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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总也不见比嘉到来。雪子忽然想往静冈写封信。本打算写给继母,想来想去又改变了主意。帮佣的都和井信对雪子的食物毫无悉心迹象,端来的多是糨糊一样的粥,再加一个梅干,偶尔有一个生鸡蛋,也只是搁在盘子里就算完事了。雪子恍惚觉得都和井信和富冈之间总在眉来眼去。雪子心想,必须从这女人手中挣脱出来,渐渐生出一种终将被她害死的恐惧。

仿佛要把四围的空气劈开一般,雨猛烈地下着。雪子努力地舒展手脚,脑子里有个不祥的空想:自己的寝棺里会有多大的空间?然后,暗自期待着昨日进山的富冈归来,雪子将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了等待之上。

都和井信一动不动地坐在枕边看书。雪子不时地抬眼望着她。她给人一种意志坚强的印象,不愧是为了战死的丈夫守寡九年且耐得住孤独的女人模样。而她胸部和下巴的润泽肌肤却又散发芳香诱人的女人气息。

就像挪亚面临的那场洪水,把整座房屋都浸透在了水中。闭上双眼,心脏的搏动声正穿透自己的肌肤,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搏动声不时地停止,然后又怦怦跳动起来。耳朵贴着枕头,心脏的搏动听起来就像人的脚步声那样响亮。

雪子很想问她在读什么书,但又懒得出声。伸出在毛毯下热得出汗的手,举在眼前端详着,雪子恍然感知到自己生命将就此终结。

睡梦中的雪子微笑着追逐梦中的幻影。那段青春时光将不再复返……当时的一切也已无法重现。不论富冈还是雪子,如今来到这国境南端的屋久岛,两人都比当时年长了许多。——耳畔喧嚣的雨声在雪子听起来就好像树海的风声。一旦发觉那是飞溅的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雪子不禁深深地感觉失望,仿佛坠入了深渊一般。

都和井信把书放在一旁,走到门外去了。书是富冈从安房旅馆借来的一本关于家庭医学的旧书。雨雾笼罩,今天看不到那座砚台般峭立的八重岳。雪子看着向门外走去的都和井信,她白色的脚底格外扎眼。这里的女人们总是赤着脚。也许因为多踩沙地的缘故,她们的脚底意外的干净,进屋时也不用水清洗,就那么直接走进屋内。

先在设有林业试验所的庄崩稍作停留,富冈和加野在那里办完各自公务,汽车又开始沿着铅灰色的寂静公路前行,一路上发出沉重的喘息。安南司机说,这一带时常有野象跑出来。大叶紫薇的巨树黑压压连成一片,整个林带显得格外阴森。

自己就此死去的话,富冈也许会跟都和井信结婚,在这里住下来……雪子可以料想到未来这种的可能性。空想着两人如此这般走到一起的过程,这时胸中猛地喷涌出一股黏稠的东西。胸口痛得雪子几近窒息,身体剧烈地挣扎着。她用两手捂住口鼻,那黏稠的东西仍不停地喷出来。无法呼吸,也发不出声音。被褥、毛毯、枕头,都被黏稠的血污弄脏了。

第二天,两人若无其事地坐上颠簸的汽车,从油曳〔2〕途经位于道路分歧点的夷灵,是一段大约四十公里的绸带般曲折回转的公路。雪子和加野并排坐在后座,安南司机和富冈坐在前排。加野看上去心情十分烦躁。规划整齐的橡胶林中,强烈的阳光从枝叶间倾泻而下,汽车穿过林间通道,奔驰在夷灵的高原上。

雪子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另一个冰冷的自己坐在自己身旁,正与死神苦苦纠缠。死神现身于雪子的分身面前……死神正跳着胜利之舞,宣告所有一切正在离开这个女人的身体。交错的思绪中,雪子仿佛听到加野的轻声呼唤,她微微摇了摇头。迄今为止的生活之中,已没有任何让雪子不舍的牵挂,即使现在富冈陪伴在身边,自己单独搭乘的通往冥府的列车也已经开动了。肉体的破坏作用在转瞬间贯穿了自己最后的生命。自己的死,最初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呢?雪子非常想知道。苦苦挣扎之后,雪子感到口渴。身体健壮如牛年代,经历的那些漫长的旅程,此刻像霓虹般纷呈眼底。向着未知世界消逝而去的混乱不安及割裂般的痛苦显现在雪子的指尖,她像要敲击钢琴键盘那样张开了十个手指。空洞的肺部好像被浓稠的血块塞满了,呼吸十分艰难。

窗外大树上果实落下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周围安静得就像身在井底一般。雪子难忘在高原边和旅馆的那一夜,当时的情形不时仍重现在梦中。直到现在,只要静心回想,抚摸富冈浓密头发的手感就会在手中复苏。

不知是谁的影子在枕边晃来晃去。那影子让雪子烦躁不已,她抬起满是血污的脸,想要避开那个影子。然而那个黑影就像一道毁灭人类的闪电,伴着阴森的光芒,在雪子额头上不停地晃动。

房间外一片幽静,雪子听到外面有人轻轻转动门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借着屋外的光亮,只见富冈高大的身影忽地消失在室内的黑暗之中。雪子躺在白色蚊帐里,故意用力地扇着扇子。两人唇齿间还留着刚才在草坪上喝的雪利酒的味道。这间旅馆里还住了另外两队军人。雪子和富冈悄然无声地凝视着对方眼中的暗影。透过野兽般锐利的眼光,两人的隐秘爱恋背离了这场战争,脉脉交汇在一起。

雪子感觉到轰隆的雨声中挪亚以及罗得的审判正降临在自己身上。在轰响的洞穴那方,雪子看见一个女人的寂寞身影,那是一个不曾被谁爱过的女人,此刻正化为一道空虚的回响。丧失生存资格的自己至此已无从挽回。当初的自己,究竟为的是什么……印度支那的种种往事,如今已不堪回首。雪子竭力想把浓稠的血块吞回喉咙,就像一个被活埋的人,呻吟着发出求生的哀叹。雪子还不想死。头脑中像冰块般冷彻清晰,身体却不得自由。

闷热难眠的夜里,牛蛙在远处凄惶地叫着。雪子仿佛感到富冈的体重正一点点压下来,压得她难以呼吸。

注释

刚好是在空袭之后,城里的发电厂被毁。黄昏时分,三人在火焰树花朵盛开的庭院里用餐。从远处的花丛里传来野鸟奇特的鸣叫。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庭院的草坪在黄昏的微光照射下,显出润湿的绿色。雪子穿着白皮鞋的脚尖,在木桌下跟富冈的脚嬉戏着。

〔1〕普瓦松,即poisson,法语意为“鱼”。

出了西贡市区,道路自然而然通向嘉定。这里驻扎着大量日本军队。从这里进入边和城的路上,沿途村庄到处是蔗田和果园,还有茂盛的椰子和槟榔。穿过几个小村庄,跨过架在同奈河上的两座铁桥,就到了美丽的边和城。雪子曾与加野、富冈三人在这里的一间小旅馆里住了一晚。那是一家法国人开的旅馆,店名叫做“普瓦松旅馆”〔1〕,旅馆招牌上,只画了一条巨大的鱼尾。

〔2〕Dau Giay,位于西贡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