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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这还好好的呀……这表带我也中意着呢。日本造的,可没有这么软的皮子。”

“您可以把那皮表带也换了。”

女人端了酒来。店老板退回里屋,一时不见他出来。又过了一会儿,他趿拉着木屐出来,满脸带笑地说:“搜罗了一通,全在这儿了。”说着,把一堆十张一叠的百元钞票,横竖交错着摞在桌上。

“声音很不错!有劲儿,好听!”

“印度支那跟加里曼丹不一样,是好地方吧?您也是当兵去的吗?”

富冈觉得,他说得也还在理。拿到城里不相熟的钟表店去,恐怕卖五千块都难。店老板吩咐女人去拿酒来,他在富冈桌边打开灯,把表戴在自己手上,左右打量,然后又把表凑到耳边听了听声音。

“不是,我是为公务去的。我当时在农林省工作……”

“这个价钱怎么样?要是您拿到钟表店去,人家看你急着出手,最多给五千块就不错了。”

“哦?原来您是做官的啊。”

“一封?一万块吗?”

店老板这才笑着说起,刚开始女人拿手表来给他看的时候,还担心是赃物,从里屋把富冈上下打量了一番。

“嗨,我也不是生意人……您看一封钱怎么样?”

“我这买卖,见的人多了,看人绝不会走眼……我看您像个画家,可没想到您是当官的……”

“既然您想要,就转让给您也好。您说个数吧,我实在是……”

店老板也喝了点酒。每当有公共汽车出入,简陋的小屋就一阵摇晃。富冈把一摞钞票揣进怀里,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店老板。

“是我自己想要呢。一直希望有这么一块手表。西马或浪琴之类的牌子也不错,我还从来没戴过名牌表。前几天看见一块窝路坚,样子老了点儿,不是很满意。——不像您这块样子好看。要是价钱合适的话,就转让给我吧。”

“哦,您是做木材生意的?”

“您是不是知道哪里有买主?”

“我辞了公职在帮朋友做事。因资金问题和物资统管,弄得束手无策。”

“啊,没错……那地方很冷清。不过,当地的商业倒还兴盛。这手表我在那里见过一次,当时就觉得中意呢。——您要多少钱才肯出手呢?”

“又是统管,又是税金,生意怎么做得起来嘛。眼看着来了上等的客人,店里却连碗咖喱饭都端不上来。——而且,还有那些个告密的,害得咱也不敢乱说乱动。当官的一来,跟过去的贪官污吏一个样儿,坏得跟小地痞似的……叫人没法安心做生意。还欺压咱们,简直就是横行霸道……您住旅馆,米怎么弄的?”

“南加里曼丹啊……很艰苦吧。那里好像是海军辖区?”

“说是没米就不能投宿,我老婆不知从哪儿买来一升……”

“哦,是吗?我也随海军去了南加里曼丹一个叫班贾尔马辛的地方。去年撤退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大家都差不多。反正黑市米多少都有得卖嘛。客人大老远地跑到伊香保来,却眼睁睁地把人家赶回去,这说起来多影响声誉啊!做生意的想招揽客人,却被那些个统管啥的破规矩害惨了。看样子这景气还得坏下去。”

“我去了印度支那……”

“以后有钱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哦?南方啊,这位先生去的是南方哪里?”

“您一直住在东京吗?”

“噢,在南方买的……”

“是啊。幸亏没被炸到。但还是不得已把房子卖了。”

“这表很不错呀。”

“我父母那一辈就一直住在本所业平〔1〕,三月九号的大空袭把我家的房子也烧掉了。死了一个孩子。我回到日本,跟原来的老婆分开了,又跟现在的这个在这儿安下身来。怎么的也还是想回东京啊!我原本是开鲜鱼店的……现在这个老婆嫌那买卖不好,才来做这份营生……”

“其实我并不想卖。……要是有谁愿意先帮我保管着,等我拿了钱再来赎就最好了……”

“您太太是刚才那位?”

富冈见店老板亲自出来应对,只好尴尬地告诉他:自己两三天前带女人到伊香保来,对这里十分中意,起初只打算住一晚上,却住到了今天。现在付账的钱有点不够,所以想把手表卖了。

“是啊,看起来跟我闺女似的,真难为情呢。我觉得吧,啥事儿都是个缘分,我遇上她也是前世命运注定的。——缘分这东西非珍惜不可。您说是不是?不顺着缘分是不行的。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应该顺应命运的好……”

“这位先生,您大概要多少钱肯出手呢……”

那个脸蛋抹得通红的女人竟然是这男人的妻子,富冈觉得不可思议。珍惜缘分,这说法在富冈心里引起了共鸣。不由得想,跟雪子的关系一定也是一种注定的缘分。

乌鸦聒噪地叫着。富冈把烫好的酒倒进杯子里一口气喝下。给了钱,问女人哪里有钟表店。女人说,等我到里头问一下,说着就要往里间去。富冈把手表摘下来,叫她拿着表去问问看。过了一会儿,里间走出一个秃头的小个子男人,看那样子像是店老板。

“我回来的时候在广岛的大竹港靠岸。我看见栈桥上有一包骆驼烟的盒子掉在地上,那颜色漂亮极了。看到那烟盒,我才真正感觉到这仗终于打败了。战败一定也是命中注定的。”

“听说是遭了一场大火之后,才变成现在这样。都说过去更好……”

“您愿意买这块表也是缘分吧。”

“我还以为伊香保是个古老的城镇,没想到这么新……”

富冈喝醉了,心情也舒畅起来。他随口开着玩笑,一边从店老板那里接过香烟,点了一支抽上。乌鸦的叫声越发聒噪。店老板用他的龅牙嚼着花生,一边不停地摆弄夹克衫的拉链。

“是这附近的……”

“不过,这世界上的事儿,全是凭运气啊!日本打胜仗那会儿,咱活得更遭罪呢。——战争这玩意儿就是瞎胡闹。单知道了这个就很了不起了……我竟然也去了加里曼丹那么南边儿的地方,也只好当它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喽。”

“姑娘,你是本地人吗?”

注释

走下石阶,下面就是狭窄的街区,射击游戏摊和咖啡馆一家挨着一家。一个穿着毛皮外套的女人正跟土特产商店的老板讨价还价。富冈只穿了一件棉袍,冷得直发抖,但他还是强忍着到处寻找钟表店。公共汽车旁边有一间像是酒吧的小店,一个脸蛋抹得红扑扑的女人招呼富冈说:“大哥,进来坐坐?”富冈心想,或许可向这个女人打听一下。富冈大步走到女人身边,跟着她走进狭窄的酒吧。室内简陋如鸡舍,只是在木板上涂了层油漆而已。富冈要了一杯酒御寒。女人从里间抱来一个瓷火盆,并建议富冈把火盆放在腿下面。

〔1〕本所业平,位于东京都墨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