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回想起往事,当年自己曾把有夫之妇邦子弄到手并娶了她。这些年来每做一桩坏事,新的罪过也随之不断累积。回首自己放荡不羁的心路历程,甚至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在大叻扔下的女佣阿蓉,怀着富冈的孩子回了乡下。虽说给了她一笔钱,但自以为情债两清的心依然隐隐作痛。富冈不时还会梦见阿蓉。她一定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生下混血儿,在当地一定是备受歧视。富冈沉浸在令之依恋不已的南方生活的回忆中。
富冈的视线追随着香烟的烟雾,不经意地落在雪子鼓囊囊的手提包上。他伸手把包拽了过来。带着污垢的毛毡提包里装着一个紫色的包袱皮,像是包着和服布料之类的硬实东西,还有化妆品、富冈在西贡买的带蓝钻石标志的派克笔、和平香烟、手巾、香皂等零七碎八的东西,以及寄给静冈家人的两封信。富冈立刻又把东西原样放了回去。富冈把香烟捻灭在火盆冷硬的炭灰里,心中对雪子的歉疚禁不住一点点弥漫开来。但脑海里仍然有妻子娴静的面容,那是自己贤惠的另一半。然而自己却辜负了妻子,彷徨在这里跟雪子纠缠不休,甚至指望靠雪子来逃避现实生活的寂寞。对于自己竟然指望着秘密诱惑的自私心理,富冈不禁感到脊背发凉。
不一会儿,雪子回来了,脸上被冷风吹得通红。
富冈觉得,与其在这破旧的小旅馆房间里跟女人幽会,倒不如在自家的起居室里更加惬意——听着火上开水煮沸的声响,一边在邦子身边翻看报纸。富冈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为什么雪子没死在印度支那呢?每个人心里无论何时,都同时存在着两种愿望,其中必有一个朝向撒旦。富冈想起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样的话。
“你看,我又买寿司了。还请人家分了一大瓶酒给我。”
富冈掏出香烟点了一支抽上,想起邦子说雪子是个讨厌的女人。
雪子把啤酒瓶朝着窗前的光亮一晃,好让富冈看见。她把剩下的冷茶猛地倒进火盆里,往茶杯里斟了酒。
雪子也没有强求,径自走出了房间。跟上次的房间不同,这屋子冷极了,榻榻米粗糙而肮脏,更显得阴气沉重。
“我先试试看能不能喝。”雪子说着,端起茶杯一口喝下一半。
“又不是孩子,谁会骂呢?反正今天不行……”
“嗯,好喝!心里肚里都要给烧起来了。”
“哦?真没劲。为什么?是不是上次挨骂了?”
富冈让雪子给斟了酒,他也是气都不喘一口就一饮而尽。雪子又往茶杯里斟酒。
“今天不能住了。”
“我说啊,今晚就住下吧……不行吗?就这一次,下次一定不强留你。如果你不喜欢这房间,我们去哪儿都成啊。钱不够的话,我带着值钱的东西,我们可以去住更舒适的地方。”
“要不住一宿再走?我今天带了钱。”
一股热流突然涌上心头,富冈握住雪子的手。雪子那心里藏不住任何感情的野性和奔放实在叫人怜爱。背负着家庭责任,被周围沉重的环境挤压的心情,借着酒劲儿终于得到了解脱。富冈咬住了雪子的手指。
“倒也不急……”
“用力咬!你用力咬啊!”
“要着急回去吗?”
富冈细密地咬雪子的手指。雪子像是不堪忍受,把脸伏在富冈颤抖的膝上,呜呜哭了起来。
“喂,一点点就好。今天不想多喝……”
“我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女人。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你把我怎么着都行。随便怎么着都行……”
雪子好像换了一副心情。她拿过手提包,在包里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了钱包,她嗖地站了起来。
雪子哭着说。两手一边在富冈膝上摩挲。房间里开始暗下来。市场上热闹的叫卖声顺风飘进来,听得清清楚楚。富冈亲吻雪子的头发,内心却感觉这动作空虚得如同做戏一般。
“是啊。干脆像上次那样,我再去跟他们借个瓶子,买点劣等烧酒来怎么样?”
这是一种对妻子邦子不曾有的野性感情。只有在喝了酒之后,富冈才会像被探照灯照在脸上一般,清晰而鲜明地感受这一点。
“我这就帮你找。我也并没有磨蹭啊。房子这东西,在现今这种局势下很难找到。我说,这旅馆怎么不给生火呢?冷得要命……”
“我要是没见到你太太就好了。她是个好人吧。不过想到她是你太太,我又觉得她的样子很可恨。自从去了你家,你太太的模样成天在我心里刺痛着……你太太一定也觉察到我了。她跟你说了吧?”
“那是啊。你住在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当然可以安心慢慢来。我可是无家可归啊。现在借宿的地方,让我住着是不合道理的。……我只想赶快有个单独栖身的地方。亲戚疏散到乡下去了,现在他家住着的是我不认识的人。我跟他们说,只是暂时借住几天,人家才收留了我。我真是为难极了……”
“什么也没说啊。”
“正在找呢。你是不是以为就一间房子还不容易?现在被战火烧成这样,房子非常难找。就算找到了,手续费也得要好几万块。你再等等好吧……”
“撒谎!我也没给你太太好脸色看。你太太呢,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把我从头到脚都细细打量了一遍。她笑得可阴险了。那笑脸把我看得浑身上下不舒服,难受极了。当时她嘴里的金牙还闪了一闪。我还想,这人怎么会在门牙上镶金子呢?……”
“你会帮我找房子吗?”
雪子仰起脸,微微笑着说。哭过的脸上,浓妆被洗去了,一张脸反而显得生动起来。覆在额头上的刘海也揉乱了,有一种初见的娇媚。醉眼朦胧中,富冈就像在看一段失速的电影画面一般,雪子的面孔忽远忽近,在眼前浓淡不定地晃动着。
屋里太冷,富冈不停地晃着膝盖。他啜着冷茶,一边听着雪子歇斯底里的怨言。雪子被晾了三天,一见到富冈,只想把心中的寂寞一股脑儿说出来。
“她比我大许多岁吧?……”
“真讨厌!摆一副恩人嘴脸……我的心情你大概根本不在乎吧。我为什么就不能无所顾忌地依赖你呢?即使现在,你也是心不在焉吧?——不过,我不会勉强你什么,只求你帮我找个住处,时不时来看看我……我想赶快找个工作。我大概命中注定做不了你太太吧。”
“你过于介意了吧?”
“你胡说些什么啊!真够傻的。事到如今,把爱情拿出来说事儿也太奇怪了吧。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我也在做各种各样的考虑。我想如果不考虑出一个办法来,你也很为难。所以我今天再忙,也还是来了呀。”
“当然啦。谁叫她一个人独占你呢?你还敢吻一个张嘴就露出金牙的女人。想想都觉得吓人……”
“你是想把我抛弃了就算完事了,对吧?我就知道会这样。我是死是活,我看你都无所谓了。有我在这儿,让你很头痛吧?你扔下我不管,我就只能掉进地狱里去了。变成一把灰,让风一吹就什么都没了。我总不能守着你的影子活下去吧?我更不愿意像个叫花子似的,等着你把给太太的爱情匀一点残羹冷炙给我……”
雪子这么没完没了地攻击邦子的缺点,让富冈心里颇不痛快。他把堆在屋角的被子拿了一床过来,盖在腿上。那是一床附着油腻污垢的冷冰冰的被子。
富冈瞪眼看着雪子,心想她说的是真心话吗?同时眼前仿佛看见雪子在自家门前彷徨的身影。雪子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绢,拭去眼角的泪水。那手绢竟是富冈在大叻时常用的。
“这是桌被呀。我可以把脚从这边伸进来吗?”
“是啊。你觉得根本没法拢到一块儿了是吧?我也彻底想开了。见过你太太,我心里难过极了。一路上简直感觉走投无路。对丈夫放心的女人真是美得玉洁冰清啊。夺走善良人的幸福,我也会后怕的呀……”
雪子醉了。
“没想什么。今后,我们俩都不容易啊……”
“工作,你打算做什么?”
“你在想什么?”
三四杯酒下肚之后,富冈问道。雪子稍一正色说:
富冈目不转睛地看着衣着花哨的雪子。她的神情变得倦怠而阴郁,那变化里流露出一丝哀伤,富冈不由得想起歌舞伎里的一幕。那是很久以前看的《朝颜日记》〔1〕,好像是大井川那一段。深雪抱着木桩哀叹的疯狂状态此刻如在眼前。如果现在就这样抛弃这个女人的话,可以想见她会就此堕落到颓废的深渊中去。若是任她自暴自弃,结局会怎样呢?富冈心中忐忑不已。
“我想去做舞女,不行吗?”
“不行也没办法啊。”
雪子眼睛一亮,露出风骚的神情。富冈觉得倒也无妨,却不明说好还是不好。
“那么做能行吗?”
就快到十点了,富冈自言自语道:
“我自作主张把亲戚的东西卖了。然后买了这个。天实在太冷,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差不多,我该回去了……”
“怎么回事?”
说着从外套的里袋里拿出一卷钞票,直接放在雪子膝上。
“嗯。这外套新买的,好看吗?”
“这是一千块。你先拿这笔钱对付着,随便在哪儿找个工作。房子我找到了就通知你。明晚我有点事要去信州一趟,得有十天见不着你。我回来之前,你先拿出点钱给借住的亲戚,请他们容你再住几天……”富冈说。
“你,一下子这么时髦了?”
雪子拿着一千块钱,感觉自己就这么被打发掉了。
“你太太,看样子很老实啊。”
“我不要你的钱。不说这些,今晚你能留下来吧?就这么分手也太寒心了。怎么去信州要十天时间,真是的。你是想逃避吧。就是的。肯定就是了。你不如——把话直说了吧……”
“嗯……”
富冈把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开始烦躁地摇晃起双腿。一边说:
“昨天,去你家拜访过了……”
“不是的,不是那样。我对不起你。的确,说句实话,我们大概是住在了那么美的地方,才会做那么些美梦。这么说你可能会生气,不过回到日本以后,遭遇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又想,再折磨家里人实在太残酷了。大家都吃尽了苦头,而他们咬着牙挨过来了。对这些苦等着我的人,我没法跟他们轻易地了断关系。对你,是我毁了约,但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得到幸福。我现在真心诚意地在为你考虑……我是爱你的。即使这样,却还是不能跟你在一起。这是我不应该来的地方。今晚也不是不能在这里过夜,但我觉得不该再瞒着你了。我从刚才就想着我必须尽早回去了。去信州的事不是瞎说的。我本想等去了回来,再把我的这些想法对你说,现在突然又想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算了。我知道一旦真要分手,你一定会很惨。可是我现在不可能一个人跟家庭决裂啊。你知道他们全都在依靠着我过日子啊……”
翌日正午过后,富冈去了布袋旅店。雪子已等在那里。她斜靠着火盆,身穿一件绛紫色外套,新剪的刘海盖住了整个前额。艳丽的打扮让她像变了个人似的。
雪子一个劲儿地摇头,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耳朵,闪着泪光的双眼紧盯着富冈的嘴唇。——富冈把被子轻轻挪开,双手扶住雪子的膝头,低沉着声音说:
邦子对雪子似乎有种直觉上的反感。富冈内心里矛盾不已。身穿粗布裤的妻子正拿出针线开始缝补过冬的棉被。或许,趁现在将雪子的事如实告白或许更好办一些,但这时把自己海外的风流韵事报告妻子,未免太过残忍了。对无辜的邦子实话实说,只会对她造成伤害,富冈终究还是不忍心。邦子这些年一直陪伴富冈的父母,含辛茹苦等到了丈夫归来。
“除了分手,我别无选择。”
所谓女人的直觉,相互之间一定立刻会有感应。富冈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不!难道只要你们都幸福了,我就怎么着都行?这钱我不要!我不认为从你那里拿到钱就是幸福。我不能就这么老老实实地任你摆布。跟你太太一样,我也有表达不满的权利。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能让你太太幸福,怎么处置我都成?那为什么我第一次去找你的时候,你在门口不这么说?”
“是吗?说是经理太太,那女人给人的感觉不是太好啊。战争一结束,各式各样的人都冒出来了。我很不喜欢她,总觉得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她还纠缠不休地问我你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很没礼貌的一个人。”
雪子感到醉意袭来,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实在无法容忍富冈自以为是的说辞。
“不是,跟田所没关系。大概是最近生意上认识的布袋商会经理的太太……”
在印度支那的时候,那么悠然自在的一个男人,怎么一回到日本,立刻就变得这么猥琐?雪子尤其看不惯他那副为了家人畏首畏尾的孬样儿。雪子抓住富冈的双手用力摇晃着。然后,她猛地捋起左臂的衣袖,露出那条蚯蚓似的、肿胀的伤口。
“那女人问我,‘你是他太太吗?’怎么回事?是跟田所先生相熟的人吗?”
“这个你还记得吧?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对加野撒了谎!还有,你对阿蓉做的坏事我都知道。别人掏心掏肺地对你,你还当别人是疯子吧?不知情的,还首先就相信了你这样的,对加野,对我这样的人,人家还当是我们不正常,我们不值得信任呢。——不过,那时候,我觉得你还是真心的。既然你要求分手,我也没有办法。但你真的觉着这样就算完了吗?保全着体面的家庭,把家里人哄开心了,自己心里也就舒坦了,是不是?为了保全你这份幸福,你可是让好几个人做了牺牲品啊!你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也太狠心了吧。你要是觉得家庭和太太重要的话,从一开始就做个铁石心肠的人不好吗?——我并不是想把你太太顶走,但你不觉得,你想得未免太美了?我今晚就住这儿了。你要回就请回吧……”
所谓布袋商会,应当是指在池袋住过的那家布袋旅店。富冈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而邦子依然一无所知的样子。她问:
雪子的眼神极其坚定。她松开富冈的手,抓起被子盖住全身,躺在榻榻米上翻来覆去。富冈看着雪子自暴自弃的样子,依然默默无语地坐着。
今天刚给那个做木材生意的熟人田所挂了电话,得知资金还需再等四五天才能到手,富冈失望而归。刚进家门,就听妻子说,有个女人来过,请他明天到池袋的布袋商会去一趟。富冈知道来人正是雪子。
注释
富冈近来跟一个做木材生意的熟人一起,正张罗着到山区采购木材。原本计划着近期前往北信州乡下去购买杉木,但因熟人的资金问题迟迟未能解决,木材的砍伐以及从山中出货的事都陷入困境,只能眼看着日程一天天往后推迟。如果这桩生意做成的话,还能指望着赚点儿钱。加之现今局势下,黑市木材是能卖高价的抢手货,富冈满心期待着能去冒险尝试一番。回到日本,富冈彻底厌倦了政府机构的工作,同时也想趁此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1〕《朝颜日记》,传统剧目名。原作为近松德叟创作的净琉璃剧。讲述武士之女深雪与宫城阿曾次郎历经曲折后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大井川为其中一段:失明的深雪流落他乡,途中偶遇阿曾次郎,却未能及时相认。深雪紧追至大井川渡口,又因一场大水与恋人失之交臂。
富冈在最初的两三天里还惦记着雪子,随即就把要给雪子找落脚处的事以及凑钱的事都有意无意地抛在了脑后。甚至期望就这样跟雪子断绝来往。这次邂逅让富冈感到窒息,但愿雪子能随心所欲朝她自己的方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