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为自己苗条、舒展的裸体感到骄傲,甚至有种想跟她们并排比较的冲动。两个女人坐在在淋浴处的瓷砖地上,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聊了起来。
雪子抱歉地说。两个女人仍然没有好脸色。雪子一来气,索性在浴池里把脚伸得笔直。那两人应该是大城市来的女人,但腰肢粗壮的体格就像农妇一样。
“临分手那会儿,阿民说她讲了句什么‘卡姆尔哽’。她不就知道个‘卡姆尔哽’嘛。然后啊,男人就比划了一个游泳的架势。意思是说,你别再在男人之间游泳了,找个安定的工作吧。——但她一回头又开始游来游去了,真拿她没辙呀。……日本男人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呢。”
“对不起……”
两人咯咯地笑了。
混浊而发红的温泉水,漫出了瓷砖镶嵌的浴池边缘。雪子默不作声,在那两个女人面前把一只脚伸进浴池。还有一些醉意,雪子没站稳,脚下踩空,整个人扑通一声掉进热水里。水花四溅,也溅到那两个女人,她们立刻皱起了眉头。那表情里充满着厌恶。两人不屑地一咂嘴站了起来。
呵呵,原来是那种职业的女人。雪子想起了自己在池袋的小屋。这时候,也许乔正找来,咚咚地敲着门也说不定。两个女人用的香皂非常好闻,还拿着塑胶做的大梳子,正互相为对方梳理头发。
沿着狭窄的楼梯下去,就来到了浴室。深夜的浴室里,有两个烫着长卷发的女人在高声谈笑。
两人的态度在醉眼朦胧的雪子看来,有种挑衅的意味。她们端着一副“我跟你可不一样”的姿态,炫耀着手里新潮的瓶装化妆水和宽大的浴巾。而雪子用的是跟旅馆女佣借来的腌菜似的棉布汗巾和一块带鱼腥气的肥皂。
雪子从一时的痴态中醒来,目光变得坚定,她望着富冈想,自己究竟为了什么会被这个男人吸引?连自己都感到可笑。两人在一起不过逢场作戏而已。雪子站起身,拿上毛巾,再次去泡温泉。
“等明天回去了,我要去一趟服装店。你要不要一起去?那件大红色套装,我想钉上金扣子。”
“那倒也是啊……不过问一问总可以吧?”
“嘿,你不得了呢。是你男朋友为你买的吧?”
“卖多少钱又怎样?”
“还会有谁呢?他人可大方了。”
“卖了多少钱?”
雪子嗤地笑了一声。红嘴唇的女人朝这边看了雪子一眼,气冲冲地说:
“卖了,已经拿到金额的一半。等明年办了手续,就得把房子交出去了……”
“笑什么呀?”
“房子,还没卖掉吗?”
“啊?我笑我自己的,关你什么事?莫明其妙!”
“哦,那个啊。马马虎虎吧。”
“哼,你蒙谁呀。醉醺醺的,把水溅到别人身上还好意思说!”
“啊,就是你采购木材的生意呀。”
“哎,我不是说了对不起吗?”
“生意?”
另一个瘦巴巴的女人又说:“快别跟醉鬼计较了。”
“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两人草草擦干身上的水汽,往脱衣处那边去了。
伊香保的天晴了。
“带着耳环,用的毛巾脏脏的,她会是干吗的?嘿,你说呢?”
想到这是人生最后时刻,所有一切都显得寂寥而美丽,眼中所见都有一种叫人怜惜的美。菊花的浅黄淡如白色……陈旧的挂轴上,画中山水似乎有风吹拂过来。今晨在东京看到的御所雨景掠过心头。
“不用说也知道呀……”
杯盘狼藉的暖桌上,一只红色的碗盖反射着灯光。碗盖涂着红漆,上面描绘着小小的金色松叶花纹。这也是活着看到的最后景象了吧……富冈这么想着,仔细地环视整个房间。心里暗自说,等去到山里,两个人将会死去。
两人低声笑了起来。雪子用热水哗哗地洗着身体,一边大声用安南语唱道:
此时此刻,富冈需要的是“死”本身。为什么要让女人陪伴着去死呢?只不过让她充当富冈之死的道具罢了。这想法可谓自私卑劣。我就是这样的人……富冈不时地紧握雪子的手指,一边在内心里自问自答。如果说自己的行为可怕、虚伪、卑鄙等等,那也是别人的想法。对将去赴死的人来说,反而以为自己正上演着一出悲剧也说不定。
你的爱恋,
雪子紧紧依偎在富冈怀里,嘴里不停地小声喊着寂寞。富冈目不转睛地望着女人的痴态,心里却丝毫不为所动。女人的心,就像窗下的流水,只不过流动在那一瞬间而已。——富冈反复考虑的是如何去死,考虑着是否能够利索地切断呼吸的根源,杀死女人之后,自己是否也能顺利地结束生命。富冈思考着,就像在计算一组数据。两人并非因为相爱而死,这个真相在自己死后,大概不会再有人能知晓……这何尝不是一桩幸事。
我的爱恋,
“我寂寞、寂寞、寂寞、真寂寞啊……”
只有最初的时候,
雪子真叫人怜爱。女人随口而出的话语就像瞬间闪现的彩虹一般,富冈仿佛被诱惑了,他捉住雪子的手指,放到自己唇边。
曾经是真的。
听到雪子说要把心事分一半给她,富冈突然睁开了双眼。
雪子的嗓音意外甜美,一旁的低笑声停了下来。
“为什么,你要一个人想心事?把你的心事分我一半,好吗?喂,分给我一半好吗?……”
你的眼睛,
富冈闭着眼,轻声哼着安南歌。雪子站起来,去到富冈身边,钻进暖桌跟他并排而卧。富冈继续哼着歌,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曾经是真的,
“富冈,你要一直好好过下去啊!如果你时不时地想起了大叻的事,就招呼雪子一声……我啊,已经想通了。只要偶尔能像现在这样见个面就不错了。这样更好。——刚才那支歌,唱的不就是我们俩的关系吗?我明白了……”
我的眼睛,
而今回想过去,也于事无补了。然而在远方逝去的美梦总是令人怀念。雪子伸直腿,在暖桌中探到男人的脚。雪子温暖的脚触到了他的脚心。
在那天,
这是一支安南流行曲。雪子也喝醉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哼唱,同时感慨万千地回想起在大叻的点点滴滴。
在那时,
到如今,不论你,还是我,眼睛里,都装着疑惑……
也曾是真的。
你的眼睛,曾经是真的,我的眼睛,在那天,在那时,也曾是真的。
到如今,不论你,还是我,
你的爱恋,我的爱恋,只有最初的时候,曾经是真的。
眼睛里,都装着疑惑……
富冈喝醉了。一颗心轻飘飘的,仿佛获得了解脱。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他背靠着屋柱,用安南语哼唱道:
这么唱着,雪子渐渐生出一种放荡之后的惨烈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