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浮云 >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你在考虑的事情,要不要我帮你说出来?”

富冈在想些什么,雪子渐渐明白过来。一股热流堵在胸口,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不用,你不必说……”

“就是这世道的变化啊……”

“是分手的话吧?”

“什么很有意思啊?”

“不是!”

“嗯,说得好……就是那么回事。——那么,你难道还没有跌到谷底?还觉得很有意思吧。你看这世道很有意思啊……”

纽扣被猛地扯掉了。富冈手握着那粒纽扣,曲着身子在暖桌里躺了下来。

“怎么会无路可走……是你的心情,不知怎么跌到了谷底吧……”

“我去把表卖了好吧?——怎么样?我想在这儿过新年……”

“我是说,我们无路可走了。”

窗玻璃上,雨珠正滑落成一片白色。几只小鸟从屋檐下倏忽飞过。雪子站起来,打开了玻璃门。眼前的山岭和天空都笼罩在乳白色的云雾中。那景色与云烟缭绕的印度支那群山十分相像。富冈把那粒贝壳纽扣放在手中摆弄,一会儿又把它放在榻榻米上,就像孩童弹玻璃珠那样,用小指和食指把纽扣弹来弹去。

雪子一点都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雪子前襟上有一粒快要脱落的纽扣,富冈用手指扯了扯那粒纽扣,一边说:

“新年也会下雨吧。”

“活着真无聊啊……”

关上玻璃门,雪子也坐到暖桌里。富冈忽地坐起来,把贝壳纽扣往桌面上一放,嘟哝道:

被问到是因为什么事,富冈的表情变得僵硬。他瞪着干燥的眼睛,凝视雪子的脸,她脸上的妆已经斑驳。然后,他用一种冷漠的语气说道:

“我想死……”也不知他是对着雪子,还是对着自己说的。

“为什么?因为什么事?”

雪子无动于衷。她拿过纽扣,在衣服上比划了一下,衣服上还留着纽扣的碎线头。雪子一边不耐烦地把线头扯掉,一边幽幽地说:

“嗯。也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烦透了这个世界……”

“我也一样想死啊。”

“什么呀?”

“你才不会轻易去死呢。今后还有大好的前途等着你,尽可以过你的开心日子……”

富冈趴在暖桌里,拿起昨天的报纸重又读了起来。忽然又停下来,对雪子“喂”了一声。他翻过身,用一只胳膊肘支撑在榻榻米上,思虑重重地仰视雪子。

“什么前途?请别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雪子说着,从烟灰缸里,捡了根烟头,然后把短短的烟头插进了烟管点燃。

“那,你认真考虑过死吗?如果没有真心实意地认真考虑过,最好不要轻易谈论死的问题。”

“你总那么心事重重的,在想什么呢?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干脆,要不在这里过了新年再走?钱不够的话,把我的外套卖了,或把这块表卖了也行啊。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就到镇外去把手表卖了吧……”

“我当然认真考虑过。我时时考虑着呢。在海防的时候我就曾打算去死。在大叻,加野出事的时候,我也想过。——所以,我对死,丝毫不觉得害怕。”

“没有啊。”

“哦……那是你还死不了啊。还在逞强说什么丝毫不觉得害怕。能这么说,可见你对死还很乐观。死其实极其恐怖。——不逼到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地步,是很难去死的。万一你真的决定去死,你会选择什么死法?”

“喂,香烟有没有?”

“不是说氰化钾最轻松吗?”

家人之间的关系日渐微妙,大家各自缩在自己孤独的洞穴中,这样的生活已成为不可扭转的现实。

“要是你没有那东西的时候,突然到了一片空白的状态怎么办?”

所谓生活的可能性,在任何瞬间,都有着被意外否决的危险……富冈置身在这狭隘天地中,早已不堪疲惫。在平静守护家人一事上,他也感到力不从心。

“不到那种时候我怎么知道呢?真的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时候,大概也顾不上想该用什么方式去死吧?”

若要追求全面的真理,置身于破败之国的这片狭窄的方寸之地,终究不过是一个困难而空虚的梦想。

“那,相爱的两个人殉死,如果其中一个没到那种一片空白的状态,那两个人也就不能同心协力去死了?”

如果说有的人觉察到这种迷惘,有的人还不曾觉察,那么在狭隘的天地之间,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那种人,除了各自孤独地忍受煎熬之外将别无他法。

“我可不这么想。殉情可不是一时冲动,应该有一种超越了冲动的冷静,两个人一起抱定了去死的心,才做得到吧……如果怕死,那么考虑怎么去死也一样叫人害怕。所以,若是两人去死,不认真计划可不行啊……”

陷在自我矛盾之中无法自拔。不知如何处置自己。战争已终结,从远地归来的人,大概不论是谁,都会有这样的迷惘。

“我一直空想着到榛名山去死呢……”

富冈在这两天时间里未能把握住什么。想要认真思考,思绪却总也无法直面问题的核心。

“真巧啊。不久前我也曾这么想过。”

富冈和雪子毫无意味地在伊香保待了两天时间。雨也不停地下了两天。次日就是新年,小镇上游人稀疏,空旷的旅馆里悄无声息。

两人互诉真心,死的欲望渐渐变成一抹暗淡的影子从眼底掠过去了。富冈觉得自己太荒唐,又想到回东京之后的现实,落寞的情绪再次笼罩心头。被痛苦和烦恼压迫的时候,身体里反而贮存有一些生存的力量。而今的痛苦和烦恼都仿佛过眼云烟,一丝丝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