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眺望着景色,空虚而捉摸不定的绝望再次袭上心头。
富冈站在飘雨的街头眺望,往昔的东宫御所〔1〕一带,行道树依然郁郁葱葱。如今这宫邸已不知是什么人在使用。御所浅灰色的建筑掩映在铁栏杆里,衬着雨雾和黑沉沉的树丛,宛如一幅色彩鲜明的外国风景画。
富冈顺着御所的道路往前走,雪子不声不响地与富冈并肩而行。
“荒唐!真是那样吗?我可是丝毫也不轻松啊。——我看起来是那样儿吗?真气人……你这人,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唉!我,我一点都不知道将来可怎么办……”
“印度支那真好啊……”
“哦……你也有这样的想法?看着你,简直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呢。”
“哎,你也这么觉得啊……我刚才还在想那里的事呢。真叫人怀念……那样的地方简直像梦境一样啊。我们那是在做梦呢。你说是吧?那就是在做梦啊。不过就算是做梦,还是见到了你。真是不可思议……”
“是吗?……一个人待久了,不知怎的学会好多词……也许是害怕就这么颓废下去。”
“竟然有过那样的事啊,时不时地,我也不禁会想……”
“这话说得真难听。”
“那时候,不论你,还是我,都还是好人呢。毫不掩饰自然的人性……”
“嗯。”
“不过,那样也许并非真正的幸福。难道不是吗?现在望着这座宫邸,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现在更幸福。——落败者的悲哀是一种美。难道不可以这么认为吗?现在这座宫邸虽然不知道做了什么用途,但它过去是堂堂的御所。当年的余韵还留在那里,叫人怎能不生出许多感慨啊。”
“垂头丧气?”
雪子默默仰望御所的土墙,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土墙的气味。心情虽不至于变得像富冈那么伤感,雪子的心中也不禁泛起一阵哀愁。或许因为雨天寒冷,四周的景色越发鲜明夺目。御所旁边宽阔的大道上,一辆新式的天蓝色轿车正飞驰而过。
“你怎么垂头丧气的?”
富冈有心咀嚼自己的寂寞。他想不带一丝强迫地使这个女人顺其自然地与自己一同踏上死亡的路途。
“唔。”
活到今天,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国家的败落丧失殆尽了。那丧失的感受就像这场冰冷彻骨的冬雨一般凄切。孤独之国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被钉在耻辱柱上忍受着煎熬。无论是怎样的一场战争,只要失败了,就可以把它看作一种悲哀。正如败者破碎的灵魂里有着不为人知的、挽留往昔梦幻的某种意志。不论是谁,那梦幻又将不时地催促他去反省自身。——富冈一边羡慕女人那种无须沉溺于思考的、庸庸碌碌的单纯生活,一边暗地里对女人平坦的心境感到无法释然。大概女人天生就是一种无所欠缺的生物吧。富冈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畔依偎而行的雪子。叫人害怕的是,还不止这个女人,对这场漫长战争的苦痛,无论哪个女人都不为历经的伤痛所牵绊。这实在是个奇妙的发现。
“真冷啊……去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喂,我们要走到哪儿去?”
为人的悲哀,就像漂泊无依的浮云。富冈已全然丧失了继续生存的信心。两人漫无目的地,信步来到了市营电车的车站前。
“累了吗?”
只想跟雪子两个人,怀抱着现在的心情同赴黄泉。富冈想起一条新闻。一个年轻的日本男人和外国女人私奔,为了反抗追捕,两人在郊外车站服下剧毒。
“可不是嘛。淋湿了还走,我快受不了了。会感冒的呀……”
富冈思索着自己的孤独,同时那孤独又令他为之胆战心寒。时至今日,一无所有的孤独给富冈带来的是不堪承受的寂寞。而今内心世界里已不再拥有抚慰自己的神灵。空虚和自弃的念头,正在胸中蠢蠢而动。
“先到赤坂,从那里乘都营电车去涩谷看看也不错啊。”
富冈迈开脚步走了出去,雪子也跟着走进雨里。——富冈一个人径自走在前面,孤独难耐的心境中,仿佛可以看透身后雪子的表情,她正踩着路上的积水紧跟而来。富冈心想,这孤独的旅程就让雪子作伴好了。然而跟雪子走在一起,也让他有一缕挥之不去的犯罪感。
“嗯。——对了,你说找我有事情,什么事呀?”
雪子头上包着一块红丝巾,在下巴处紧紧系住。她抬起头看着富冈的脸,表情里充满活力。富冈说等了三十分钟也不见人,想着干脆回家算了。雪子的话叫富冈心里不舒服,感觉自己正被这女人随意摆布。富冈不禁对女人那从容不迫的心态感到厌恶。心想,是分手的时候了。
“事情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我想你大概已经走了,差一点就折回去了。实在对不起……”
“你这人怎么风一阵雨一阵的……”
雪子朝着站在车站屋檐下的富冈走来,用肩膀碰了他一下。
“是吗?想你才写了那封信啊。”
“你等了好久吧?”
“撒谎!你撒谎吧。想我?听见你说这么温柔的话,应该是第一次吧?”
富冈看了看表,心想雪子恐怕不会来了。盘算着再等她一会儿,再不来的话也只好回去。富冈朝着那条狗吹了一声口哨。那狗循着口哨声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富冈。那哀怜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后它一转身,头也不回地钻到八角金盘的树丛里去了。
“女人怎么就那么想听甜言蜜语呢?”
富冈烦躁地晃动脚尖,仰望前方的坡道。闪着铅灰色光亮的坡道上,一条湿漉漉的杂种狗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样子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那是啊,当然想听了……”
上下车的乘客算不上拥挤,但出入检票口的人们,可谓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他们从富冈眼前匆匆而过。富冈毫无缘由地沉浸在绝望里。这种绝望的感觉,在印度支那的时候也曾不时地出现。满心的不安,不知何去何从的迷惘,犹如钻进了牛角尖,又仿佛突然降临的恶魔,开始占据富冈的内心。
富冈渐渐不能忍受这毫无意义的对话。这样就算见了面也毫无收获。败者的颓丧和无望者的惶恐不安就像一团乌云笼罩在人们的灵魂之上。明知这是与他人无关的自我感受,却还是想把毫不知情的同伴也强拉到自我的世界中来作陪。对这骄纵而浅薄的欲望,富冈自己也想不明白。他越来越感觉到,每天仅凭着一种似乎有所收获的错觉活下来的自己,其实是个狡诈的人。
富冈在车站等了大约十分钟。
注释
不巧那天下雨,圣诞节已过,岁暮将近,街上笼罩着忙乱的气氛。行色匆匆的人们似乎无暇顾及这场雨,任由它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1〕东宫御所,皇太子居住的宫邸。
富冈盘算着再见雪子一面,给她发了一封快信。却又不想在雪子的住处见面。因为他不愿怀着惨淡的心情坐在那间小屋里,富冈把见面地点指定在四谷见附车站,并在信中约定了日期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