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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与富冈的交往可以说就此画上了句号。实际上,从伊香保回来之后富冈就杳无音信。活在现实世界的人与人之间,若要说相互理解,即便身处热恋高潮,恐怕也难以做到。那所谓的理解大概就像捉摸不定的虹霓,在心底反复显现又消失而已。正因为这难以捉摸的心绪,人才会那么终日忧喜不定。人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吧。雪子盼望见到富冈。明知与富冈的关系不过如此,然而不管怎样,两人在印度支那的往事仍是雪子人生中的一大事件。因此雪子今生将永远无法忘记这场战争。当时实在太幸福……士兵们正拼死而战的时候,雪子却犹自深陷在与富冈的奇妙情缘之中。

与筱井春子的重逢在雪子心中也并未留下丝毫的感触。心中的空虚仿佛要把自我吞噬,雪子变得萎靡不振。她也知道,不能一直这么晃荡下去。房东已经告知雪子,让她尽快搬出这间小仓房。心中忽然又掠过了一丝死的预感。雪子觉得富冈当时的心情似乎并非虚言。为什么那时不干脆一起死在那里呢?……现在才开始有一种死神附体的感觉。雪子躺下来用一条细皮带绑在脖子上试了一下,但又没有信心仅靠自力就把皮带勒紧。她也尝试用力勒到一定程度,却达不到足以跨越那一步的冲动。雪子把皮带解下来系回腰间。心想,如果现在富冈在身边那该有多好。雪子又开始禁不住地思念富冈。所谓的死亡,是否只是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逝而已……天长日久,大概不会有谁来留意自己的死亡。就算是富冈,总有一天肯定也会把自己遗忘在脑后。错过了当时,在雪子也是一个遗憾。就像那支安南流行曲所唱的那样,初相见时的确曾经两情相悦。在伊香保的旅馆,富冈抱定了赴死的决心,而自己以当时的心境,却未能做出回应。现在想来,雪子感到懊悔。尽管如此,雪子对世上的男人已经失去了信任的勇气。即使两人殉情而死,肯定也不可能死得情投意合。即便到了死前的最后一瞬,两人肯定还是各怀心事,这情形绝非雪子所愿。就算自己不带一丝杂念去死,雪子仍然怀疑富冈会在断气之前的最后一瞬,发出“妻啊,原谅我!”之类的哀鸣。人在内心深处其实很难达到自由的状态。既然已穿越了暂时的黑暗,两人必定可以再度回想起对于明朗人生的希望。雪子甚至怀疑,富冈是因为心中的苦闷无处宣泄,才引发了让阿世为之泪流的事态。

从沱囊车站搭乘纵贯铁道,在前往西贡的车中,或许是命运使雪子邂逅了富冈。坐在时速四十二公里的直达列车上,雪子想着与众人分别后落单的寂寞。筱井春子愉快地哼着歌。雪子不曾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将与富冈一同乘坐那趟火车。已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了。春天?还是夏天?那是个没有四季变化的地方,回忆里时日的概念也因此淡薄。在车上富冈握着雪子的手,避开外人的眼光,把身子探出窗外,指认着飞驰而过的树林,他告诉雪子哪是异翅香,哪是香坡垒和龙脑香。树林中落叶满地,地表上有野火的痕迹,看得出野火曾一直蔓延至铁道近旁。壮观的林野犹在眼前。车窗外不时可见繁茂得令人恐惧的密林,棕榈竹和林下杂草密密层层,处处呈现着原始森林的景象。在原始森林的外围,有一种名叫帕拉的椰子树,伸展着巨大的掌形叶,那景色尤其令雪子印象深刻。

富冈自那以后没有任何消息。两人去伊香保寻死,仿佛成了久远的过去。假如当时如愿死去,自然不会迎来今天,但对雪子来说,活着又能怎样?当富冈表明想死的心意时,自己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怯懦,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

唉,一切景色都在黑暗的过往之中消失了……那景色已无法再次唤回,黯然消失在过去的深渊之底。对自己这种只经历过贫寒生活的日本人来说,那段记忆的背景是那么华丽而绚烂。雪子沉醉在记忆中,回想富冈和自己,在那背景前上演的爱恨情仇。在那悠悠风景中,还包含着一场名为战争的大戏。而法国人却在风景中安然地过着蕾丝花边般淡雅的生活。每到夜晚,安南人在坡道起伏的街上互道“bon soir”。那声音留在耳畔久久不散。在那里,人们怎能不自然而然地纵情嬉戏?湖水、教堂、凄艳的绯樱、爆竹声以及扑鼻而来的高原的香气,印度支那的景物在雪子的脑海里一一浮现,把她牵引到乡愁里去,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多么盼望能重回旧地。这贫困的日子叫人窒息。想到大叻的生活已不可能重来一次,雪子不禁对富冈肌肤的触感思念不已,也终于知道了,原来奢侈也是美的。兰比安高原的法国人住宅里飘出的人声和乐声、色彩和气味,就像高级香水的气味,隐约飘过了雪子的记忆。那绝不是《苹果之歌》、《雨中布鲁斯》〔1〕式的寒酸背景。那种悠然自得、稳踞于历史潮流之中的民族精神,在雪子看来蕴含着根基深厚的力量。没有比无知、无教养的贫穷民族更加好战的了。日本大概无人知道,在这个地球上,竟然存在着那样的乐园……回想起战争时期的所谓“以奢侈为敌”的口号。奢侈成为敌人,那还了得?法国人为了避开五月至十月期间的雨季,纷纷来到兰比安高原之城。他们享受生活的方式,在战争告终的今日,一定更美、更华丽地进行着。距西贡二百五十公里的兰比安高原,景色如油画般美丽。那些住不起兰比安豪华宾馆或别墅的人们,也纷纷前往河内附近的三岛、荣市、宁平等地的高原地带。他们对战争话题毫无兴趣,尽情享受自己的生活。兰比安的山野对法国人来说是绝佳的狩猎地带。雪子跟富冈外出散步时,在路上常常会遇到狩猎爱好者的车队。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加野寄了信来,感谢雪子前去看望。信末写着这几行像是诗句的文字。“世事变迁迅疾风”一句,深深刻印在雪子心上。雪子对加野同情不已,她知道,重病缠身的加野已落入绝望的深渊之底。那些带着自嘲意味的话代表着他现在的一切。然而见过加野之后,雪子已经没有任何牵挂。在印度支那的所有一切,大概也随着“世事变迁迅疾风”而消散了。雪子没写回信。

日本人向来在来自他人的苛刻眼光下压抑地生活,置身于兰比安高原乐园般的生活中,更显得自身竟是如此奇怪的人种。雪子满心打算着在兰比安生活一辈子。对遥远的日本,内心里甚至有种观望异族的感觉。

世事变迁迅疾风,蜻蛉展翅飞不得。

注释

他人荣耀心生羡,幸运何时临我身。

〔1〕《雨中布鲁斯》,和《苹果之歌》一样,是日本战后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

生之为人不可测,明日之日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