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曾到马尔孔先生在顺化的家中拜访。面对庭院中的树木，主人问他是否知道所有树木的名称。富冈连槟榔树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双翼豆、铁刀木、红升麻、皮氏坡垒、香坡垒、龙脑香、异翅香、大叶紫薇，马尔孔先生依次指认，为富冈讲解这些树的产地和习性。
马尔孔先生常说，必须知道，印度支那的山林就好像处于一头巨虎的掌控之下。富冈他们对印度支那的山林一无所知，没有任何预备知识，就在军方的命令之下远征而来，凭着地图上的空想，还以为那是一片平坦而稀疏的松林。
马尔孔先生对富冈说，印度支那的山林地带雨水丰沛，森林面积广阔。自己来此多年，但对山区的森林研究得还是不够充分。他说，在大规模砍伐之前，请一定详细调查森林的实际情况。尤其是，山区土著的刀耕火种对原始森林造成了相当的损害，这也是亟待解决的问题。据说日军尤其注重安南北部的荣市和清化两地的开发。而中部一带，山脚连着大海，地势险峻，可以依靠流筏运输的河川极少。如果只顾砍伐树木，所得木材也很难从山中搬运出来。北部和南部地势平缓便于流伐运输，但也必须考虑方策，以避免不平衡的开发利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造林事业与战争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马尔孔先生忧心忡忡地说。
大叻那令人怀念的时光，就像织物上的一缕白纹，在记忆中留下美丽的烙印。顺化的山林局长马尔孔先生大概又回到了顺化，他曾悠然地坐在阳台上抽着雪茄烟。马尔孔先生对日军深恶痛绝，却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面孔。在富冈的记忆之中，他是个值得怀念的人。马尔孔先生自一九三○年代就到印度支那担任一名山林管理官。他是法国南锡林业学校的毕业生。富冈他们这些来自日本的山林管理官年轻无知，土气又不懂礼貌。马尔孔先生对他们肯定满怀着不屑之情。这位马尔孔局长在交付领地的时候却依然保持了坦荡的风度。他对富冈另眼相看，把印度支那林业相关的事务一一向他作了详尽的说明。
“你还记得吗？沱囊旁边有一处日本人的墓地，我们曾去参观过。”
富冈觉得两人仿佛在这间屋子里已经生活了很久。实际才住了三个晚上。这让富冈有种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的感觉。如果不曾打仗，大概也就不能邂逅这个女人，也不会跑到印度支那那么遥远的地方去。自己将依旧做一个古板的政府职员，一成不变地过着公务员的生活。不过，这场战争也让日本人见识了多彩的世界。——富冈望着灰扑扑的天花板，凝视上面那些形似地图的污迹，忽然回想起顺化的街景。从车站通往市中心的街道上，樟树的新芽呈现着鲜亮的金色。被誉为香水河的香江边，沿江而建的散步道，美人蕉和铁线莲花就像友禅花布一般艳丽。到处生长着椰子、槟榔和丁香。富冈还记得，有个身上只穿一条红裤衩的侬族人，手提一个装了两三只鹦哥的鸟笼在散步道上叫卖。
彷徨在记忆之中的富冈突然被拉回现实，眼光这才离开天花板上的污迹，落在雪子脸上。
富冈把脚伸进暖桌里，地炉里的余烬还很暖和。雪子眯眼看着台灯的灯光，一边说：“今天是新年啊……”
“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嗯。那个梦太可怕了。我梦见一匹被剥了皮的马浑身血淋淋的，直冲着我追过来。我怎么逃，它都紧追不放，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不知怎的，一个没有脸的蓝衣人骑在马上。我拼了命地跑啊跑啊想喊救命，却喊不出声来……”
“你是说会安？”
“你好像被魇住了……”
“对对，就是会安那地方。加野、我还有你，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会安的那一次。好像游览了三天左右吧。加野烦躁极了，一直监视着我们。我们避开他的监视，在半夜里偷偷相会。两个人都像疯了似的。你记得吗？”
“唉——我做了个可怕的梦。实在太可怕了……”
“嗯，记得啊。”
富冈拉了拉雪子的枕头。雪子背朝这边躺着，她醒了过来，翻身转向了台灯这边。
“行道树好像是叫藤黄树？我们把车停在一棵高大茂密的老树下面，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围上来。当时我看着小镜子里的自己，很遗憾自己天生不是个大美人。因为，孩子们看上去对我这个女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们都围着高大的你说个不停……我就想，要是我长得像山田五十铃〔1〕那么美，这趟旅行一定会更加美好吧。”
“喂，喂，你怎么了？”
雪子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在这间屋子里，也许曾有男人向女人许下爱的誓言。忽然感觉被子被推了一下，只听得睡在一旁的雪子在睡梦中发出“呃呃”的呻吟。富冈听着雪子痛苦的呻吟声，片刻便觉得不堪忍受。他摸索到烟灰缸摁灭烟头，点亮枕边那盏灯笼形的台灯。
注释
到头来，只有两条路：沉湎享乐或是绝望而死。所谓绝望，其中多少有些针对世间的做作。而一时冲动，决定去死的时候，心头将不会感觉哪怕是些许的绝望。富冈不禁苦笑。这黑暗应该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在这没有光亮的房间里，所有过客的旅愁，仿佛正从幽暗间窸窣而过。
〔1〕山田五十铃（1917— ），著名影星。自1930年代至1980年代活跃于日本影坛。
富冈点着了一支烟，心头掠过重重疑虑。自己即便带上这个女人去死，世间的过去与将来并不会有任何改变。说什么对世道绝望云云，就算牵强附会地解释了一番，一个人卑微地死去，世人大概也将无动于衷。仅此而已。然而为了跟这冷漠无情的世道作对，为生存艰辛而四处寻觅终结生命之地的人，实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富冈趴在被窝里，凝视着黑暗中闪烁的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