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说回去准备一下就来,然后就顺着原路回去了。看着他身穿藏青底夹碎白纹和服的背影,雪子恍然觉得富冈好像变了一个人。雪子坐在一堵烧毁的石墙上,任寒风吹打。她穿着黑哔叽长裤,还有跟房客太太借来的蓝色旧外套。她感觉自己的这副打扮跟周围的破败荒凉几乎融为一体。真是一次冒昧的拜访,事到如今,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嗯,我等你。”
等了约半个钟头,富冈来了,换了西服。这才恢复了几分往日神采,但却没有了在大叻时的那种朝气,或许是冬装太过臃肿的缘故。他看起来有些潦倒,而且瘦得厉害。富冈远远看见雪子坐在坍塌的石墙上,心中感觉不到任何波动。舞台已全然改变,在这片废墟上,富冈并不打算把在大叻的美梦重来一次。富冈克制住心里的烦躁,朝着雪子身边走去,心里装着的是结束这段关系的决定。他像学舌的鹦鹉似的,又重复道: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好吧?”
“气色不错嘛。”
“鹭宫的亲戚家……”
“那是。一心想着见你才回来的,不打起精神怎么成。”
“你住哪儿?”
雪子像是要提醒什么,抬起头,眼光灼灼地望着富冈。富冈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却没有言语。分手的决定已隔在两人之间,刚刚返回本土的雪子一定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自从收到雪子的电报,富冈心里并不畅快,但仍然打算尽到责任。至少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无赖。实际见到了雪子,又觉得不必作过多的考虑,甚至今晚即可痛痛快快作出分手的决断。“去哪里好呢?”他问雪子,又想雪子应该不知道哪里可去。富冈想起有人说起池袋那边最近新开了几家小旅馆,于是两人便去了池袋。那里有几家新盖的旅馆紧挨在一起,不过是些用脆饼似的薄板随意搭建的板房而已。这里有市场,有餐馆。人群拥挤,忙乱而混杂,带女人来投宿倒是块绝佳的地盘。来到一家招牌上号称宾馆,实际却是木头搭建的小旅馆前,富冈拉开玻璃门走了进去。迎面过来一个脸色苍黄的女人,头发蓬乱,嘴里嚼着口香糖,脚上套了鞋,鞋带却没系好。她像是要把身子往门上撞似的,猛一开门冲了出去。雪子感觉一阵寒气袭来。——两人被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四帖半大小,窗子下方就是市场。榻榻米很脏,还有许多烟头烧焦的斑驳痕迹。房间里也没有壁龛什么的。绿色的墙壁上留着几道历历划痕。房间一角放着不带花纹的红色被褥,脏兮兮的,两床摞在一起。被褥上的枕头没盖枕巾,印花布枕套上满是油光锃亮的污迹。
“跟你长得很像,我想应该就是吧。”
富冈掏钱,点了馄饨和清酒。房间里没有桌子也没有火盆,两人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富冈靠着墙,抱膝而坐。雪子斜靠着被褥侧身坐下来,就开始隔着外套抓挠她那大而圆的乳房。
“嗯。”
“没想到世道变成这个样子。”
“刚才那位是你母亲?”
“战败了嘛,不变才奇怪呢……”
“在帮父亲做事……”
“倒也是啊……不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也太冷漠了。难道因为我是撤退回来的,就不值得同情了?”
“那现在,做什么呢?”
“瞎说什么!我不也是撤退回来的人吗?又不是你一个。像我们这样的人多得是。”
“七月就辞了。”
雪子总是这样。自己是撤退回来的,就好像光自己吃了苦头,话语间有股怨气。对雪子的蛮横,富冈感到一丝不快。雪子这副掉进泥潭里也不急着爬上来的坦然,让富冈有种陌生感。而雪子则在等待男人的激情。在这个无须顾忌旁人耳目的两人世界,富冈却是一脸漠然,就像初次相遇时那样。他的心思叫雪子无法理解。随着时间流逝,在大叻时两人之间的情感难道变成了梦幻?到如今拘泥小节又能怎样。经过大风大浪的历练,雪子变得大胆而直率。她主动凑过去,把下巴搁在富冈的膝头上。
“你的工作,辞掉了?”
“你干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想你反正要到东京来的。”
“什么?”
“为什么不回信?”
“你厌烦我了吧?”
“嗯。”
“瞎说什么?女人可真有闲心……”
“电报,收到了吗?”
“这哪是闲心呢?早知被你抛弃,我就不会这样子回来了。我难道不会跟加野一起回来?——你的心我懂了,富冈先生……”
“气色不错嘛。”
“不许胡说!加野是另一回事儿。他落到那步田地,你也有一份罪责。女人就是不论谁都甘愿摇着尾巴跟了去。在大叻那种条件下,女人过的是天堂一样的日子……所有人都爱你,作为女人,一定快乐得要命吧……”
雪子没有心思随便找份工作,只想见了富冈以后再作打算。房客太太体谅地说,如果不介意住在伊庭堆行李的房间,暂时住下来也没有关系。雪子松了一口气,连忙向房客太太道谢。——还不清楚能否恢复以前的工作,其实,雪子根本不想再回原来的部门。吃完早饭,经房客太太指点,雪子到附近的酒类供应站借用电话。往富冈在农林省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告诉雪子,这里姓富冈的那个人已经辞职。雪子索性决定出门一趟,去拜访位于上大崎的富冈家。她在目黑车站下车,新开的道路下方,有一条和省线电车铁轨并行的道路。雪子顺着这条路一路询问着往前走。经过伏见宫殿前,在战火中幸存的宅邸之间,雪子顺着门牌号寻找。在电车上看到的景色也多是烧焦的废墟,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从前的模样。好不容易找到了要找的门牌号,挂着富冈名牌儿的门户就在眼前。雪子忽然又踌躇了。门上还挂着两个别的名牌儿,看来还有同住的住户。房子破旧不堪,每一扇窗玻璃都贴着细胶带。被昨夜的雨洗刷过的矢竹像笤帚一样斜靠在残破的板壁上。雪子真不愿碰见富冈的妻子,但发了电报不见回音,除了自己找上门来也别无他法。雪子毅然拉开镶玻璃的木格门,声称自己是从农林省来办事的人。出来一位五十多岁、举止优雅的老妇人。她立刻折回里屋去了。没想到富冈本人不紧不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身材挺拔的他穿着一身和服。富冈并未显出非常惊讶的样子,他无言地套上木屐出门,然后就迈开脚步慢慢向前走去。雪子只好紧随其后。两人在陌生的小巷间拐来拐去,来到一条冷清的大道上,到处是已被炸毁的房屋废墟。富冈这才回过头对雪子说:
“你……事到如今,你竟然说这种话。真可恨!你是想说怪话来气我吧。你已经不爱我了对吧……行啊,我也可变成刚才门口遇见的那个女人一样,让你看看。从此谁都不在乎,我就自甘堕落好了……”
雪子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饭桌旁还有他家的孩子,最大的是个八岁男孩,下面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孩和一个三岁的男孩,再加上一个婴儿。小叔子也跟他们住在一起。今天两人一道采购苹果去了。
“你何必那么歇斯底里呢?回到本土,我也没可能再过大叻那种没有责任的日子啊。我只是想说,大叻那种生活已经无法在内地继续了。对你的生活,我会尽最大努力,毕竟这点责任我还是要负的。”
“要是跟伊庭先生关系好一点儿,还能指望得他照顾,弄点盐来卖。可惜我丈夫偏偏看不惯伊庭先生。你知道哪里有盐可以卖给我们吗?”
“什么责任?”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初冬的晴朗驱散了雨后的湿气。荒芜的小院里,柿树上结了几个小小的涩柿,柿子表面像是覆盖着一层薄霜。柿树的成长也让雪子深感四年来岁月的流逝。房客太太邀雪子吃早饭,说是只有黑乎乎的麦饭,若不嫌弃就请一起吃吧。当家的天一亮就早早地出门去了。房客太太说,是去信州〔1〕买苹果。他们的老家在信州。这阵子开始做贩卖苹果的买卖,因为眼看着水果管制就要解除,正考虑到静冈买盐,把盐卖到信州,再从信州买大酱来卖。
注释
雨水顺着屋檐的导水管往下流,瀑布般激越的水声把雪子再次唤回到眼前的现实。心中憋闷,怎么也睡不着。在法属印度支那的那些美好的回忆仿佛走马灯一样在头脑中回转起伏。深夜里气温急剧下降,仅一床被子冷得睡不着。雪子累得一摊泥似的,却像露营一般不得安稳。一种无依无靠、难以抵御的寂寞笼罩心头。雪子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倾听着激烈的雨声。幸亏伊庭不在。再度回复从前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了。让雪子庆幸的是,与伊庭之间已经隔了四年的岁月。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也能躺下睡觉,这是雪子在印度支那就已养成的习惯。在海防的收容所里未能遇见筱井春子,也不曾有机会碰到了解春子近况的女人。加野自从在战争结束前被西贡的宪兵队带走之后便杳无音讯。一直待到最后的富冈幸运地搭上五月的船,先于雪子撤回了本土。从五月到今天,也不知富冈的一颗心变成了什么样子。但雪子相信,只要能再见上一面,两人之间的事儿总能得到解决,选择了相信总要轻松一些。
〔1〕信州,今长野县一带的旧称。
雨渐渐转为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