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买了二十块钱一堆的橘子,爬到一处瓦砾堆坐下来,剥了橘子皮开始吃起来。在这里,旧时的种种弊害和繁文缛节,仿佛皆被砸了个粉碎,一种革命之后的爽快抚慰着雪子的孤寂。这是在别处不曾感受过的舒畅。雪子把酸涩的渣滓吐得满地都是。
拿着富冈给的几个零用钱,雪子来到新宿。多年不见的新宿喧闹如昔。周围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雪子感觉仿佛走在异乡的街头。路上跑着新型轿车,身穿臃肿冬衣的人群瑟缩着身子走在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来到一座没有玻璃窗的大厦前,雪子仰望高高的楼层,想起这里就是三越百货。沿着大楼右转,在一条条狭窄的小巷里,有个到处充斥着地摊小店的露天市场。沙丁鱼盛在铁皮油桶里,一把一把抓着卖。还有装在小小玻璃盒里的糖果。卖橘子的小店,在店前把橘子堆成金字塔的形状。还有橡胶鞋店,以及五块钱一杯的冷冻墨鱼店。不论哪条小巷,都挤满了同样的露天市场。被战火烧成废墟的瓦砾堆上一片荒芜,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正挤在一起抽烟。
这场革命,是否也将毫不留情地变革人心呢?看着浮动在人群中的一张张面孔,雪子感觉所有面孔都亲近得如亲人一般。
雪子试想自己浓妆艳抹、置身于靡丽乐曲声中的情景。然而,从事那种职业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以自己现在的状况实在无从想象。
这会儿,回到家中的富冈,不知正如何向妻子解释一夜不归的缘由。雪子觉得十分可笑。以富冈的脾性,一定能装得若无其事。他的家人,应该也不会担心他吧。雪子不禁感到妒忌。曾空想着回到日本,富冈就会立刻赶来迎接,两人从此搬入新居开始生活。对自己的天真,雪子懊恼不已。
回到鹭宫,也无人等待自己归来。曾经想过不如就这么回静冈算了,可一旦离开东京,又对富冈心存不舍。对他的眷恋,自见了面以来渐渐有些走形。不管怎么说,能够见到富冈,雪子仍感喜悦。她内心里多少也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只会成为富冈的负担。看来只有闯入眼前这人山人海的生活中,去寻求自己的生存之道。忽然想起在品川车站看到的舞厅。雪子想,干脆去做舞女算了。
正午过后,雪子回到了鹭宫。她把仅剩的两个橘子给了孩子们。走进伊庭堆放行李的房间,里面静悄悄的,寒冷又寂寞。
雪子无处可去。
雪子望着伊庭的行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如把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这么做,雪子也算是在报复伊庭。把值钱的东西卖了,靠这些钱作眼下的生活费也不错。至于打开行李的借口,就说想找自己寄存在这里的东西,房客一家应当不会见怪。就算伊庭回来,知道东西不见了,谅他也不能责难雪子的所作所为。
两人在池袋车站前分手,富冈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之中。雪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背靠站台上的柱子,她对着电车里进进出出的人群呆看了好一会儿。无数面孔涌动在雪子周围。一张张营养失调的面孔上,还留着长年被战争驱使的痕迹。
到了傍晚,雪子从房客那里分得几个红薯,然后请他们一起给蒸熟了。
富冈答应先为雪子找一个安身之处,并尽快凑一笔钱给她。雪子不是不明白,这只是男人一时的托词,但如此境遇下相会,也只能相信他的话。
雪子吃着红薯,一边隔了玻璃张望木窗外狭小的庭院。灰扑扑的杜鹃树丛里,一只瘦弱的小花猫正一动不动地窥视着什么。雪子想起这丛杜鹃春天里开出的深红色花朵。事隔多年,那情形依然宛如昨日一般。过了一会儿,花猫懒洋洋地经过篱笆,从旁边的枇杷树下钻到外面去了。
两人也没约定几时再会,只说即使聚到一起,问题也不可能在一天两天内得到妥善解决。既然富冈这么说,雪子也无可奈何。
雪子打开拉门去到外廊上,对花猫唤了几声,那小猫却没有再回来。
雪子跟富冈道了别,第二天午后才回到鹭宫的伊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