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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7年4月18日,星期三

“问题的关键总在于种要纯,”歌德继续说,“不能遭受人为的戕害。一匹剪短了尾巴和鬃毛的马,一只削平了耳朵的狗,一棵锯掉最强壮的枝干后修剪成了球形的树,尤其是一个从小就受束胸带摧残以致身体变了形的少女,所有这些都为有品位的人士所不屑,只能在俗人的美学教程里占据一席之地。”

“当然,”歌德回答,“为什么不可以?从这样一头个性鲜明,有着暴突的骨骼、筋腱和肌肉的牲畜身上,比在一匹个性平和、体态优雅的赛马身上,一位画家很可能会发现更加多姿多彩的美的表现哩。

如此聊着谈着已经回到了家,饭前我们在邸宅的花园里还转了转。天气非常美,春天的太阳已经开始发威,并在小树丛和篱笆上催生出各式各样的新叶和花蕾。歌德若有所思,似乎满心希望能够享受一个欢乐的夏季。

“刚才我们还遇见几匹替布拉邦特的车夫拉货车的马,体格十分健壮,”我问,“这样的一匹辕马我们可不可以也称它美呢?”

随后的晚餐桌上气氛热烈。小歌德读了父亲写的《海伦》一幕,谈起它来颇显示出一个天资聪敏者的卓见。对以古典精神写成的这个部分他显然非常喜欢,相反可以看出,对富有浪漫情调和歌剧风格的另外一半,他读起来却感觉没有生气。

“刚才遇见的几匹马,我们之所以称它们美,难道不正是因为它们的体型符合赛马的要求吗?不只是它们步态的轻快、灵活、优雅,必定还有某些一位优秀的骑师或相马者才能说清楚的其他品质;对此我们旁人只会感到一般的印象罢了。”

“你基本上是对的,这篇作品是挺特别,”歌德说,“尽管不能讲,合理的都是美的;但美的总是合理的,或者至少应该是合理的。你之所以欣赏古典的部分,是因为它可以把握,是因为一个个片段你一目了然,你用你的理智能跟上我的理智。写第二部分尽管也耗费了许许多多的脑力和智慧,但却难懂,要想理解它,要想以自己的智慧发现作者的智慧,就非好好研读不可。”

“例如一个已到结婚年龄的姑娘,其自然定性就是生养孩子和哺乳婴儿,骨盆不够宽大、乳房不够丰满就不美。然而过分宽大、丰满也不美,因为超出了有用的范围。

随后,歌德说了许多赞许塔斯悌夫人诗作的话。这些天他正在读她的诗。

“你这么讲我毫无异议,”歌德应道,“特别是如果再补充一下:所谓特性的充分完满展现同时包含这么一层意思,即它不同肢体的构造都符合它们的自然定性,也就是说切实有用。

其他人走了,我也准备告辞,歌德却请我再待一会儿。他叫人取来一个画夹,里边装的是一些尼德兰大师的铜版画和蚀刻画。他说:

“我想说的是生长发育得有这样一个阶段,”我回答,“在这个阶段,这种或那种造物所特有的品质已得到了充分完满的展现。”

“我想再给你‘品尝’一点好东西,权当饭后甜品。”说着便把一幅鲁本斯的风景画摊在我的面前。“这幅画尽管你已经看过了,”他说,“但杰作你看多少遍也看不够,何况这里又是一件很特别的作品。告诉我吧,你看见了什么?”

“没错,”歌德回答,“只不过先必须说清楚,你怎么理解这自然发育的顶峰。”

“喏,”我回答,“如果从背景开始,我们看见最遥远的远方是一抹明亮的天空,就像太阳刚刚落山了似的。然后是远处夕照中的一个村落和一座城市。接着是画中央的一条路,路上有一群羊正急匆匆地回家去。画的右边,有大大小小的草垛和一辆大车,车上刚装满了干草。几匹已上了套的马在吃草。旁边远一点的树丛里,放牧着一些带着幼驹的牝马,看样子将留在野地里过夜。然后在靠前一些的近景中,耸立着几株大树;最后在左边的前景里,男男女女的农民正走回家去。”

“从您以上的描述,”我接过话头,“可不可以得出结论,说:一个造物只有达到其自然发育的顶峰,它才是美的?”

“不错,”歌德说,“似乎就这些。不过还少了主要一点。我们在画上看见的所有这些东西:那一群绵羊,那装满草的大车,那几匹马,那些回家去的农民,他们全体是被哪个方向来的光线照着的呢?”

“沙质的或者含沙的土壤,”歌德继续说,“可以让它往四面八方伸展粗壮的根须,看来最宜于橡树生长。然后还要一个有足够空间的生长点,让它能从四面八方受到光线、日照以及雨和风的影响。舒舒服服地避开了风和雨,对它的生长一点儿没好处;要与风霜雨雪作百年抗争,才能长得挺拔、健壮,我们面对着一株发育成熟的橡树,不由得会发出惊叹和赞美。”

“照着他们的光线来自我们的对面,”我回答,“因此投了阴影在画中央。特别是前景中那些回家去的农民正好处在明亮的光线里,效果好极啦。”

“我曾经见过一些很美的橡树,那是多年以前,在我几次从哥廷根出发去威悉河河谷地区的短暂旅途中。在霍克斯特地区的索林山区,我发现它们特别地挺拔粗壮。”

“可是鲁本斯通过什么办法,取得这样好的效果呢?”

听到这样的高论我很高兴,便说:

“他的办法是,”我回答,“让明亮的人物显现在暗黑的地面上。”

“最后,如果橡树长在山坡上,含石质的土壤十分贫瘠,那它会长出太多的疖疤和枝杈,却缺少充分发育生长的能力,会早早地枯萎、凋零,也就永远不能让人面对它发出感慨:这橡树体内蕴藏着一股令人惊讶的力量。”

“可这暗黑的地面,”歌德继续追问,“它又是怎么来的呢?”

“反之,橡树要是长在潮湿的沼泽地里,土壤极其肥沃,那它只要有适当的空间,又会早早地向周围长出繁密的枝枝丫丫;可是由于缺少抗衡和限制其生长的力量,就长不出疖疤嶙峋、执傲挺拔的树形来,远看像一棵柔弱的菩提树,还是不美,至少没有橡树的美。

“那是人物对面的一棵棵树投下的阴影。”我回答。——“可怎么搞的,”我惊讶地继续说,“人物的影子投向画的后方,树木的影子相反投向观赏画的人!——这一下不就有相反的两个光源了吗!这可是完全违反自然的啊!”

“例如橡树是可以长得很美的。可是需要多少有利的情况遇合在一起,自然才可能让一株橡树茁壮成长啊。一株橡树要是长在密林中间,四周让一些高大的树包围着,那它势必将一个劲儿向上生长,去自由地吸取空气和阳光。向周围只会长出少许细弱的枝丫,年深月久,连这些旁枝也会枯萎和断掉。可是当橡树终于长到树梢在上边感到自由的高度,它便会静静地开始向四周伸展,形成一个树冠。然而到这个阶段树龄的中年已过,多年的往上生长已耗去它最旺盛的精力,眼下拼命想往横里长将不会再取得成功。长到最后,立在那里的只是一株主干细瘦的树,高大固然高大,树干和树冠之间却不成比例,这株橡树事实上也就不美啦。

“问题恰恰在这里,”歌德回答,“正是在这一点上,鲁本斯证明了自己的伟大,显示出他凭借自由的精神凌驾于自然之上,能够为实现更高的目的驾驭自然。双重的光源确实是勉强,你尽可以讲它违反自然法则。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它高于自然,我还是要说,此乃大师的大胆手笔,他以此天才地揭示出:艺术并非总得屈从自然的必然规律,而是有其自身的法则。

“我很清楚,”歌德回答,“自然常常展现出一种非人所能及的魅力;不过我根本不以为,自然的所有表现形态都是美的。自然的本性固然总是好的,但能让其得到充分显现的相关条件却不尽然是好的。

“在细节方面,”歌德继续说,“艺术家当然必须忠实而虔诚地模仿自然,不能对一头动物的骨骼结构和经络、肌腱位置,做任何随意的改动,损害该动物固有的特性;因为这意味着消灭自然。但是在艺术创作的更高境界,也即在一幅画真正能成为画的境界,艺术家便有了发挥的自由;在这里他甚至可以进入幻想的王国,就跟鲁本斯在这幅风景画上用了双重光源一样。

“我常听人讲,”我接过话头,“大自然总是美的,它令艺术家绝望,因为他们很难创造同样的美。”

“艺术家与自然有着双重关系:他既是自然的主人,又是自然的奴隶。他是自然的奴隶,因为要让别人理解他的作品,他必须以人世间的材料进行创作;但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为他让人世间的材料屈服于他更高的意图,服务于他这些意图。

“我忍不住要笑那些美学家,”歌德说,“他们自讨苦吃,硬想用几个抽象的词儿来定义我们所谓的‘美’,定义这个无以言表的概念。美是一种本原现象,尽管本身从不现形,却可见地反映在创造精神的千万种表现中,那么形形色色,那么千姿百态,就像自然本身一样。”

“艺术家通过完整的东西向世界讲话;可这完整的东西在自然界找不到,而只是艺术家自身精神的产物,或者,你要是愿意,也可称其为由造物主哈口气哈出来的神奇结果。

晚饭前陪歌德乘车在通往艾尔福特的大道上跑了一段。途中遇见各式各样载货去莱比锡博览会的车辆,还有成队的马匹,其中颇有几匹漂亮驹子。

“粗粗一看鲁本斯的这幅风景画,我们会觉得一切都如此自然,仿佛真是直接照着自然摹写下来的一样。其实不然,这样一幅美景在自然界是永远见不到的……”

(美与自然以及艺术家与自然的双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