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加野,不论你,还是我,都对不起他。——当初激怒他,戏弄他,犯下罪过的是我们……他被抓到西贡去的时候,竟丝毫都不记恨我们……不过我被加野刺伤,受益的倒是你啊。所以说你太狡诈……”
“你就没有过想死的时候吗?因为想活,才会去考虑死的问题。当初去伊香保,也是真心那么想才去的……之所以回东京来,则是觉得活下来也许总会有出路。——因为感受到死的寂寞,才喝这么多酒啊。因为看穿了自己的怯懦,才又断了念想。不管是谁,一生当中,大概没有谁不曾考虑过死吧……只是我们想死的时候,有太多杂念牵绊着,很难一死了之。在上天的眼里,人不过是小米粒般大小的存在,而人却总要给自己找个理由,自以为是,死要面子……可惜人没办法成仙。最多就是吸收一堆充满矛盾的尘芥,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一些活下去的乐子。充满矛盾的尘芥里头,有事业,也有女人,还有政治、法律、体育。——个人吸收矛盾尘芥的程度不同,就会有走运的人和背运的人。——在海防,那趟船出航的时候,不也有些秉性相当恶劣的家伙?人人都想赶快回国,哪怕把同伴推到一边也要上船。还有人竟扬言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是战犯……人性即是如此啊。你不觉得越是满嘴正义的家伙越不可信?欺骗你一个女人倒还没什么……只是,加野那小子,他是个好人。说实话,他总是很不走运,而且总也不认为是自己不走运……”
“运气好罢了。单这一点就够了。”
“那为什么还会想死呢?”
“他一直相信这场战争会赢,回到日本后一定会大惊失色吧……当时,连我都觉得加野太傻了。”
“前途还是有的啊。你不能那么瞧不起人。别看我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实际上想赚大钱的欲望绝不输给别人……”
酒劲渐渐涌上来后,富冈枕着手臂斜躺在暖桌里,眼底浮现出一片昏暗森林的景象。加野当时完成了非洲的森林考察,做了关于木炭瓦斯的试验,还为普及印度支那的木炭汽车出了大力。他曾说,想跟随西贡农林研究所的阿尔瓦多先生从事木炭瓦斯的制炭研究,想用一生的时间致力于薪炭林事业。加野那种专注于事业的、毫无杂念的工作热情,富冈到如今才深感其可贵。风闻加野已经回到了日本。不知他出于何种考虑,完全背弃了之前的生活方式,在横滨靠打短工过日子。但这是个传闻,若不亲眼见到加野就无法得到证实。以加野的个性,很可能依然会固执己见地行事。富冈想,应该去加野那里探望一次。
“有啊,明明有十分的狡诈却藏着掩着,又不敢痛痛快快地堕落。说你足智多谋吧,要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却又用不上,这也算官僚通病吧。依你这脾性,现今这混乱局势要是能顺利熬过,富冈你也算了不起了……”
等缔结了和平条约,可以自由地到任何地方去的时候,哪怕是去当佣人,富冈也想再坐船去一次西贡。
“嗯,我装腔作势?……还有其他吧?我的坏处……”
“你困不困?”
“你这人,真拿你没办法。外人看来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这倒也不错。爱面子,花心,却又胆小怕事,靠酒劲才能壮胆……还装腔作势。”
“不困。反而越来越清醒了。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出路呢?但是很难啊。今后……女人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女人,男人却不行。”
富冈半开玩笑,喋喋不休地说着,雪子看着他紫色的嘴唇觉得格外刺眼。富冈掏出香烟,烟噙在嘴里仍说个不停。他目光混浊,头发耷拉在额头上。
“女人也不容易啊……你又靠不住。我还想回乡下去看看,你觉得呢?”
“你也别那么生气。明天就各奔东西了。咱们也going my way吧!伊香保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别记仇啊,亲爱的雪子……”
“那很好啊。回到乡下,做个健康的主妇吧。能过上和平的日子就再好不过了。”
“你可真能说。酒喝那么多就够了,早点休息吧。一边说分手时和结账时最重要,你自己却在这里磨蹭,什么呀……”
“你这人真讨厌!我才不会当什么主妇呢。我说回乡下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只是去打个招呼……”
“说真的,分手时和结账时最重要……这辈子只要记得这一点,就不会遇到太大的危难……不过,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呢,人生唯有离别难。战败的仓皇狼狈也是因为账没结清,这是反面的教训……到头来只好going my way——各人走各人的路罢了。”
“哦,你的生活方式啊。倒也是。不论是谁,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要太勉为其难。你总不能独身一辈子。”
“你说什么呀……”
雪子往暖桌下加了炭。一边朝火上呼呼吹气,一边愤愤地说:
“你干嘛紧盯着别人的脸啊?是想赶我走吗?……这里是你府上,要是来了贵客,我是不是会耽误你的生意?……”
“你这话说得倒像跟你毫无关系似的。”
雪子吃完饭,又倒了一杯咖啡喝了。她一边旁观酒后口吐狂言的富冈,一边惊讶地看着快要见底的一升瓶。对富冈来说,酒也许就像麻药一样。即便拥有一份像样的工作,每天这么喝的话,靠普通的收入也是无法承受的。雪子并不同情富冈,反倒生出满腔的愤怒。他沉溺在酒里,已丧失了认真思考和与人交流的能力。富冈脸上冒着油光,早已寻不见印度支那时的那种朝气,消瘦的脸上满是疲惫。
外面不时传来省线电车的轰鸣。雪子觉得,直到昨天还在伊香保这件事几乎不像是真的。还好富冈就躺在眼前,等到真的分了手,独自在这小屋里生活,也许会更加寂寞。直到刚才,还在想着要一个人沉沉地睡一觉,然而现在心情却变了。互相知心知底的两个人相聚一处,这本身就是一个安慰。
“在大叻我们喝了不少雪利酒啊。”
“有烟吗?”
富冈已经把一升酒喝掉许多。
富冈伸出手。雪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包光牌香烟,递到他手上。接着,又拿起暖桌上放着的两个骰子,雪子就那么握着骰子,一时沉迷在自己的心事里。该靠什么过活?重重的疑问笼罩心头。到如今已经没有了在办公室打杂的本事,更做不了女佣,又不愿嫁人。但是不找事做就得饿肚子。到底该选择什么样的工作?雪子一边投骰子,一边空想着自己变成街娼流落在寒风中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