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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7年7月5日,星期日

“非常出色喽,”我回答,“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都意味深长,都直奔主题,正如迄今为止,我在拜伦的诗里还未发现过一行败笔。我总是看见他正从海浪中冲出来,那么神清气爽,那么充满原始的创造力。”

“这完全是拜伦的气质使然,”歌德道,“他一直有自虐倾向,因此特别爱写这类题材,你看看他所有的作品吧,几乎没有一部内容是轻松愉快的。不过《福斯卡里父子》的艺术手法同样值得称赞,是不是?”

“你说得完全对,”歌德说,“情况正是如此。”

“另外,”我接着说,“《福斯卡里父子》自始至终都有对酷刑的描写,颇有些令人恐怖,真难理解为了写这部诗剧,拜伦的内心竟能长时间忍受这样的折磨。”

“读他越多,我越钦佩他的伟大天才,”我继续说,“您做得很对,在《海伦》那一幕为他竖立了一座不朽的纪念碑。”

“他塑造的女性确实不错,”歌德说,“可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她们也是唯一剩下来供我们灌注自己理想的容器。对男人已经一筹莫展,在阿喀琉斯这位最勇敢的战士和尤里西斯这位最聪明的智者身上,荷马已经穷尽男人的所有优秀品格。”

“除了拜伦,”歌德说,“我再找不到其他任何人来做近代文学的代表啦;他毫无疑问应被视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天才。再说,拜伦既非古典,也非浪漫,而是眼前的今日本身。我必需的正是这样一个诗人。还有他永不满足的天性和导致他在密梭隆基毁灭的好斗倾向,也完全符合我的需要。写一篇论文来纪念拜伦既不可取也不痛快;相反,时不时地对他表示一下敬意,在这里那里顺便提一提他,这样的做法我今后也不会放弃。”

随后谈到拜伦的诗剧《福斯卡里父子》,我认为,拜伦塑造了一些十分杰出的女性。

既然已经提到《海伦》,歌德索性就继续谈下去。他说:

“完全正确!”我应道,“我希望,这一观点能成为大家的座右铭。”

“我原本设想的结尾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我曾有过各式各样的设计,其中有一个已经很不错;只是现在我不想再泄露给你。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便有了拜伦爵士和密梭隆基,于是其他所有设想都放弃了。你肯定发觉了吧,合唱队在唱挽歌时完全变了调;在此之前是彻底的古典风格,或者说从不隐讳自己的女性气质,一到挽歌却突然严肃、深沉起来了,所唱的内容更是她们从来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

“我们德国的美学家经常谈论题材有诗意还是没诗意,”歌德说,“他们在一定意义上尽管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归根到底,只要诗人自己能正确处理,就没有任何现实的题材不富有诗意。”

“不错,”我回答,“我是发觉了;不过,自从我观赏了鲁本斯有双重阴影的风景画,自从我脑子里形成了虚构这个概念,对这类的手法就不再感到困惑了。这样的小矛盾既然能提高审美效果,就没什么好挑剔的。挽歌照样得唱,既然没有别的合唱队,就只好由姑娘们唱啦。”

……

“任由德国的评论家们发些什么令我惊讶的高论吧,”歌德笑道,“我怀疑他们有足够的自由精神和勇气能对此忽略不计。理性之于法国人犹如路上的绊脚石;他们想不到幻想自有其规律,这些规律不可能也不应该受到理性的干预。即使通过幻想产生的事物在理性眼里永远都成问题,幻想也不必太当回事。这就是诗歌有别于散文的地方;散文总是由理性当家,也乐意和应该让理性当家。”

(拜伦的天才和癖好;《海伦》的结尾和艺术虚构)

我庆幸能聆听这至理之言,并把它铭记在心。随后我起身告辞,因为已快晚上十点。我们促膝交谈,一直没点蜡烛,夏夜的明月越过北边的埃特尔斯山,给我们送来了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