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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像是不忍继续收听,富冈关掉了电源。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富冈把收音机盒子拿在手里来回转动旋钮。传来播音员口齿清晰地播报新闻的声音。然而新闻的内容却透着阴惨。

“听说加野回来了。”

其实人的所谓思考根本就缺乏准绳。到头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巧妙开脱的行动本身,才是人思考得出的答案。雪子嚼着鱿鱼干,在咸腥的空气里,漠然回味着自己返回日本以来的勇敢。

“啊……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真是那样吗?……自己是在说实话吗?雪子反刍着自己的话,不禁觉得有一丝狡狯隐藏在其中。

“前不久,见到一位久违的朋友,他是鸟取林野局的人。我听他说的。”

“是啊。不过,这样回来也不错呀。我觉得还是回来的好。即便就那样在大叻住下来,两个人也不会幸福吧。毕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过好日子了。身为战败国的国民,一贫如洗地过日子,我们两个大概都无法忍受吧。所以,还是像现在这样,跟大家一起遭罪才是真的……”

“哦……这样啊。他好吗?”

“那时还说,要留在大叻生活呢。”

“你想见他啊?”

屋外传来省线电车轰隆而过的声响。雪子慌忙把门口的锁插上。几杯酒下肚之后,富冈和雪子都有种落入无底深渊的错觉,身不由己地陷入感伤之中。

“嗯,当然想见了。跟你不一样,他可是个直爽的好人。”

雪子点着了炉子,一边烤鱿鱼干一边说。她把烤好的鱿鱼干撕成小片盛进盘子里,指尖仿佛闪烁着一丝丝平凡的幸福之光。——“人生就该得过且过”,那种只顾眼前短暂幸福的心态,似乎也包含在鱿鱼干的香味里,雪子在内心深处偷笑着。心想,我现在过得好好的,你到底能怎样呢?……不就像那旱地上口吐泡沫的泥鳅吗?雪子的心情确实如此。

“应该是吧……”

“我回到日本这些日子,慢慢开始明白许多事情。日本真的是吃了败仗,这我也明白了。认清这些都是现实,我现在对你也恨不起来了……”

一听说加野回来了,印度支那的景象突然又变得历历在目。想到这一辈子,同样的青春回忆将无法重现,雪子又觉得在富冈和自己之间,加野其实是个不可缺少的人物。这时忽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雪子立刻站起来,门一开就闪身出去了。乔站在门外。雪子对乔说,今天老家来了亲戚,让他明天再来。说着,连推带拉地把乔送去了车站。富冈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憋屈地听着门外的外语对话。又很想知道雪子是如何认识了这么个洋人。富冈望着那个大枕头,简直觉得雪子将从此一去不复返。过了约一个钟头,雪子一个人回来了。

雪子看着那个牛皮纸包,丝毫不为所动。

“我是不是打搅你了?”

“虽然不多,希望能帮你一点忙……”

“没关系,我让他回去了。”

富冈凑了一些钱带来。他摸索着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叠用牛皮纸信封裹着的钱,啪的一声放在了暖桌上。

“你们怎么认识的?”

在酒精的刺激下,雪子渐渐对乔来还是不来都觉得无所谓了。无处宣泄,看不到明天,只能顾及眼前,这就是自己真实的生活。雪子这么想着,一面大胆直视富冈的脸。男人混浊的体臭反叫人伤感。眼见着环境的变化给一个人的生活带来改变,雪子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渐渐可以用这样的眼光来看问题,雪子甚至不觉得失落了什么,只是以一副旁观者的姿态俯视着富冈。

“这,你问来干吗?他也是个孤单寂寞的人。跟你宠爱阿蓉的心情一样的呗……”

“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你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好不好……”

“你这口气真够冷漠的。没想到你竟然安定下来,过得还蛮不错的样子。真叫人佩服……”

“我今后也会改变吧……”

“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啊。那也行啊。我没什么可说的。”

“浦和那边我姨母有房子。家里人都搬到那边去了。我只有这条路可走……已经不能再指望别人的钱包了。”

“他还教我唱歌呢。人家可是个善良的年轻人。”

“那你家人怎么办?”

“哼……”

“远远没有当初想得那么简单。现在到了要卖房子的地步。不管成败我都想试它一试。”

“他人非常好。不过他说两个月以后就要回国了。”

“工作还顺利吗?”

“你还会找下一个吧。”

雪子换上新买的蜡烛,往杯子里斟满酒,自己也就着杯子喝了一口。

“喂!你这人说话真难听……我在生死关头偶然遇见了他。你大概认为女人就那么回事吧?你自己什么事都没做成,先不要瞧不起我好吗?——就知道为你自己考虑,凭你这样子,还想把女人怎样?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吧!请不要用你那不清不楚的态度来干涉我的想法好不好?”

“啊,让你请客呀。”

蜡烛烧光了,天窗异常明亮。雪子摸索着找到蜡烛,划亮了火柴。

“我买了酒,喝一杯吧?”

“看来你觉得就这样也好,才说那些风凉话对吧?”

雪子显得焦躁不安。富冈不停地摇着伸在暖桌里的腿,一边拿过收音机的小盒子,一次又一次地换台。雪子来到门外。若是乔来了,她想叫他今晚回避一下。雪子在车站前等了约半个小时,也不见乔的身影。雪子只好放弃,到市场上买了劣等烧酒,装在一个啤酒瓶里带回小屋。富冈伏在暖桌上打瞌睡。他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单薄,那个生活在大叻的男人的强健可靠已经全然消失了。

雪子看上去怒气冲冲的样子。富冈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放在了榻榻米上。内心里并不想回去。明知醉酒只是一时的逃避,从身体里却涌出一股力量,让他抛却所有惯性,向着冒险的深渊跳下去。毫无目的的醉意令人心情舒展,好似置身于众多友人之中,感受着满心的热闹、欢腾且不再畏惧。

“你这是把别人当傻子呢。男人都是你这德性吧。日本男人全都是一肚子坏水。成天光顾考虑自己的利益了……”

还有无数刹那堆积而成的甜蜜。让女人坐在面前,对于即将发生的刹那,富冈想对自己的下作进行一番验证。女人如黑貂一般闪亮的眼睛,在醉意的熏陶下开始散发往日的波光。回到日本以来,两人的心日渐衰弱,甚至不堪暴露在阳光下。然而,趁着醉意前来召唤的刹那之声却在体内弥漫开来。那是一股稍许的苦痛也无法阻挡的强劲力量。

“如果我说错话,请多包涵。我只是真的这么觉得。可能一个人在处处碰壁的时候总免不了会羡慕别人的生活吧。”

“今晚,在这过夜可以吗?”

“唉!你这叫什么话啊。羡慕什么?这样的生活哪里让你羡慕了?你这人说话可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啊。”

“你不是想在这里过夜才来的吗?”

富冈忍不住冒出这么一句。

“当然是想所以才来的呀……”

“真叫人羡慕啊……”

“撒谎!你其实是突然想留下的吧?我很清楚。我现在也开窍了。你一样也是那种人。嘴上说得好听,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到头来,还不是日本男人的德性。你就在这过夜好了。我就跟你一宿不睡折腾你……”

富冈就像被针扎了一下,默默看了雪子一眼。在烛光映照下,雪子的面容恍然有阿蓉的模样。女人自身强悍的个性,似乎已经开始落地生根。富冈打量着雪子全然改变的面貌,对女性那种得天独厚、可以不受外界影响的生命力产生一种近乎羡慕或妒忌的情感。目睹女人这种与生俱来的生活能力,对照自己现今卑微的处境,富冈不由得暗自沮丧。不得不承认,凭着女人那有着绝对双重性的自由的生存方式,原本可有这样的出路。而直到最近还存在于他心底的、把女人当作累赘的卑怯心理竟完全消失了。就像对手心里逃走的鱼,富冈甚至感到了一股强烈的食欲。

“不是的。我那么说并不是那个意思。你不乐意我就不留下来好了。——我心里很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有那样儿吗?没变成冻死骨就不错了……”

雪子转动收音机的旋钮,富冈不耐烦地说:

“很幸福的样子嘛。”

“放个外国的台吧。有没有舞曲什么的?日本台听着心痛。这让人怎么听得下去,快别放了!”

富冈歪戴着帽子,大大咧咧地坐进了暖桌。在乔平时坐的位置上,白色大枕头显得分外抢眼。富冈紧盯着那个枕头。

收音机正播报着审判战犯的实况。雪子故意把收音机放在暖桌上。富冈突然心头火起,“啪”地关上了收音机的开关,然后把收音机狠狠搁在了地板上。

“坐进暖桌来不好吗?”

“你这是干吗?”

“就是看了信我才来了呀。”

“我不想听。”

“哦,信看到了?”

“就得好好听听。难道这不是跟我们有关的事?不也提到了我们的事吗?我说你这人真不顶用!太软弱……”

“大概两天前吧。”

这么说着,雪子并没有把收音机再拿回来,只是端起杯子凑在唇边,眼睛直视着富冈。战争时期的狂风巨浪恢复了平静,波平浪静到令人乏味的地步,这在雪子看来犹如喜剧一般。面对面坐在陋室之中的两人也是这喜剧的一部分。富冈脱下臭烘烘的袜子,和衣躺下。明知有个雪白蓬松的大枕头,他却枕着自己的手臂假装没看见。对那个枕头,雪子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那丝毫不受外物束缚的态度,越发让富冈深感女人的强悍。

“你什么时候从信州回来的?”

“到头来,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对吧?你既然不能跟我一起过,我就只能靠自己生活下去,这话我得说清楚了。”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舞曲。雪子把脚伸进暖桌,抬起头看了看站着不动的富冈,就像一个恶作剧被揭穿的小孩那样笑了。

“我当然不会打搅你。但时不时来坐坐总可以吧?”

“哦,是吗?”

“什么话!今晚不就打搅我了?”

“有这么新潮的东西啊?”

“干扰你工作了吧?”

墙上糊了白纸,墙钉上挂着花篮,里面插着菊花。小饭桌上点了一根蜡烛,桌上的小盒子里正发出收音机的声响。花里胡哨的巧克力盒子里,扯散的锡纸在蜡烛光下闪着银光。富冈也不坐下来,就那么环视着四周,他察觉到短短几日之中女人身上的变化。

“喂!这是你的真心话吧?你这人就爱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势,把别人的弱点当作笑料。加野和我都着了你的道了。”

“是吗?对我来说,可是像宫殿一样呢。”

“那,你是不是想说你被我欺骗了?”

“搬了这么个有意思的地方呀。”

雪子沉默了。两人之间并不是旗鼓相当的爱情。毋宁说自己深爱着富冈更恰当一些。雪子把一直在口中咀嚼着的鱿鱼干呸地吐在手心里,叫道:

富冈也吃了一惊。黄昏微光中,雪子化着浓艳的妆,就像完全变了个人。油亮的头发高高盘起,眉毛剃成两条细眉,还画了眼线。耳朵上戴着水钻耳环,脚上却没穿袜子,也不顾大冷的天,就那么光着脏乎乎的脚丫趿了一双凉鞋。

“是我,是我爱上了你!对吧?是我错了,对吧?”

“哎!怎么是你?”

说着,雪子把吐出来的鱿鱼干扔进了炉子里。一道蓝色火焰在炉火里升起,散发出一股鱿鱼干烧焦的气味。

搬进小屋后,大约过了十天的一个傍晚,富冈找来了。雪子以为是乔,急忙跑去开门,意外地看见富冈瑟缩着身子站在门前,雪子露出吃惊的样子说:

深夜里,富冈没有留宿,径自离开了。两人就像争吵后一拍两散地分别了。雪子屏住呼吸,听着富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中突然难过起来,她推开门走到屋外。天空中繁星闪烁,路面渗透着霜寒时期的冰冷。雪子穿过市场后面漆黑的通道,一路跑到车站。然而富冈已经不见了。

对于正忍受孤独和饥饿的雪子来说,那个巨大的枕头具有特别的意义。仿佛在鼓励着她再度开始新的生活。雪子丝毫不以为耻,只觉得送来枕头的这个男人心地十分善良。——心爱的人儿,花儿如今凋零,当年曾盛开蔚蓝的花朵,美丽动人的花朵。当年相依相偎,美好的回忆,就像那花朵,打动我心扉。——洋人的名字叫乔。他小声哼唱着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的《勿忘我》,一边在纸片上用英语写下歌词。然后递给雪子说,下次来的时候唱给我听。雪子用手指摩挲一个个单词,模仿着乔的发音唱了一遍。大陆国家男人的爽朗宽厚深深打动雪子的心。从那种无论置身何处都能谈笑自如的国民性格当中,雪子感受到一种在富冈身上不曾见过的明朗,且没有与富冈在一起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寂寞,更没有那种找不对焦点的惶惑。一切来得坦荡舒畅,或许只因为不需要揣测对方的心思。在雪子看来,不断鸣唱的收音机就像一个新奇的玩具。傍晚,乔回去以后,雪子拿着乔送给她的香皂去了澡堂。在西贡曾买过这种棕榄香皂,让雪子分外感动。即使富冈从此不见人影,雪子也有了独自一人生活下去的信心。与其等待一个让自己备受煎熬的男人,倒不如现在这样过日子来得愉快。不过雪子也知道,那愉快就像过眼烟云一般难以把握。

眼泪忽然涌上来,带着满腹无处发泄的哀伤,雪子一路哭着回到小屋。第三根蜡烛在无人的房间里摇曳着烛光,烧得只剩一小截了。雪子后悔说了重话。那些接二连三喷涌而出的伤人的话,绝不是只针对富冈而说的。富冈说:“既然让你把话说到这地步,今晚我也没有心思留下来过夜了。”说完,慢慢穿上袜子站了起来。雪子猛然回过神来,抬起头看着富冈的脸,想读懂他的表情,但冲口而出的话,已无法收回。雪子心里其实希望富冈在这里过夜。想让他留下来一同分担心中的寂寞。

第二天正午刚过,洋人又来了。他走进屋顶低垂的小屋,肩上背着一个绿色挎包。洋人打开挎包,拿出一件件礼物,一边快速地说着什么。宽大的枕头、沉甸甸的盒子、雪花膏以及糖果,摆了一地。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台带电池的收音机。洋人拧开收音机,从里面飘出甜美的舞曲。雪子把耳朵贴在小小的收音机上,像个孩子似的笑逐颜开。置身于历史潮流的剧变中,雪子觉得那音色里好像流淌着一股超然世外的命运。虽然语言有着隔阂,但性情和肉体上的了解,使两人生出了熟稔的感情,让雪子感觉有了自信,觉得自己今后将会无所畏惧地活下去。那个宽大的枕头对两人意味着什么呢?……雪子凝望着雪白洁净的枕套,不由得湿了眼睛。

雪子吹灭蜡烛,和衣钻进暖桌,像一头野兽那样抽搐着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