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搂着我也觉不出?跟你太太哪个更胖一些?”
“不觉得……”
富冈又伸手拿过酒杯,往嘴里猛地一灌。
“我也瘦了吧?”
富冈心想,我们之间的激情已经枯竭。两人都看错了对方。本质上说,两人一样深陷在这场败仗的底层,不可能再有喷薄的激情,我们只是忘记了这一点而已。
“因为吃得不好。”
“其实啊,我也知道我很对不起加野。你太宠爱我,我才会去戏弄他。——不过要是加野,一定非常乐意跟我一起去死。他真是个不懂得怀疑别人的人。……对战争也是那样,像他那么一心相信日本能打赢的人,大概没有第二人了吧。真是个好人啊。他来做我们俩的陪衬倒也无可挑剔。”
“你瘦多了。”
“你这女人心也忒狠了吧。”
雪子感受着富冈温暖的躯体,同时又渴望着一种更加强烈的情感。想来男人这么做不过是一时的宣泄。记得在跟伊庭那秘密的三年里也有过同样的感受。渴望他的全心全意,却偏偏求之不得。这让雪子越发焦灼地想从富冈那里获取他的全心全意。富冈把女人抱在怀里,心里却有行将枯朽的寂寞。他不时伸手抓过装着劣酒的啤酒瓶,把酒倒进小玻璃杯后一饮而尽。雪子也是歇一会儿,吃一块寿司。夜还很长,雪子把寿司放在舌尖品味再细细咀嚼,一边把发烫的双脚伸到被窝外面。虽然两人曾经拥有无数的回忆,但如今不管多么想拼命挽留,两颗背离的心却只是在徒劳挣扎而已。关于今后的去向,两人也无从说起,只好忘记一切现实,尽量尝试着进行一场唤回往日激情的活动。有时,两人会有一种虚脱般的失落,或许是由于房间过于破落,两人鼻尖相触,不禁为对方气息中的异味感到难以忍受。
“是吗?……不过,做女人的,不是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么?”
夜幕降临,旅馆里渐渐喧闹起来。不时有风尘女弄错房间,大大咧咧地打开房门。两人毫不介意,依然拥在一起。不时听到省线电车的轰隆声顺风传来。被褥上面随手扔着两人脱下的长裤,看起来反倒显得比人本身更加不堪入目。
富冈尽量不去回忆加野的事。雪子却时不时要把加野的事情拿出来谈论,她总想把加野当作一个陪衬,来唤起两人的往日激情。这般心理也真够卑鄙的。富冈觉得累了。雪子毫无倦意地吃着寿司。她捏起一块已经变黑的金枪鱼,淡然地继续着话题。对女人与生俱来、从无衰退的坚韧,富冈感到了厌恶。女人的脸露在红色被褥外面,鲜亮润泽仿佛刚洗过一般。但在富冈看来却显得那么低贱。
窗下的市场嘈杂至极,灯火也热热闹闹地点亮了。雪子独自出门,买回了寿司和一啤酒瓶的劣酒。雪子无处可去也无家可回,只想尽可能多跟富冈一起说说话。劣酒的酒劲一点点上来,两人都生出一种不妨再次陷入泥沼的心境。——富冈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了雪子。两个人没有任何感动,依偎在从白天就铺在那儿的被子里,就像蟋蟀交尾那样,不过是出于本能的习惯动作而已。眼看着太阳落下,逆境中的内心争斗已疼痛到近乎残忍的地步,富冈只想把这苦斗付与自己的分身——被弃置一旁的现实中的自己。“神若帮助我们,谁能敌挡我们呢?”或许应当与这个女人结伴同行。父母和家庭不过是暂时的依靠罢了。应该再一次跨越阻碍与这个女人共度人生才对。醉梦中,富冈仿佛听见有人对自己这么说。日本人的风光年代已经结束。醉意朦胧间,不觉陷入一种必须高调说服自己的错觉中。富冈怀抱着雪子,两人的唇长久沉痛地吻着。
“你在想什么?”
不觉间天色已近黄昏。
“没想什么。”
富冈也不愿在这败战后一片混乱的日本苦苦挣扎着过日子。一种野性的呼唤始终回响在胸中,如同耶稣的故乡原是拿撒勒,富冈觉得自己的灵魂故乡位于那片林莽,心中不时还会泛起爱恋般的乡愁。
“在想你太太吧?”
“是啊。再也不会去了。要不是加野闹出那件事来,我们俩没准儿真的会在终战的时候逃到澄保那地方去呢。人这东西,不管去到哪儿,都不能自由自在地过活吧。人为何就不能自然、开心地过活呢?”
“傻瓜!”
“的确再也没机会了。”
“是啊,我就是傻瓜啊。女人全是傻瓜,男人都很厉害是吧?还要对傻瓜负责让你觉得挺倒霉,是吧?不考虑将来,就这么只顾眼前,跟你纠缠在一起,不是傻瓜是什么?你说是不是呀?……大老远地回到这里,可是,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就是开心而已。——不过,我在海防的时候,想着要见到你太太,心里真的很烦……你太太是什么样的人?模样很美吧?有教养,又漂亮……”
“那可是你先说起的啊。”
雪子漠然地试着描绘富冈妻子的形象。眼前浮现的,是一个无可挑剔、楚楚动人的美女。听着雪子的絮絮叨叨,富冈打起了瞌睡。
“哦……”
“说什么‘在你回来之前,我会把问题解决好,跟妻子分手,一身清爽地等你回来’,还不都是谎言。男人的话信不得呀。先用甜言蜜语笼络住女人,自己的地盘却死死守住。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表白,也太过分了吧?还好意思说,‘等回了日本,就把过往的生活做个了结,然后,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哪怕做短工维持生活也心甘情愿’……”
“恐怕这辈子,咱们再没机会到印度支那的深山里去了吧。记得当时咱们还商量说,干脆两人留下来做苦力,就靠伐木过日子算了。”
雪子含着满眼的泪水,她闭上双眼,轻抚富冈的肌肤。他瘦得腰椎都突出来了。想起他说是因为吃得不好,那粗糙的皮肤越发令人悲哀。雪子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女人的润滑肌肤蕴含着一种神秘的感触。女人的肌肤为什么会这么鲜活润滑?雪子觉得不可思议。就算国家吃了败仗,年轻女人的肌肤却依然不变……雪子又一次用手轻轻触摸富冈的小腹。
旅馆的墙就像马厩的隔板一般简陋,邻室的任何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闭上眼睛,两人共有的种种回忆便争相浮现眼前。卡锡松的树林里,繁衍着成片的黄背草和白茅,其间还零星生长着牡丹、杨梅和番樱桃之类。对富冈而言,澄保的森林是一片值得留恋的土地。他曾出差到澄保负责森林管理,和两名苦力一道在林中采伐、造材。辛苦一整天,通常只能砍倒四棵大树。那一带的樵夫多雇用侬族人和安南人。但他们害怕染上疟疾。即使当局张贴出招工布告,也很难召集到人手。富冈总是亲自招募苦力,率先到澄保工作,一去就是许多天。他们在山里盖起了手工制材的作坊,在那里把木材锯成方木和板材,再用军方卡车运到大叻。苦力们近乎当牛做马,每天的工钱只有几个皮阿斯特,直到终战前夕,苦力们虽然隐约知道日本即将战败,却依然忠心耿耿地为富冈工作。
“等天亮了,咱们就各奔东西。然后又在这样的地方见面,你照样是喝醉了倒头就睡吧……我大老远地回来,你竟然毫无反应。我千里迢迢地回来了难道不是个奇迹?我要你还像在大叻那样念着我、疼我!喂!你醒醒啊!你怎么睡得着呢?你不许睡啊!”
雪子拉过富冈的手,用手指扣住他手指,一边诉说着往事。富冈也回味着当时的种种情景。当士兵们正浴血奋战的时候,自己却跟女人在一起鬼混。当时的疯狂,对现在的富冈来说就像一场梦幻。
雪子狠狠掐了富冈一下。
“我想起好多……各种各样的事。那时候,我,还有你,都好像疯了似的。那次你们去视察澄保(Trambo)森林保护区,你和牧田所长,还有国内来的一个什么少佐坐上了汽车。你突然说:‘幸田要不要去啊?’那个少佐也说:‘好啊好啊,带上幸田小姐一起去吧。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了澄保。那个旅馆叫什么来着?我们住在那间安南饭店里,点着油灯吃晚饭。大伙儿都喝醉酒睡了。我记着你的房间是最靠里的一间,半夜里就光着脚跑去你那里。并排的房屋前面是个水池,树林里头传来可怕的鸟叫声。你的房门没上锁,我轻轻地转动门把,忽然看见看门的安南人站在院子里,可把我吓坏了……那好像是我跟你的第一次吧?”
富冈正迷迷糊糊睡着,被掐得睁开了醉眼。他一时忘了身在何处,表情迷茫地环视四周。然而睡魔再次袭来,他又合上深陷的双眼,嘟哝道:“别吵了,你也累了吧。睡一会儿就好了。老想着过去的事也没意思啊。”
可能是因为喝醉了,富冈觉得心情一点点开朗起来,暂时从心中的暧昧纠结中解脱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勇气——放纵着自己再次坠入原先的危险关系中。家庭,以及幸田雪子的问题堆在眼前,却不由得乘着满脑子的空想飞离了眼前杂乱的现实。躯体中的寂寞亦催促他放弃种种考虑,尽管上前拥抱躺在面前的这个哭泣的女人。回到日本后,富冈一直在内心里否认对雪子的思念。正当记忆逐渐稀薄的时候,雪子又这样出现在眼前。富冈像毫无防备地窥见了自己命运的断层。这次轮到富冈主动上前,在雪子身边躺了下来。
“嘿!你也太无情无义了。过去的事对你对我都很重要啊。要是没有过去那些事,你和我还存在吗?明明年纪还轻,却变得像个老头似的,营养不良,又没精神,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我不要你这样。不是说日本已经自由了吗?隔壁房间人家闹腾得那么欢……你起来,别蔫巴巴的,像个老头儿似的。——你要是不起来,我明天就到你太太那里去说个明白。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