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起得很晚,去给富冈寄信之后又去了浴室。从浴室回来,顺路到车站买了报纸翻看求职栏,映入眼帘的尽是一些招收打字员的字句。雪子一边想着必须立刻开始工作,一边又觉得意欲全无,身心沉浸在恍惚之中,成天窝在阴暗的小屋里昏昏度日。
翌日是个雨天。
在这样的心境里过了四五天,依然不见富冈现身。雪子想,他应该已从长野回来。不见人来,那么很可能是信没有交到他手上。
库房大约三坪〔1〕大小,里面用白铁皮重新围出住房部分。只开了一个天窗,没有水电。杂货铺的人特意给铺了两张旧榻榻米。大小足够一个女人睡下。找到单独栖身的房间,雪子又突然想念起富冈来。雪子把一床褥子卖给了布袋旅店,用得到的钱买了锅和炉子,且第一次在市场上买了一升黑市米和一点儿木炭。她用还带着金属气味的新铝锅煮饭,再把剩下的炭火挪到暖桌下。吃着浇了生鸡蛋的热米饭,雪子深感能够自己做饭吃是多么难能可贵。白米饭吃进肚里饱饱的,雪子蜷在暖桌里发呆,一种单凭食欲的满足无法填满的寂寞像冰冷的雨丝洒落在心上。雪子一会儿数被子上的针脚,一会又望着粗糙的木板墙发呆。从板墙缝隙里吹进来的风,把烛火吹得左摇右摆,好像随时会熄灭的样子。心中泛起的不安让雪子不禁担忧自己能否忍受这样的独居生活。角落里放着一桶水,屋里因此越发寒冷。这样一间陋室,也可以把日子过下去。虽然感到了一丝幸福,然而仅凭这没有着落的幸福,明天依然一片茫然。
雪子漫无目的地去了新宿。时近黄昏,街上刮着寒风。露天商店大都已经收了摊,新宿街上寂寥如一片荒漠。雪子煞有介事走在路上,心中却越发虚空。也不是没有想过回静冈看看,但好不容易才在那间小屋安下身来,从那里开始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开端。雪子这么想着,来到伊势丹百货门前。一个高个子洋人叫住了她。他问她要去哪里?因为太突然,雪子笑了笑,停下脚步。洋人跟雪子并肩而行,雪子变得大胆起来。洋人滔滔不绝地搭话,雪子只是默默地倚着洋人往前走。雪子隐约觉得命运正朝着未知的方向前进。互相的冲动给两颗偶遇的心带来了一线生机。
第二天,多亏布袋旅店的老板帮忙,雪子在附近一家杂货店租到了一间旧库房。那家杂货店在原来的住房旁边盖了新房子。
洋人不时弯下腰,伸手触摸雪子的下巴,快速地说些什么。雪子忽然觉得在大叻时跟安南人说那种法、英混合语的生活仿佛被唤醒,于是只言片语地说了几句。
在池袋的旅馆里,雪子打开被褥包裹一看,里头还包着伊庭的棉袍、破旧的长披风和一袋小豆。小豆大约有五升。被褥捆里有两床棉褥子、一条毛毯和一床人造绸被面的上等棉被。雪子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当即把长披风和小豆拿到车站旁的市场卖了。心中暗想,原来偷盗竟可这么有趣。伊庭的那些家当里,少了这么点东西应该算不上太大的损失。想到自己让他玩弄了三年之久,事到如今,雪子心中仍然禁不住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恨不得把他全家搬空了才好。
“我只是随便走走。”
男人这东西,怎么都是这副临阵脱逃的德性。那贪得无厌的男人本性实在令人作呕。既然敢想,那就照着那想法去做也不坏。雪子只住了一晚,就从附近的车铺雇了车子,把伊庭的被褥包裹搬到池袋的布袋旅店。伊庭家的房客并未表示阻拦。他们跟伊庭关系不好,对雪子的所作所为始终不置一词,保持着中立的态度。从他们淡漠的表情甚至可以看出,他们巴不得雪子更加肆无忌惮才好。
“太好了。我也正在随便走走呢。”
屋里的每一件行李都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还贴了封条。雪子觉得可笑极了。真想用剪刀将它剪得粉碎。
两人自然而然地手挽手走起来。雪子就像喝醉了酒,高声笑个不停,虽然并没有什么可笑的事。
雪子在那里住了一宿。伊庭给雪子留了一封信。说是清点了存放的行李。不想对你发怒,卖掉的东西已经无法追回,但今后也请千万不要再做损人利己的事儿了。这里房间狭窄,等家里人从乡下回来,就不能留你在这里了。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如果无处可去的话,不妨回乡下一趟,让大家一起为你的将来出出主意。我不在的时候,你如果再动这些行李,我不打算再次容忍你。
雪子和洋人手牵手来到新宿车站,沾洋人的光,难得地坐上了外国人专用的省线电车。雪子觉得心里一片敞亮,身子紧紧地依偎着身边这个同路人。
池袋的旅馆费用无法长期维持,雪子只好重回鹭宫伊庭的家。伊庭回了静冈,说是再过两三天,就要搬回东京来,已经让房客把六帖大的起居室和四帖半的会客室腾了出来。那间所谓的会客室,只有屋顶盖了红瓦,屋里铺的是不带缝边的榻榻米,没有壁龛也没有壁橱。
雪子回想起西贡的街道,甚至有种重回往日的错觉。——雪子把洋人带回自己的简陋小屋。洋人身材高大,头几乎触到天花板。他把腿笨拙地伸进没有炭火的暖桌里,好奇地打量四周。在蜡烛摇曳的微光下,雪子开始点炉子。浓烟翻滚着充满了整个小屋,雪子指了指天窗,让洋人“window get up”。洋人随和地帮雪子打开天窗。烟雾立刻卷成一股,朝着天窗外迅速散去。
两人一旦相爱,如不立刻结婚,就会留下永久的遗憾。在大叻的时候,富冈曾经这么说。时至今日,雪子才感到富冈所言正在成为眼前的现实。
注释
对富冈的爱,正如富冈目前认为的那样,雪子也不禁渐渐被他的想法同化了。两人都觉得即使见了面,这份受到他人谴责的淡漠情感终究也将逐渐褪色。他们勉为其难地找机会见面,想要抓住那些往日曾经共有的回忆。然而,即使一心想着沉醉在渐渐失色的回忆中,内心里却不知如何处置这份情感……明知就是这么回事,雪子和富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相见。相见只不过让两人越发体会到回忆正在褪色而已。置身于战败的现实中,两人心中那些遥远的回忆已无法唤起丝毫的热情。
〔1〕坪,一坪约三点三平方米。
雪子最近变得异常脆弱,她甚至担心这会不会是精神崩溃的前兆。哭泣的时候,对未来的直觉就会浮现在眼底,那是一团令人心悸的阴影。那样的直觉告诉雪子,未来必定如此。雪子知道这不会有错。既然没有一处可以支撑自己的稳固依靠,就只能像一粒石子,被人踢来踢去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