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想到我会找到这儿来吧?你这人,品性怎么变成这样?……”
伊庭脱了鞋,毫不客气地走进屋。雪子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你别大喊大叫的。”
“我就猜到会这样。”
“你还好意思说我。”
雪子拿过收音机,正转动旋钮,门突然被咚咚地敲响了。一大早应该不会有人来,兴许是布袋旅馆的人。雪子立刻起来开门,没想到是伊庭一脸怒气站在门外。布袋旅馆的女佣跟在他身后,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小巷。
“干吗那么生气呀。”
眼前,只有这个松软的大枕头,能给雪子带来安慰。昨夜这间小屋里富冈曾经来访,想来也像一场梦。
“当然生气了。我找到那家车铺了。你偷我的东西不说,还把被褥卖给了旅馆,我能不生气吗?听说你做了妓女……”
不过一报还一报而已。雪子睁大眼睛,凝视天窗外阴沉沉的黎明天空。
雪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伊庭盛气凌人的态度令雪子感到恶心。恨不得立刻消失了才好。
一切都成了往日的回忆。曾经四处散落在那片美丽土地上的日本人,如今也都被赶回了日本。
“为了活下来,我也没办法呀。不就是几床被子吗?”
富冈冷冷地说道。加野就像没听见似的,把安南人胸前挂着的象牙徽章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衣襟上。雪子心里很不舒服。就在那天夜里,醉醺醺的加野刺伤了雪子的手臂。
“没有被子你就挣不了钱吗?”
“日本兵大部队即将来到,但这么广阔的茶园还有金鸡纳产业,都不是日本人一朝一夕就能接手的事业。充其量来小偷小摸一下,弄得一团乌烟瘴气而已……”
“你到底要怎么着?气势汹汹地跑来,我要你几床被子,就对不起你了?我让你玩弄了三年,这么点东西你还想怎么说?舍不得你再拿回去好了。”
在凝聚着别人长久以来辛勤劳作成果的土地上,自己像野猫一样,抱着狭隘的心态进来踩踏,雪子觉得这实在是一种不知羞耻的行为。与富冈的亲昵遭到了加野抗议,雪子不禁郁闷。向导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解着,雪子并不认为日本人也会在印度支那的这片土地上住上几十年。甚至预感到,大概用不了多久,日本人就会受到报应。
“脏是脏了,我还得拿回去。反正洗干净了还能用。这可是贵重东西。”
雪子听着向导的说明,不禁想到法国人甘愿耗费如此长久年月,不厌其烦地培植茶树,他们的大陆精神实在值得敬畏。雪子不熟悉茶叶种植的专业知识,但眼前这座茶园竟有那么长久的培育历史,这让她感到意外。日本人竟企图在短期内把这么广阔的茶园拆散,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令雪子感到深深的羞愧。
伊庭一边说着难听的话,一边拿出一支烟叼上。他像是要找火柴,眼光落在一旁的收音机和大枕头上,嘴角顿时露出嘲讽的笑意。雪子看见那表情,不由得心头火起。心想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好了,只想请你快快离开这里。伊庭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
“长到十八个月,就可移栽壮实的树苗。除草和松土每年大概五六次,每公顷茶园的施肥标准大致这样:氮肥三十公斤,磷肥四十公斤,钾肥五十公斤,隔年施肥就可以了。树苗定植之后,从第二年开始采茶,到第六、第七年前后,茶的收成就能有盈余。十年以后的茶树就算进入了成年期……”
“你这里看样子景气不错嘛。有什么生意好做?怎么样?……有没有好的生意也分给我一点儿?……你要能帮我一把,被子什么的,借你用一阵也行啊。”
三人开始各走各的。
雪子沉默了。只为年少时竟然让这么个男人为所欲为而感到悲哀。自己周围的男人为什么都变得如此落魄、如此卑鄙呢?真是不可思议。
富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安南人向导被富冈的笑声吓了一跳,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露出惶惑不安的样子。
“你没有门路吗?香烟、衣物什么的,能不能弄到?”
富冈觉得加野简直就是神经不正常。雪子慌忙松开了富冈的手臂。
“你这是在说什么呀?快拿上你的被子走吧!我什么都不要!……”
“希望你跟富冈不要勾肩搭背的。”
雪子的眼泪遏制不住地涌出来。心痛不已。还要面对伊庭难看的嘴脸。伊庭伸手拿过收音机摆弄着,音色清亮的三弦乐曲流淌出来。
雪子涨红了脸,正要说什么,加野怪笑着抢白道:
“嗬,这个用电池的啊。真方便……”
“哎,你这又是为什么呢?我并没有……”
打开收音机背面的盖子,里面排列着几个小小的玩具似的电子管。雪子站在一旁,俯视着伊庭的举动。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被子里把暖桌的架子扯了出来,然后风风火火地开始叠被子。
“雪子小姐,你也太过分了吧。你是为了让我难堪才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的吗?”
“哎,你何必那么急着收拾嘛……”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从昨天开始,这个小收音机就像遭了诅咒一般,雪子觉得连正播放着的三弦乐曲听着都那么晦气。
听见他的怪话,富冈和雪子停下来望着加野。
“哦,对了,我带了七八串芋头干来。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买家?”
“我从刚才就觉得不自在,鼻血都快出来了……”
伊庭一边关收音机盒盖一边说。雪子没搭腔,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卖芋头干的门路。
富冈介绍说,这里海拔一千六百米,气温最高二十五度,最低六度。由于地处花岗岩质地的红土地带,对茶树的生长而言,足以补偿气候条件的不足。或许是因为地处高原上的低温地带,茶树的形状大多横向生长。在宽阔的茶园里,雪子身穿一件镶了蕾丝边的白色连衣裙,依偎着富冈漫步在阡陌纵横的茶园中。加野不时停下来,露出不快的神色,并说道:
“这收音机很贵吧?”
从梦中醒来,雪子回想起去恩特莱参观茶园的情景。那一次是跟加野和富冈三人去参观阿布勒·布鲁瓦耶茶园。正逢新年,上流社会的安南人都身穿黑色外套,下面露出白绸长裤,一起去建在城中高地上的一座教会祷告。恩特莱的村落被莽林环绕,景色美得像油画一样。
“又不是我的东西。”
雪子在清晨时分梦见了大叻的那幢宿舍楼。自己和加野两人坐在阳台上,似乎还拥抱在一起。那是个让人害臊而又伤感的梦。
“要是日本也能学着做这个,能不能申请专利?……不愧是美国货,做得真精致啊!……”
到如今自己周遭的一切正逐渐消失。对于生活在假设之中的富冈来说,家人的存在让他有种被困在石室之中不得脱身的窒息感。他甚至羡慕雪子的活法。同时又不禁哀怜她大胆的生活。自己竟无力呵护这个女子,富冈感到懊丧不已。近期一定要再见一面,若不弄清她掩藏在浮躁之下的真实心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的话,自己一方就算是败北了。但两个人就此拖拉着继续交往,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终究不会得出什么结论。可所谓结论,又是什么呢?两人之间的感情为何变得如此针锋相对,富冈很想寻思出个究竟来。回到日本,仿佛才看清了女人微妙的内心世界。同时对自己的感情变迁,富冈也不禁暗自沮丧。人的精神世界实在变幻无常,每时每刻,在环境的病菌侵蚀下,人的精神有可能发生任何变化,这么想来,富冈越发垂头丧气。无数爱的誓言,还有那些自以为理所当然把握在手的纯真感情,如今都蒙上了一层污垢。而自己竟然可以无动于衷吗?……就此分手也不是不可以,但又觉得还是应当再见一面,弄清雪子的意图之后再分手也不迟。一种蛮横而又任性的感情在富冈胸中起伏不定地变幻着。
伊庭感慨着,把收音机提在手上,凑到耳边聆听着三弦曲。
富冈很晚才回到家里,跟雪子不欢而散的情形仍然残留在心头。邦子到夜深了还在收拾行李。富冈心想,早知这栋居住多年的房子也得卖掉,倒不如让它在战火中烧毁,岂不更加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