角上的一幢房子便是我的客居之所。现在人们指着罗马的另一幢房子说我在那里住过,其实不对。只不过这没有啥;这类事情归根到底是无所谓的,得尊重人家的传统习惯。”
用人来换食碟,歌德吩咐他去把阁楼那幅巨大的罗马铜版画铺开在地板上。他说:
我们回到原来的房间。我说:
“对于国王在罗马购置了那么优美的产业,我真是感到欣慰。我知道那幢别墅,它位置异常优越,德国的艺术家全都住在附近。”
“首相会为国王这封信高兴的。”
“我现在只希望手边有国王自己那本《诗集》,”歌德说,“这样我就好回他的信了。从已经读过的少数几首来看,那些诗应该不错。形式和手法很像席勒,如果他在这美丽的瓶子里能装进表现高尚心灵的内容,那就让人有理由期待读到许多精彩的东西。
“那就给他看好啦。”歌德说。“我读到有关巴黎议会那些演说和辩论的消息,”歌德继续道,“就总想到咱们的首相,想到他要在那里肯定如鱼得水,大显身手。因为坐在那个位置上不仅需要口才,而且需要演说的冲动和兴趣,而这两者,咱们的首相身上可都是兼而有之。拿破仑也具备这种演讲的冲动,要是他不能讲话,就必须书写抑或口授给别人写。还有我们发现布吕歇也爱演讲,而且讲得动听,讲得有感召力;这个能耐他是在议会里练出来的。还有咱们的大公爵,尽管他天生寡言少语,却也喜欢演说,要是不能演说,那他就写。他写过一些论文,起草过一些法规,而且多半都不错;只可惜一位君主没有时间和心境,去对所有事情的细节做必须的了解。例如到了晚年,他还做出过如何为修复油画付酬的规定。这件事很好,他做到像个君王的样子,规定了按尺寸判断修复工作的价值。他规定,修复按英尺计价。一幅修复的油画有十二平方英尺,那就付十二个银币,四英尺就付四个银币。这是君王的规定,但并不艺术。要知道状态不一样,一幅十二英尺的油画可能不花多少力气就能在一天之内修复,而另一幅只有四英尺,花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和辛劳却也休想修复得了。可君主们都是军事家,都爱好数学公式,行事都喜欢大而化之地用尺寸和数字说话。”
“是啊,”歌德说,“他特别喜欢《罗马哀歌》。他在魏玛把我折腾得够呛,老要我告诉他这些优雅的诗里哪些内容是真的,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一样。可大家很少考虑,诗人往往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由头,便能写出很好的东西来。
我欣赏这则逸闻。随后又谈了一些艺术方面的事。
我重新读信,又发现了几个精彩的段落。“在罗马这儿,”国王写道,“我消解了坐王位所有的忧烦,艺术和自然成了我每日的享受,艺术家成了我进餐的桌友。”他还写怎么经常经过歌德曾经居住的房子,怎么睹物思人想念歌德。还引用了《罗马哀歌》的一些诗行,由此可见国王已对这部组诗烂熟于心,到了罗马当地又时不时地重温过它。
“我有些临摹拉斐尔和多米尼奇诺油画的素描,”歌德说,“我对它们做了一个值得注意的评价,我愿意告诉你。
“你见到了一位君主,”歌德说,“除去王者的威严,他还保持着与生俱来的优美人品。这是个罕有的现象,因此也就更加喜人。”
“‘这些素描有的地方技法欠纯熟,’说,‘不过看得出来,临摹这些油画的人对它们的感觉细腻而且正确,把这一感觉移植进了素描,就在我内心中忠实地再现了原作。如果让一位当代的艺术家临摹那些油画,他可能把一切都画得好得多,或许也准确得多,然而可以预言,他会缺少对原作的那份忠实感觉;这就是说,他尽管画得更好些,但却远远不够,不足以使我们对拉斐尔和多米尼奇诺获得如此纯粹而又充分的理解。’
我取来信,歌德拿起报纸来读,于是我便完全不受干扰地开始读那国王的信函。信上注明的日期是1829年3月26日,笔迹工整而且异常清晰。国王告诉歌德,他在罗马置了一处产业,也就是带有不止一个花园的马耳他别墅,紧邻着卢多维希别墅,坐落在城市西北角的一座丘陵上,整个罗马城一览无余,东北边更毫无遮拦,看得见圣彼得大教堂的全貌。“世人不惜千里迢迢地来欣赏的这一美景,”巴伐利亚国王写道,“我现在只需推开自己屋子的窗户,便随时可以舒舒服服地欣赏啦。”他一个劲儿地炫耀自己能这么美美地定居罗马的幸福。“我已经十二年没见罗马了,”他写道,“我思念罗马就像人们思念自己的情人,可是从今以后,我将心情平静地回到这里,就像回到一位心爱的女友身边。”随后谈到那一处处珍贵的宝藏,一座座庄严的建筑,谈得热情洋溢,谈得就像一位艺术行家,不但热爱真正美的东西,而且关心它的维护发掘,容不得任何对高尚艺术品位的偏离。信函通篇文字都那么优美,那么有人情味儿,谁也想不到会出自一位王者之手。我向歌德表达了我的欣喜之情。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歌德问,“在翻译方面也可以举出类似的例子。例如弗斯肯定很成功地译介了荷马;可是不妨设想还有一个人,他对原著的感觉更单纯、更真切,尽管总的看来他不是弗斯那样一位大翻译家,却也能够再现原著的精神。”
“我们内心常常是会有些预感,”歌德说,“信在那边桌上,去拿来坐在我身边念吧!”
我觉得他讲的一切都很正确,很有意义,对他表示完全同意。鉴于天气晴朗,艳阳高照,我们便去下边的花园走走。到了那儿,歌德首先吩咐用人把一些低垂到路上的树枝拉上去捆扎起来。
“我替您高兴,”我说,“可不是很特别吗,一小时前我在散步时也老想着这位国王,现在好喽,又听见您的这个喜讯。”
黄色的番红花开得十分艳丽。我们先看了花,然后再俯视路面,发现地上的花影完全成了紫色。歌德讲:
“我收到了一封信。知道哪儿来的吗?——罗马来的!可谁来的呀?——巴伐利亚的国王来的!”
“你最近说绿色和红色相互衬托,效果超过了黄色和蓝色,因为绿色和红色处于更高一级,所以就比黄色和蓝色显得更加饱满和强烈。我不赞成这个观点。任何颜色只要鲜明地显现在你眼中,都会强烈地衬托出相对的颜色;问题是我们的眼睛得具备适当的情绪,没有过分明亮的阳光妨碍它观看,地面的状况也并非不利于接受投影。总而言之,必须防止对颜色做过于细致的分辨和确定,否则太容易冒本末倒置和正误混淆的危险,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的危险。”
我进屋时歌德已经坐在摆好餐具的桌子旁。他很高兴地招呼我,说:
我记住了歌德的话,把它看作指导自己做研究工作的一个好教训。聊着聊着,剧场开演的时间就快到了,我起身告辞。歌德一边送我一边笑道:
(世界之都罗马;演说家的素质;君主思维与艺术家思维;油画临摹与翻译)
“注意了,今晚得好好沉住气,别让《一个演员一生的三十年》那些恐怖场面吓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