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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不许胡说!没有什么不同啊。”

“那样的女人在门外晃来晃去的,真讨厌啊!我害怕会出什么事……而且你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我去帮你把那笔垫付的款子还了,怎么样?”

田所最近态度冷淡,是否也是因为看穿了自己才刻意疏远的呢?跟邦子结婚的时候,曾给田所添过许多麻烦。然而出身穷苦的田所对富冈不曾表露过丝毫抱怨。而且在刚从印度支那回来,最是孤立无援的时候,也是田所对自己伸出了援助之手。想到这些,富冈觉得不能太过责怪他。

“那是男人做的事,你不用瞎操心。”

富冈刚回国没多久,邦子就曾有过疑惑。富冈也很清楚自己的变化。每天早上刮胡子的时候,看着镜中的自己,时常感到一种斯塔夫罗金〔1〕式的丑恶。虽不是标准的美男子,也不是唇红齿白的奶油小生,然而眼前这个面目青肿的东方男人外貌,却像《群魔》里的那个斯塔夫罗金一样令人心生厌恶。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你从印度支那回来以后,人变了好多……”

“既然我这个当事人都说不用担心,你就相信我不行吗?”

富冈迷惑不解地望着邦子清秀的脸,很想把秘密全都告诉妻子。富冈已疲惫不堪,只希望妻子能洞察这一切。富冈明白自己是多么的自私,明明没有勇气继续这种不安的局面,在雪子的问题上,却又不曾为她的将来着想。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自从回到日本,富冈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戴着假面,不愿表露自己的感情。邦子觉得丈夫就像变成了一个陌路人,心中暗自焦虑不已。这与那个化浓妆的女人不会没有关系,邦子有种不祥的预感。最近这些日子,富冈的眼神变得游移不定。爱抚和拥抱邦子的时候,他甚至会突然停下来深深叹息。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激烈地用尽全力。有时甚至颓然放弃,把邦子冷落一旁。

“说是这么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那个女人的事?怎么一提她,你就怒气冲冲的呢?”

“我就不能问一下吗?”

“因为你疑神疑鬼我才生气啊。生意的事,田所那边也没有着落,正是头疼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尽说些丧气话。”

富冈没回答。他向来早饭吃得晚,父亲和母亲都在别的房间。邦子一边收拾报纸一边说:

富冈渴望再一次前往南方山林。山林之外,无论什么事业,自己都无法投入身心,而对父母、妻子、家庭,他也感到厌倦不已。在那片莽林之中,哪怕一辈子做苦力为生,也一定比现在这种生活幸福许多。

“大概七点左右吧。我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你回家晚,我一时忘了说。今早收音机里播放寻人启事,提到布袋这名字我才想起来。布袋商会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脑海里忽然鲜明地浮现出一幅景象:宛如铁锚纠缠海滨泥土的红树林,延绵在海防、西贡的港湾入口处。油亮的枝叶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支撑着枝干的根须如同章鱼的触手一般,结成一道红树林的壁垒。富冈无法忘怀那天鹅绒一般的林带,但愿能够再度奔赴南方。

“昨晚几点的事?”

相信下次,一定能让那种战争的狂热心冷却下来,专心地从事研究。然而即使头脑一次次沉溺在回忆中,人却身不由己。这无可奈何的心情反而令身心越加疲惫不堪。

邦子问道。她那没有化妆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虽然远渡重洋不易,但那却是游泳渡海也想去的地方。家庭问题对富冈来说已经无所谓。他甚至想——要是能就此消失,脱离这让人窒息的生活,哪怕搭乘走私船去南方也在所不惜。

“你从那家商会也借了钱吗?”

邦子望着阴沉着脸默不作声的丈夫,眼泪夺眶而出。

当年富冈为得到雪子,甚至把直肠子的加野气得几乎发狂。雪子为此被加野刺伤。那时一心以为可以顺顺当当地结婚,两人也真心诚意地那么打算着。面对突然失去滋味的早餐,富冈放下了筷子。内心里为雪子不幸的现状感到歉疚,也对自己出门在外时的那些不负责任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富冈也曾空想着等卖掉这所房子,自己是否应该把钱全都交给父母和妻子,然后身无分文地跟雪子复合。这空想并没有给富冈带来丝毫安慰。

“你哭什么?”

富冈在苦闷中得知了雪子的近况。那么说,无家可归的雪子后来一直栖身在那间旅馆。当时她说什么也不收那一千块钱,在池袋车站硬把钱塞了回来。富冈耳边,现在还仿佛听见雪子哭着说,“为了你自己的幸福,难道就可以把别人当作牺牲品吗?”

“我心里苦,苦得要命。事到如今,我想我这是遭到天罚了。这是为别人遭天罚了。”

“她问我说,你丈夫什么时候从信州回来?我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又担心她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你。就告诉她你昨天回来了……我又说,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她说,‘今天只是有事路过这里。请转告他,我现在一直住在布袋商会,晚上也不要紧,劳驾一定来一趟……’她还说,‘只要说是前不久垫付款子的事,富冈先生就会明白的。’她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那妆化得可真浓啊。”

“你又想起小泉君的事儿?”

一直想抹去的雪子的身影,这时又忽然浮现在脑海。他默默地喝着酱汤,仿佛看到徘徊在屋外的雪子,她那焦躁的面容如在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不是,我怎么会想他的事儿?……只是眼见着你这阵子就想跟我分手,我就像受了百般惩罚。”

“对了,不久前来过的那个布袋商会的女人,我昨晚在家门外又碰见了。她在这附近是不是有熟人啊……”

“生活太苦,你才会变得这么惶惑不安。分手什么的,我从来没想过……”

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邦子忽然说:

富冈几乎无法承受自己的谎言。自己说出的一句句谎话,就像一个裂口的石榴,正咧嘴嘲笑着自己。

富冈认为,要想做成生意,首先得靠变卖房产来筹集资金。只要能筹措到五六十万现金,用这笔钱作资本,接下来应该可以做成点儿什么。反正不能袖手旁观,白白错过当今的时代机遇。

注释

富冈去信州的事一拖再拖。田所那边依然毫无进展。若不尽早采取行动,世间瞬息万变的形势可不等人。风传金价不久也会大变。富冈想趁现在大量预购木材。而且听说,最近黑市上纸张非常抢手,富冈也想揽一些生意来做。然而事到如今,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面奋斗,富冈才真正体会到自己渺小。不论是谁,都做出一副值得信任的模样,柔声细语地跟你说事。其实,人人心里都只想着自己……管它战败什么的,大家都不愿去想那些令人担忧的事。只是在一片混乱之中漠然地期望着,总觉得好事情会偏偏出现在自己近旁……比起打仗的时候,人人都喜欢这天翻地覆、风险十足的时代。人是一种容易腻味的动物。不论怎么变都行,不断变化的时代更能刺激人心。

〔1〕斯塔夫罗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又译《鬼》)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