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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你要是知道将被我不动声色地杀死,你还能笑得出来吗……)富冈看着雪子,她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炒面。镀金耳环在她小小的耳垂上摇晃。剪短的黑发挨着领口。

既已漂浮在永久的大海上,何不顺应易变的人心,随心所欲放纵一番呢?富冈心想着,时候一到,就和雪子一起在枯木交错的山里结束生命。

“伊香保那地方冷不冷啊?”

“一两个晚上的话,没问题。那就去看看吧?”

“冷也不碍事呀。”

“好啊……伊香保那地方我还没去过呢。真想在暖融融的温泉里泡个痛快。真去啊?”

“说得也是。”

“怎么样?要不今天就这么到伊香保〔1〕或者日光方面去一趟?”

就像新婚夫妇在商量行程一般,雪子显得兴致勃勃。她把加野的地址放进手提包,随手拿出粉盒,把小镜子凑到了眼前。

“哦,过新年呀。我连想都没想过。”

富冈空想着杀死这个女人的情形。就像一出无声戏,仿佛看见雪子浑身是血的样子,浮现在一片模糊的虚幻中。明知这想法极其危险,但是,有勇气沉入这危险想象,那感觉甚至是舒爽的。杀死她,然后,自己也死在她的身旁。仅此而已。谁也无权说三道四。富冈又叫了第二瓶酒。他呆呆地望着正在化妆的雪子的脸。这副扁平的面孔,外国人是否更喜欢呢?富冈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一副卑贱的面容,扁平,腮帮有些突出,平庸得找不出一个优点。细细端详,发现有些近似于原始人。额头、眉毛、眼睛的部分又给人几分佛像的感觉。

“我是说,就快过新年了……”

“房子那边,你人不在没事吧?”

“什么?”

“没事。我上了锁。即使有人来,也能知道我不在家。”

“接下来,只剩三天时间了啊。”

“听说伊庭来拿被褥了?”

腹中的酒逐渐渗透,温暖着冰冷的身体。雪子也陪富冈喝了两三杯。

“哦?那么说我的信寄到了。是啊,所以现在我只好裹着毛毯睡觉。”

富冈话中有话的刻意让雪子反感,她目光灼灼地瞪了他一眼。与此同时,对印度支那一别以来的加野,雪子内心深处的思念和眷恋也渐渐燃烧起来。

雪子并未显出困惑的样子,拿起酒瓶往富冈酒杯里斟酒。富冈喝着酒,下酒菜是散落在已经冷掉的炒面上的葱和竹笋。每天的生活,卑微到了令人哀怜的地步,富冈渐渐在自己的行为中感受到某种喜剧性。人人都在一本正经地重复着悲剧,而富冈不禁开始怀疑,给人类带来滋润的人的悲剧性,从几千年前的往昔开始,根本就不曾有过。所有人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出连续不断的喜剧。人们心怀畏惧,谨小慎微地活在这出喜剧里。标榜正义的也是喜剧,人的善或恶也不外乎喜剧。在几乎令人落泪的滑稽之中,人为自己找一个最极致的借口以便苟活下去。也许要到临死之际,才能松一口气,发出一声真正的叹息。

“听说跟他母亲住在一起。他好像还是一个人。”

富冈毅然带着雪子去了伊香保。抵达时已是深夜。一个为旅馆揽客的人把他们带到一家名叫金太夫的旅馆。伊香保是个坡道交错的温泉小镇。那些坡道窄如小巷,温泉的气味扑鼻而来。雪子似乎对坡道两侧的房屋感到好奇,一边走一边不停地东张西望。伊香保因《不如归》〔2〕闻名,是个朴素的小镇,也颇有几分浪漫气氛。或许是因为在深夜抵达,流水的声音以及山上吹来的风都带着冷彻骨髓的寒意。两人来到位于旅馆尽头的房间,里面安设着巨大的暖桌。暖桌上面是一整块形状天然的木桌面。雪子把冻僵的腿伸进暖桌,里面非常暖和。

“哦,他住在小田原呀?”

“真是个好地方啊。你怎么会知道这里?以前来过吗?”

富冈拿出一个小本子,啪啦啪啦翻开,然后用铅笔在自己名片的背面写下加野的地址,递给了雪子。

雪子柔声问道。

“哎,住址知道了?他在哪里?”

“做学生的时候来过……”

“加野的住址找到了。要不要见见他?”

“多好的地方呀。像大叻一样。有钱的话,真想在这里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呢……”

雪子像个孩子似的,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不一会儿,酒端上来了。

“嗯。不过,住久了也会腻味吧。最多两天左右就够了……”

“什么呀,原来你想告诉我这个?”

“是啊,两天左右正好吧……”

“妻子应该会留下来。”

房间很狭窄,窗外好像有溪流,听得见淙淙水声。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女佣端了茶水和柿饼进来。壁龛里放着竹编的花瓶,瓶里插着秀气的菊花。墙上是一幅石版画的山水挂轴。房间布置再寻常不过,但富冈一想到这是旅途的落脚处,且是以温泉著称的地方,今晨感觉到的那种寂寞竟意外地消散了。当初的绝望和无名忧愁,只需掌握了转换的方法,就能烟消云散,整个人也变得愉快起来,得过且过的心情转而占了上风,感觉心里暖洋洋的。情绪的波动真叫人不可思议,连富冈自己都觉得滑稽。为了带女人自杀,竟特地跑来,想把这里当作装模作样寻死的舞台。这在宇宙之中大概不过是一桩泡沫般的小事儿吧。富冈和衣坐进暖桌,然后躺了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他呆呆望着蒙尘的天花板。

“哦,一个人?”

“两位要不要换上棉袍?”

“我家里人已经搬了。今年过年就得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过了……”

女佣送来棉袍。雪子立刻到隔间换了衣服,并向女佣借了汗巾。富冈甚至懒得去泡澡,连动一动身体都觉得很麻烦。如果整个人能就此消失,真想就这么忽然消失在地底。

“你什么时候搬家?”

“喂,你不换衣服吗?”

富冈陶醉地吸着烟,在雨中彷徨了那么久,现在才开始感到疲惫不堪。虽然给雪子寄了快信,这时候却没有了必须认真谈论的话由。

“唔……”

“唔……”

“我说,换了吧。好快点叫人家把饭菜端上来。我饿了。”

“我们可真是无处可去啊……”

“别烦了!让我歇一会儿好吧?你去洗个澡回来不正好吗?”

雪子微笑着,从绿色的塑胶手提包里取出外国香烟,请富冈也取了一支。

雪子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到房间角落里,又回到暖桌边,嗅了嗅棉袍的袖子,烦闷地说:

“然后,可不可以再来一瓶酒?”

“唉,臭烘烘的人味儿……”

一个女店员来问要什么菜,富冈点了炒面。

注释

雪子把手伸到蜂窝煤炉上取暖,一边把被雨淋湿的丝巾挂在铁网上烘干。

〔1〕位于群马县中部榛名山麓的温泉疗养胜地。

两人来到涩谷,进了铁桥下一家中华料理店,在蜂窝煤炉旁边的椅子上,他们面对面坐下来。蓝色火苗在蜂窝状的孔眼里熊熊燃烧。整个店里空荡荡的,角落里站着三个女店员,身穿皱巴巴的白色上衣。

〔2〕德富芦花的小说。于1898年至1999年连载于《国民新闻报》。讲述海军少尉川岛武男与妻子浪子的爱情悲剧。曾多次改编为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