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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太难了。我男人说像这样下去不行,想回东京去做原来的买卖。可我最讨厌的就是卖鱼……我想一个人去东京做舞女。你还记得刚才在门口看见的那个艺伎吗?我正跟她学跳舞呢……人家都说在东京做舞女就可以过活,所以我想去试试……反正这里不到夏天也做不成生意……”

“生意好不起来吗?”

“跳舞啊?跳舞也不是不好,不过光靠那个很难维持生活,到头来恐怕还得靠身体吃饭……”

“两年多。哎,我想去东京。这么冷清的地方我烦透了……生意难做不说,天气一冷就不见客人来了……”

“反正我就是想去东京。可我男人说什么也不让我去……”

“你在伊香保待了几年了?”富冈问。

阿世舀了热水迅速冲洗了身体,又啪嗒啪嗒地走进浴池里去了。

浴室的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两人洗完澡,回到二楼的时候,雪子正跟还在喝酒的店老板聊天,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印度支那的种种往事。

阿世赤裸着身子为自己搓背的时候,富冈不由回想起肉桂芳香的气味。跟阿蓉生的那个孩子,这时一定在牙牙学语或已蹒跚学步。带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阿蓉将如何生活呢?想着今生不再相见的那个女人和孩子,富冈沉浸在种种空想之中。

“真够慢的……还以为你们俩私奔了呢。”

阿世并拢丰满的双腿坐在瓷砖地上,那健美的身躯跟阿蓉冲凉时露出的裸体非常相似。富冈忽然回想起阿蓉的模样。浅黑色的壮实躯体,还有因为时常含着肉桂儿产生的口气也令人怀念。印度支那的生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勾起富冈胸中的酸楚回忆。——阿蓉说肉桂自古用作男人的滋补药,有时富冈累得躺在床上休息,阿蓉就削了桂皮泡水,端来给富冈喝。据说这种滋补壮阳的肉桂被称为肉桂王,尤其珍贵。富冈他们曾深入义安省的原始森林中去寻找。肉桂王在安南又名“桂”,仅安南北部有少量分布。肉桂是小乔木,曾经是专供安南王室使用的御用树种,民间不得随意采伐。居住在山间的侬人头领必须得到安南官员颁发的采伐许可证,才可以采伐肉桂。对当地人而言,寻找肉桂树必须有神佛保佑才能实现,之前必定要举行盛大的祭拜仪式,方能进山采伐。这是从马尔孔山林局长那里听说的。进山探险的侬族人往往一去就是一两年,而且只有经验丰富者才能有所发现。他们凭着肉桂的芳香前去寻找,若能找到,就必须向官府禀报,请官府许可他们采剥桂皮。富冈在清化一带的山中,偶尔闻见过肉桂的芳香。

雪子开玩笑说。她的直觉却把富冈吓了一跳。阿世表情泰然,她把冰冷的毛巾挂在墙钉上,然后坐进了暖桌。原以为她脸上抹了红红的胭脂,其实她是天生的红脸颊,不愧是山里的女人。

“帮您搓背吧?”阿世说。

阿世没有化妆的脸上闪着润泽的光。富冈用空洞的眼神望着阿世饱满的胸脯。对雪子,他早已没有了纠缠着寻求慰藉的心情。面对阿世丰满的肉体,富冈开始考虑今后的生活。寻死的打算已经消散了。对雪子也并无背叛后的歉疚之感。阿世灼热的眼光不时地从富冈脸上掠过。富冈内心里,在印度支那曾经有过的、那种旅途上挥霍青春的激情开始萌发。头脑中并非完全没有道德的约束,然而富冈对阿世的男人及对雪子都满怀着鄙视。他只想借着阿世的诱惑重新活一次,甚至有一种焦灼的兴奋——巴不得眼前的店老板和雪子就地消失了才好。富冈觉得没了这两人,自己就可以与阿世一同踏上自由的人生。他自信连骨肉亲情都能够割舍。他还空想着杀死眼前这两人,自己跟阿世获罪被投入了牢狱。——店老板和雪子都喝醉了。店老板烂醉如泥,趴在暖桌上睡着了。雪子努力地睁着醉眼。阿世拿来烧酒,往里掺了水,倒进雪子的酒杯里。雪子口正渴,迫不及待地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听着《苹果之歌》的歌声,富冈想到那个原本经营鲜鱼铺的男人,为了跟年轻的阿世同居,竟跑到伊香保这个温泉小镇来栖身。富冈忽然深深理解了他的心情。阿世拨拉着温泉水,移到浴池对面,然后站起身走出了浴池。她那丰满颀长的背影在富冈看来,是从前不曾见过的最美的女性裸体。富冈对阿世的裸体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爱恋。他被那背影诱惑了。富冈也急忙向对面游去,走出浴池来到阿世身边。浴室的屋顶上,山里的夜风正呼啸着掠过。

阿世把男人连推带拉地弄到隔壁寝室去了。富冈也不去帮忙,只管往雪子的杯里不停地倒烧酒。雪子也不知一个人乐些什么,时不时把杯里的水“噗”地往四周喷洒。她喝下掺了烧酒的水,脸红得像着了火似的。

浸在浴池里,冰冷的身躯被拥在了烫得几乎穿透肌肤的温泉水中。阿世不知跟谁在腾腾的热气中说着话。稍后,她也走下浴池,慢慢靠近富冈身边。阿世肩膀圆润,洁白的肌肤在土红色的温泉水中格外显眼。来到富冈近旁,阿世微微一笑。富冈在水中伸直了腿,接触到阿世的脚心。阿世装出一副在水中寻找失落的毛巾的样子,手却放在了富冈膝上。温泉水色发红,只看得见两人露在外面的脑袋,别人察觉不到他们在水下的动作。富冈看着阿世的眼睛,脸上露出滑稽的笑容。阿世依然面不改色。阿世那野兽般的本能仿佛滑落在了头部以下的水中。她的头和富冈的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两个西瓜似的,仅只是轻飘飘地浮在浴池里。富冈觉得,这一幕似乎在某时某地曾经上演过,却回忆不起来了。他面露微笑,一动不动地任温泉水浸到下巴。浴室里又进来两三个男人。富冈只管面朝前方,沉浸在原始的空想之中。有人在浴池里唱起了《苹果之歌》〔1〕

“椰子水真好喝!不过就是有点凉,有腥气。……我好想喝椰子水啊!”

富冈立刻往热气弥漫的浴室里去了。六七个看不清年纪的男女在铺了瓷砖的大浴池里。热闹的浴池让富冈感到心安理得。阿世也走了进来,跪在入口处的角落里冲澡。

“给,这是椰子水……”

阿世也开始脱衣服。

富冈又往杯里倒了烧酒。雪子只觉得浑身麻木,意识渐渐模糊。富冈点了一支烟,侧耳倾听外面的风声。阿世的手本来一直伸在火盆盖上取暖,这时富冈的脚贴上了她的膝头,她便腾出一只手握住了富冈的脚。阿世一睁眼睛的时候,眼里仿佛有蓝色的波光闪过。富冈往火盆边靠过去,想把阿世的头搂到面前来。

富冈脱着衣服,环视四周的圆筐,其中也有用包袱皮包着衣服的。看样子是游客们为了防止衣服被盗,才特地用包袱皮包好。这让富冈觉得很可笑。

“不行!”

富冈开始脱衣服,阿世铺开一块棉布包袱皮,把富冈脱下的衣服一件不剩地包在里头。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带了这东西来。

“醉了不会知道的……”

“阿世啊,今天元旦又没能去,请帮我问候你家老头儿一声。告诉他我明天就去……”中年女人说。

“别,你太太还在说话呢。”

富冈关上玻璃门,跟在阿世身后,顺着冰冷的回廊往下拐了好几个弯,才走到低处宽敞的浴室里。看样子是男女混浴,脱衣处的圆筐里,装着男男女女脱下的衣服。镜子前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穿和服。

雪子已烂醉如泥,脸上的浓妆一旦脱落,就显得十分丑陋。富冈用一种仇恨的眼光面带厌恶地睨视她。他觉得跟这个女人的关系已经落幕。他把躺在那里还在嘟哝着什么的雪子撂在一边,一把揽过阿世的肩,激烈地亲吻她的嘴唇。雪子还在边笑边哼歌,那支“初次相见时你的眼睛曾经是真的”。愚蠢的女人。富冈这么想着,挪开了紧挨着阿世双腿的火盆。

“刚才那个,是艺伎。”阿世说。

雪子醒来几次,周围一片黑暗。耳边听到男人粗重的鼾声。路灯的微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好像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什么人依偎在一起的声息。雪子喉咙干得就快冒烟了。只希望能爬到椰子水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地方去。屋子摇晃得像吊床一般。肩膀和腰都使不上力。口渴得要命,喉咙里没了水分,嗓子眼仿佛被粘住了,发不出声音。她用尽浑身力气翻了一个身,好不容易可以爬行了,忽然有人跨过枕边走到纸隔扇那边去了。雪子无意识地睁开朦胧的眼睛,刚好看到一个高个子女人拉开纸隔扇,躲进了隔壁房间。雪子对着那个人影喊道:

那女人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边展开披肩稍作整理,露出连外褂也没穿的瘦削的肩膀。她利索地搭好披肩,说了声“再见”,就急匆匆地往外走。富冈让那女人出来后,才走进玻璃门。

“给我一杯水!”

“天真冷啊!”

隔扇那边毫无反应。雪子气不过,又喊了一声:“我要喝水!”依然不见动静,只好趴着身子在暖桌周围摸索。

微醉的富冈觉得,突然被女人那句话唤醒了本能,他又伸手去揽阿世的腰,她却把富冈的手推开,沿着狭窄的石阶往下走去。周围一片黑暗,只见石阶下的电线杆上亮着一盏小灯。灯光里弥漫着蒸腾的温泉水汽。阿世把电线杆旁边一扇明亮的玻璃门打开,在门口等待富冈走下来。富冈正要走进玻璃门,只见里面有个年轻女人正往脚上套木屐,她身穿花样艳丽的长袖和服,腰上系着金光闪烁的腰带。

注释

楼梯下昏暗的过道就像被两面陡峭的山壁夹着的山谷一般,富冈站在那里,猛地抱住了阿世。阿世屏住呼吸,依偎在富冈身上,竟也顺从地回应着富冈的亲吻。二楼传来雪子大笑的声音,富冈松开了阿世。阿世没说什么,从后门出了屋子,回头对富冈说:“路黑,您当心脚下。”

〔1〕日本战后最初的流行曲。佐藤八郎作词,万城目正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