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心疼才有会有留恋啊。死毕竟很痛苦……死去的那一瞬间的痛才是可怕的。这可不是跌打损伤的痛,是丧失生命的痛。想死可不容易。不是因为疼惜自己,是因为对生命还有留恋……你不来一杯吗?”
富冈把烫好的酒倒进咖啡杯,美滋滋地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用锐利的眼光望着雪子说:
“我不想喝。胃疼。”
“富冈你这人太可怕了。你就知道心疼你自己吧?”
“别这么说嘛,来一杯怎么样?很过瘾的。”
“嗯。现在,它是我最亲的恋人呢……”
“不用了,我这就煮饭吃。我一滴酒都喝不下了……”
“你酒喝得有点过度了吧。”
雪子把锅里的米淘洗好放在炉子上煮着。富冈往咖啡杯里倒了第二杯酒,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对小骰子投在暖桌上。那是阿世临别送给他的。出了二和五。富冈心想:“真倒霉!”那是他最讨厌的数字。急忙再投一次,这次是四和五。富冈愤愤地把骰子又投了出去。第三杯酒含在口中,才感觉沉重的心情得到了几分舒缓。记得《群魔》里的斯塔夫罗金说:“你难道不觉得没有痛苦的死法并不存在吗?”害怕自杀的最大理由就是疼痛,其次是对来世的担忧。斯塔夫罗金又说:“在生或死都一样的时候,才能够真正获得所谓完全的自由。一切目的即在于此。”富冈叹息一声,又把骰子用力投了出去。奇怪的是又出了二和五。原先的数字又回来了。
雪子到正屋后门去汲水来淘米。心想乔是否来过。但是那也无所谓了。汲了一桶水回到小屋,富冈已经买了一升酒回来。他自己把酒倒进茶壶,放在炉子上加热。
“饭煮好了吗?”
雪子把咖啡杯放在富冈旁边,自己也端了滚烫的一杯慢慢喝着,视线这才落在富冈脸上。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富冈端起咖啡送往唇边。雪子也不知为什么,今晚只想一个人沉沉睡一觉。自打伊香保以来,一滴酒都不想喝了。——喝完咖啡,富冈说要买酒,起身出门去了。雪子随他去了,她觉得富冈酗酒似乎也是命中注定的。东京出乎意料的冷。
“就快好了。”
“唔——”
“伊香保有意思吧?”
“她身体不是很诱人吗?在汽车站,阿世眼里闪着泪光呢。”
“是啊,是因为小猴子吧?”
“那个小猴子吗?”
“嗯……”
“简直多亏阿世相救呢。”
“那你就再去呗。”
“啊,没什么。为我们都捡回一条命开个庆祝会吧……”
“烦死了!去又怎样。”
“我介意什么?”
“生什么气呀?你那么喜欢她啊……”
“你还在介意吗?”
“当然喜欢了。那女人从不说什么,只用身体表达。我可想见她呢……”
雪子一边倒咖啡一边开玩笑说。然而她并不打算去买酒。
“那你就去见好了。”
“哦,那今晚就让你喝个烂醉好了……”
“来不及了。我已把她抛弃了……”
“想啊……”
雪子正想说什么,货物列车经过池袋车站的轰响传来,小屋摇晃得就像发生了地震一般。
“你想喝?”
富冈回想起阿世的眼光。那是一双晶光闪亮、像兽眼般美丽的眼睛。健硕白皙的裸体在光线中模糊了轮廓。尤其眷恋她冒着热汗的肌肤。在黑暗中默默紧握对方手指时的喘息,忽然在耳边缭绕着,总也挥之不去。适度的沉醉勾起了富冈对阿世的情欲。还有她的卷发,触感坚硬,像马鬃一样。富冈百无聊赖,不停地把那对豆粒大小的骰子投掷在暖桌上。载货列车渐渐远去,轰响归于平静。富冈端起第四杯酒。雪子把锅从火上撤下。火炉上翻卷的火苗在冰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热烈。到了现在,雪子才开始对阿世感到怨恨不已。富冈所谓的“不说话,只用身体表达”刺痛了雪子。想来,当时在醉眼朦胧中看到的那个女人的魅影无疑就是阿世了。
雪子没搭腔,把放在屋角的酒瓶拿起两三个对着光看了看说:“没有了。”富冈已是每晚得喝酒。不借着酒力分心,他简直无法忍受自己不断下坠的孤独。尽管阿世央求说“带我逃走吧”,富冈还是头也不回地回来了,现在想来,仿佛已是久远的过去。有几分留恋,同时也完全无所谓。阿世问起地址,富冈胡编了一个地址给她。虽然身穿阿世满怀痴情送上的新短裤回了东京,富冈却觉得这件事儿跟自己无关似的。
“你这人太可怕……”
“喂,这里没有酒吗?”
富冈也不回答,继续投着他的骰子。他感到厌倦,但又不想回到邦子那里。邦子在空荡荡的家里茫然呆坐的景象,对现在的富冈而言有些过于沉重了。然而对雪子的感情也算不上深厚的爱。倒不如说,是互相之间的狡狯使爱情正纯化为一种近似友情的感情,富冈直到最近才开始明白这一点。把雪子当作恋人的时代正在变成遥远的过去。
富冈把腿伸进暖桌,点了一支烟抽上后,挠着头发问道:
注释
雪子带着富冈回到自己的避难所,心情比离开东京时更加忧郁。去房东的杂货铺打了一声招呼,老板娘的脸色十分难看。雪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回想着这趟超出预期的旅行,雪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屋的门锁,那感觉就像擅自闯入别人家中一般。点亮刚请房东安好不久的电灯,接上电源插座,打开电炉开关。屋里有些凌乱,暖桌上放着一张信纸,是伊庭留下的。信中说为了等雪子,他在这里住了约两天时间,还说全家七草粥〔1〕那天,将在鹭宫的家中聚会,请一定到家里来住上一晚。雪子当即把信纸撕得粉碎,扔进了炉子里。生了火,放进暖桌后,雪子又在电炉上煮了咖啡。
〔1〕日本年俗之一。正月七日,食用加入七种春草的米粥,有祈愿新年安康之意。
两人在五日傍晚回了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