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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富冈瞥见雪子的裸体,她不像阿世那么丰满,叫人看着不禁心生哀怜。浴室里尽是年轻艺伎,更显得雪子的身体有种即将凋零的败相。不过她双腿修长,身材非常匀称。雪子只管自己洗澡,并不像艺伎们那样张罗着为男人擦背。——雪子早早洗完澡出来,发现脱衣处放衣物筐架子上原先并排放着的富冈筐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个蓝色的棉布包袱。雪子还以为自己弄错了,巡视四周,不见富冈的衣物筐。再看包袱一角露出的衣服,那里头包得好好的,可不就是富冈的衣物。眼看富冈马上就要出来,雪子迅速穿好衣服,到镜子前梳理头发。镜子里的富冈对着包袱稍稍迟疑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解开了包袱。他好像在筐里仔细搜寻什么东西,又朝雪子这边稍回头看了一眼。富冈穿上一条新内裤。那雪白内裤在雪子看来非常扎眼。富冈匆匆穿好衣服,把包袱皮折小了塞进衣兜。雪子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两个人嬉笑着,走进米屋的大澡堂。七八个浴客正高声谈论着黑市米的行情。看样子是结伴同来的游客,中间还夹着两个艺伎模样的女人,正帮客人搓背。享受服务的男人不时被同伴们打趣着,浴室里热闹极了。

“哎,真奇怪啊,变成包袱了。”

“就是。那也不错啊。”

雪子离开镜子旁,嘲弄地说。

“噢,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要不,再住他个四五天吧。”

“是谁给包上的吧……”

“真的吗?我才说要去洗澡,她就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她肯定是喜欢上你了。——周到得不得了。而且只对你……”

“还给拿来了新短裤呢。旧的怎么了?”

“没有。”

富冈也不回答,大步走到浴室那边去拧毛巾。雪子感觉心头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富冈折回来,仍旧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到冰冷的回廊上去了。

“可也并非没兴趣,对吧?”

——男人那颗想要逃离的心,就这样在转瞬间变得不知所向了。雪子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但愿不再牵绊于同富冈的种种往事。虽是寂寞难耐,但雪子已经做好了一个人生活的打算。这般貌合神离,断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雪子在心中告诫自己。

“我又没有去惹那个女人。你可别瞎说啊。”

两人沉默着登上石阶。天空中繁星闪烁,就像海上的渔火。雪子指望着排遣一下愁绪,不成调地吹起了口哨。她用外套袖子擦去眼角涌出的热泪,然而从海防回来时感受到的那种心的饥渴,却在这时突然化成了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到底为什么,我们竟变得这么软弱,这么害怕寂寞……雪子拾阶而上,一边哽咽着强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

“什么‘不见得吧’,你呀,总是对女人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到时候还不是照样把女人弄到手……”

“怎么了?”

“不见得吧……”

“没怎么……”

“那母猴子,一看就是个水性杨花的主儿……”

“你在怀疑我吗?”

雪子在富冈身后嘲讽着,想试探他的语气,富冈却径直往石阶下走,只淡淡回了一句:“哦,是吗?”

“怀疑什么?”

“阿世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是不是喜欢你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雪子心头燃起一股强烈的愤怒,那怒气还没等冲口而出,就颓然消散在胸中。亢奋的情绪一点点镇定下来。爬到石阶尽头,房屋旁边有一条通往大道的小巷。

套上木屐出了后门,外面的空气冷得像针扎一般。

“要不去走走?”

雪子就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似的很不是滋味。她把阿世的蛮横看在眼里,然后跟在富冈身后走下楼梯。

“会感冒的,算了吧。”

“哦?那还是您二位去吧。”

富冈停下来,慢慢地低声说道:“你神经衰弱了吧。”急忙又说:“唉,我才神经衰弱了呢。不冷静的是我。总想立刻逃避。我已经忍受不了孤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就此沉沦下去了。——只想一切随兴,走到哪儿算哪儿……即使现在,我仍然在胡思乱想。”

雪子若无其事地从富冈身后站起来。阿世顿时露出不快的神色,说道:

说着,富冈把冻得像一根拐棍似的毛巾扛在肩上。

“那我也一起去吧。”

“会着凉的。先进屋吧,跟人家打个招呼,我们早点儿睡吧。……我想明天一早离开这里……”

阿世紧跟着站起来,为他拿来肥皂盒与毛巾,并说:“我也去洗个澡暖和暖和……”

“你这话说得奇怪,好像单你一人回去似的……我也回啊。一起来了,就得一起回去。”

“那,我去泡个澡就来……”

“啊,那是……你这人,也太能干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了。算了吧。我冷得两腿直打颤呢……”

富冈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两人从后门上了二楼。店老板在隔壁房间打着鼾睡着了。却不见阿世。富冈拿过矮桌上放着的酒壶凑在耳边摇了摇,看来酒还有剩余,他把已经变冷的酒倒在杯子里,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阿世不在店老板寝室里,从温泉回来的富冈和雪子多少还有点儿担心。两人抱着不同的心情,各自寻思着这件事。雪子把冰凉的脚放进暖桌,沉思着明天到东京与富冈分别之后的生活。池袋的生活,在离开的一个多星期里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富冈偶尔睁开眼睛应和几句,其实内心里对别人的话题毫无兴趣。他只管颓然无力地坐在那里喝酒。店老板十分中意沉默谦恭的富冈,那阵势好像大事小事都想找他商量一番,又说起自己跟阿世两人都已厌倦了目前的这份生意。这天夜里没有风,天气却寒冷彻骨。窗下稀罕地响起按摩师揽客的笛声。

注释

“我想在本所的废墟上,盖一间小酒馆。按一坪两万算,十坪就是一大笔钱呀。要想买下来,就得准备三十万。听说如今在东京住下来也很不容易……可是话又说回来,咱也没法靠这种营生过活下去,所以我想把这里连家具带房子一起卖掉。如果要熬到夏天的旺季,也没有那劲头儿了。我们两口子正商量着,干脆去投奔筑地〔1〕的兄弟那里。”

〔1〕东京都中央区的地名。

和富冈一起借宿了三天,雪子开始急着想回东京。凭着女性的直觉,雪子对阿世开始抱有一种莫名的反感。离开伊香保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开了个送别宴会,店老板被阿世怂恿着,又猛喝起酒来。雪子却没喝几口。第一晚的暴饮害得她头疼不止,胃里也不舒服。阿世不停地斟酒上来,雪子偷偷拿过烟灰缸,把酒倒在里面,一边装作喝醉的样子。富冈闭着眼,时断时续地哼着安南小调。雪子不时用一种试探的眼光去打量阿世。总觉得第一天夜里朦朦胧胧中看见的那个鬼影越看越像是阿世。当时她为什么会站在隔扇旁还是一个谜。店老板已经喝醉了,一边擤鼻涕,一边谈论着要去东京大干一场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