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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他在这儿住了很久了吗?”

“不知道。”

“嗯……”

“他在哪里上班呀?”

雪子估计这里或是一处公寓式居所。她再次回到房间,用办案警官似的冰冷视线,把屋里的东西一一巡视了一遍。床底下塞着皮箱和柳条箱。房间一角的灰泥顶棚上拉了一根铁丝,上面晾着两条汗巾。床里侧堆放着二十多本林业方面的书籍。书的上方放着一本似曾相识的小册子。那是兰比安农林总监部发行的关于原始森林的法语宣传资料。还记得撰写者是森林管理官法比安。雪子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思念。她拿起小册子,久久凝视其中印度支那森林的照片。眼泪不自觉地顺着面庞流下来。每一张照片都牵连着往日回忆。雪子的眼光停留在一张兰比安高原的照片上。画面中有一座环绕在三角梅与金合欢之中的别墅。那位于兰比安的群山之中,面朝湖泊的壮观景色对现在的雪子而言,是无上的心灵慰藉。生活在彼处时,哪想到今日的凄惨……天色暗了,阿世还没有回来。也许是去给富冈打电话了。雪子从敞开的窗户向外望去,随手擦干了泪水。闷热的天色中,暮霭微微泛着红色。雪子把森林官法比安的小册子放进手提包,打算留作纪念。雪子走出房间,她已经不想见到富冈或阿世了。

“就快回来了……”

雪子知道自己决心已定。

“他平常几点钟回来?”

两人应该已经死在了伊香保。这么一想,心里便毫无怨尤。雪子穿好鞋子往门厅外的前院走去,在门口正好遇上一个男人朝这边走来。

“嗯。”

那人是富冈。富冈先是猛地一惊,看到哭红了眼睛的雪子不声不响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又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平静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他晚上回来吧?”

“我见到阿世了……”

“嗯。”

雪子说完,漠然地避开富冈,向大门走去。富冈也跟在雪子身后走了出去。

“这里的叔叔上班去了?”

“哎!”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孩子们在二楼走廊上热闹地玩耍着。阿世坐在床上一声不吭。雪子也沉默着坐在窗台边。阿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走到外面走廊去了。雪子把四周打量了一番。阿世到底是怎么逮到机会跟富冈走到一起的?实在不可思议。摆在桌上的两个茶杯,房间角落里的男式雨伞,巡视四周,渐渐发现富冈一件又一件的日常用品。阿世总也不见回来。雪子来到走廊上,有个七岁大小的孩子正在玩耍,雪子把他叫住了。

雪子没回头。

“哦,那你们就更方便了。”

“哎,我有话要跟你讲。”

“已经分手了……”

雪子已经无所谓了。事到如今,即使从富冈口中听到他跟阿世的种种也无济于事了。雪子觉得,这是为加野遭了天罚。加野是男人,但他当时体会到的一定也是同样的心境。自己在加野的激情告白下身不由己地接受了他的吻,一边又跟富冈幽会。面对自己的不忠,加野丧失理智拿起了刀子,也跟今天的自己出于同样的理由,雪子到现在终于明白了。

“落脚点?噢——落脚点啊……你伊香保的男人怎么办呢?”

“你的事,我时刻都不曾忘记。我总在考虑怎么才能帮助你。我被阿世那家伙生拉硬拽……”

“没有什么时候啊,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房间。富冈先生住在乡下,因为在东京没有落脚点,就在我这里住一下。他来的时候我就住在楼下……”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你们从什么时候过到一起的?”

“当然要说。是我不好。我决心要对你负责任的。”

阿世像是失去了抵抗的气力,默默带领雪子上了二楼。房间位于宽阔的走廊尽头,八帖大小,木地板上铺着薄席。一张简陋的床靠墙放着,上面并排放着两个小枕头。墙上挂着阿世的紫色铭仙绸和服及内衣,还有富冈的和式睡衣。左右对开的窗户上镶着钻石纹样的玻璃,窗台上摆着一个小巧的红漆梳妆台。饭桌和小茶柜也是新的。一切都很明了,雪子禁不住怒火中烧。原来如此。富冈真是不在。看起来属于富冈的东西似乎只有那件睡衣。

“是吗……”

“在门厅也可以啊。我会跟这里的房东说明原委,请他让我在这里等。”

雪子向着目黑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废墟的荒地里杂草丛生,昏暗的草丛上方飞舞着成群的细密飞虫。一条宽阔的道路延伸在废墟中间,两旁东一家西一家地盖起了新房子。

阿世露出为难的样子。雪子看了看阿世身后的门厅,这里像是住了好几户人家,一旁放着小孩的脚踏车和婴儿车。阿世硬挡在那里不让开,雪子也绝不退让地站着。

“是十月吧?”

“噢,是吗?那就更好了。我身体也很不好呢。我就在富冈的房间好好休息休息,慢慢等他回来。”

“嗯?什么?”

“他回他太太那边去了。昨天才去的,恐怕一时回不来……他太太身体很不好……”

“孩子出生的日子啊……”

阿世一声不吭。雪子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发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是啊,如果生下来的话。我打算明天就到产科去,请医生把孩子打掉。”

“你撒谎吧。奇怪……简直太奇怪了。那么,我就在富冈的房间里等他回来吧……”

富冈什么也没说。雪子也知道,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人心终究躲不过烦恼的侵蚀。就算是大日向教那个用来赚钱的神灵,雪子也开始觉得可以不必去计较,只想躲到供奉着那个神灵的寺庙里去,五体投地做一番祈祷。富冈虽然不知道阿世跟雪子都说了些什么,但他可以猜到,以阿世的倔强,肯定是争强好胜地反击了雪子。

“他现在出去了……”

“你一定觉得我很讨厌吧?”

“富冈在吗?”

“是啊。”

“这是我熟人的家。”

雪子毫不含糊地赞同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我可以当天就收养他……跟阿世的事,我也打算如实告诉你。”

“啊……”

“阿世说,跟她男人已经分手了。”

“哎呀,你到东京来了?”

“说实话那个房间是阿世的。一天拖一天地耽搁下来,我就那么暂时借住在那里了。实际上那是阿世自己租的。五月里,我们在新宿车站偶然碰上,被她生拉硬拽着,我也就住了下来。——你回静冈的事,还有你返回东京找到新住处的事,我都从你的信里知道了。我想,再见面的话,两人又该不知怎么才好了,所以只寄了钱给你。我已经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家人都送回了乡下,妻子住进了医院。工作也总算定下来了。那是心情最乱的时候,所以没能抗拒阿世的诱惑……”

雪子毅然拖着沉重的身子到富冈的新住址去找他。那所房子外面居然有一道气派的石门。石门旁边设有车库,看样子这里的主人曾经拥有汽车。雪子走进石门按响了门铃,出乎意料的是,出来开门的竟然是身穿布裙的阿世。雪子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阿世看起来也吓了一跳,脸变得通红,“啊!”地叫出了声。

事到如今,这些理由听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纵然两人见了面,也完全没有如此这般理由之必要。

二楼只有三帖和四帖半大小的两间房。三帖那间,是五金店老板三个孩子的卧室。四帖半这间只有一个不带门的半大壁橱,墙上贴着一层锯末屑压制的墙纸。向外凸出的窗台上,放着炉子和供给的木炭,做饭就在那里。窗台下是一块空地,玉米正茂盛地生长着。雪子的生活日渐艰难。她想,哪怕去做擦皮鞋的也好。可要坐在地上工作,身体自然吃不消。曾给富冈发过两封电报,富冈却依然杳无音信。雪子下定决心,到富冈以前五反田的家里去找他。如今门牌上的名字也换了。应声而出的是五月里买下这所房子后才搬来的新主人。那人说,手上有富冈寄来的明信片,于是拿来送给了雪子。富冈搬家后的住址在世田谷一个叫三宿的地方。从地址上看,他似乎是借住在那里,房东姓高濑。

找了一家简陋的咖啡馆,富冈带着雪子走进店里。店门前,放着一个涂着蓝油漆的装冰棍的大箱子。一个带孩子的女人,眼睛直勾勾望着他们。在硬得硌人的椅子上坐下来,雪子感到疲惫不堪,那是一种身心俱疲的劳累,累得双腿都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