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很开朗又热心。就是所谓的善人吧。你可能会瞧不起吧,加野式的善人……”
傍晚,两人结了账,打算在回东京之前顺便到酒吧去看一眼。店里只有两个司机模样的客人,正在喝酒。店老板把两人带到狭窄的二楼,让他们只管在那里休息。一个白天不曾见到的女人把茶端上二楼。楼上有个小小的地炉式暖桌。墙上挂着女人的外套及和服之类。稍后,白天那个红脸蛋的女人上二楼来了。看上去才十八九岁,身材比雪子高大,安静得像一潭水。她有个毛病,时不时地,会瞪一下眼睛,越发显得那双晶亮的眼睛大得吓人。她的相貌算不上漂亮,但身段苗条水灵,仿佛随时可以向四周散发出鲜活的气息。
“嗯,有意思。我倒想见见那位老板呢。”
今天是新年,店里的客人都早早回去了。
富冈把酒吧老板给的外国香烟拿出来,边抽边说。雪子也好奇地要了一支点上。
帮工的女人稍后也道别走了。店老板让老婆关上店门,自己提了一瓶威士忌来到二楼。
“那个老板劝我别住旅馆了,不如赶快搬出来。方便的话,就到他那里住两三天。你觉得呢?”
店老板年过五旬,五短身材,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几个苹果摆在暖桌上,说让雪子吃。两个男人喝着威士忌,津津有味地聊起南方的话题。
富冈到了现在,依然没有完全放弃寻死的想法。难忘在印度支那的时候读过的那本《群魔》。主人公斯塔夫罗金为自杀做了周全的准备。他不动声色地把一条事先准备好的丝绳用香皂反复涂过,只为死的时候尽量少受痛苦。那段描述让当时的富冈十分憎恶斯塔夫罗金的冷漠,甚至抱了一种反感。然而现在不同了。为了自杀时少受疼痛,往丝绳上反复涂上香皂,这其实是逃避痛苦的权宜之计。富冈自己也在寻思轻松赴死的办法。斯塔夫罗金云游四方,也未能获得心灵的慰藉,最后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到故乡。富冈从遥远的印度支那归来,不再奢望人生,只求结束自己的生命。对富冈而言,这世界已再不值得感喟或大惊小怪。
房间约六帖大小,纸糊的吊顶天花板,墙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女人把手伸到圆火盆的盖子上,一动不动像是在想心事。富冈不时地朝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的侧脸看一眼。雪子削了个苹果大口吃起来,一边加入男人的谈话,跟他们热烈地谈论起来。
“人家也是从南方回来的,还娶了年轻太太,真有勇气啊。你这样的,最没出息了。还昏天暗地想着去死。”
窗畔沙沙作响,看来是下雪了。传来大山轰鸣一般的风声。女人把手臂搁在火盆边上,两手托着下巴。她伸直了腿,右手也放进暖桌里。富冈盘腿坐着,不动声色地把脚尖用力顶在女人的膝头上。女人的神色并无异样。富冈用左手在桌被下面摸了摸女人的手。然后静静凝视着女人的侧影,并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富冈感觉胸中仿佛有无数火星正四散开来。女人默默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她的手软绵绵的,一次又一次回应着富冈。
雪子回到日本后,遇见的尽是些失魂落魄的人。听了富冈的话,不禁赞叹:
这个脸蛋通红、土里土气的女人,竟也有着小兽般的野性魅力。富冈兴奋不已,用一只手端起威士忌酒杯一饮而尽。
“看来活路还是有的……”
富冈不时警戒地看看雪子的脸。她正张开涂了大红唇膏的嘴吃着苹果。雪子跟那个善良如加野的店老板谈得正欢。店老板得意洋洋地带着那块镶着金边的手表。手表在他短粗的手腕上闪着淡淡的光芒。
如今情爱虽然已萎缩,但当年也曾毫无伪饰地给予过对方。单凭这一点,酒吧老板的话足以触动两人的心。雪子感慨地望着富冈搁在暖桌上的那一万元钞票。
暖桌下面,两人的手一直没有分开。女人变得大胆起来,把膝头压在了富冈脚上。富冈一狠心放开女人的手,用兴奋得有些变调的声音说:
“真是缘分啊,他这话说得好。”
“咱们这也是难得的缘分!没有比这更值得纪念的新年了。多么精彩的夜晚!大叔!咱们不如把这瓶威士忌喝干了。今晚的聚会我请客!”
然后,富冈把卖手表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雪子。雪子两眼含着泪叹息道:
说着,往店老板的杯子里斟满了威士忌。然后又劝雪子快喝,甚至特意伸手把杯子送到她唇边让她喝下。人的心情可真是变化多端,富冈心想。内心里这股冰冷的思绪,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给雪子劝酒。眼看着雪子喝醉了。大概也因为没吃晚饭,醉意来得很快。雪子望着面前这个拄着下巴、眼光低垂的女人,那样子就像睡着了。雪子甚至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这个傻乎乎的乡下女人,觉得她白长了那么大个儿,却跟了个形容猥琐的男人,过着没有青春活力的乡下日子。女人一直沉默不语,在那里显得可有可无。雪子的醉意越来越浓,竟然乐呵呵地向店老板讲起了跟富冈在南方的热恋往事。
“嗯,卖了一万元……”
富冈保持着清醒。三人一直喝到酒瓶见底。——富冈突然站起身,说去泡个温泉就来。醉眼朦胧的店老板说:
“卖掉了?”雪子问。
“阿世!带先生上米屋那边的温泉去吧。夫人,您也去吗?”
她狠狠瞪了富冈一眼。两人多少还互相掩饰着真心,但富冈柔和的眼神让雪子觉出他似乎遇到了什么好事。
“我就不必了。今天早上在金太夫那边的温泉泡了两次了……我喝多了,头昏脑胀的……”
雪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怎么能这时候喝酒?”
雪子嘴里嚼着下酒的火腿,一边端起威士忌酒杯往唇边送。富冈说想借块汗巾,女人立刻把墙上挂着的自己的桃红色毛巾取下来,跟在富冈身后走下楼梯去了。
“喝了一点……”
楼下昏暗而寒冷。富冈在楼梯下等着女人走下来。店里的椅子都倒过来放在了桌上,有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
“哎?你醉了吗?”
女人下楼来了。两人面对面,互相用灼热的眼光逼视着对方。
回到旅馆,雪子正在暖桌旁用手绢擦拭手指甲。看着那背影,富冈心中突然感到一丝哀怜。想起刚才酒吧老板说的,凡事都是缘分,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富冈的心。直到昨天,他还在空想着跟这个女人去死,这时却感到荒谬不已。忽然又觉得,恐怕没那么容易就死得了。就像卖手表这件事也可说是命运注定,之前那丧家犬一般意气消沉的心情,此时借着一点醉意,正活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