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浮云 >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雪子看起来死得相当痛苦。周围的血污刺激着富冈的眼睛。

都和井信搪塞了几句。听者当然也明白她是在搪塞自己。然而事已至此,怎么说都无济于事了。雪子到这岛上来,几乎就是赴死而来。富冈让前来照看的人们都回去了。本想只让阿信留下,看她流露出不肯久留的样子,富冈便让她也回去了。

富冈失去了气力。他把隔壁房间火盆上滚烫的开水倒在铜盆里,再把毛巾浸在里面。富冈为雪子擦拭了面庞。从雪子总是放在枕边的手提包里拿出口红,为她抹在唇上,可怎么也抹不匀。用毛巾擦拭眉头的时候,富冈不禁拨开雪子的眼皮,想看看她睁眼的模样。雪子的嘴唇仿佛动了一下,好像在说:“让我安息……”雨还在猛烈敲打着木板屋顶,那噪声令人窒息。究竟如何是好呢?几乎要穿透天花板的嘈杂雨声让富冈有一种被追讨的感觉。雪子的眼睛还闪着生命的光芒。富冈再次认真地观察雪子的眼睛,又把油灯凑近静静地凝望。那是一双满含期求的眼睛。富冈仿佛从死者的眼神里听到无尽的抗议之声。从手提包里取出梳子,为死者梳理了浓密的头发,并帮她束好。而今死者对生者已不指望任何关心,只是默默地任由摆布。

都和井信并不清楚雪子什么时候开始恶化。当时自己正在读那本家庭医学书,感觉到病人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脸色十分可怕,仿佛自己在读什么章节也被她看穿了一般。都和井信怀孕了,但又不想把孩子生下来,偶然看到病人枕边的家庭医学书,便拿起来翻看。书里写着合法堕胎的各种办法。她想近期到鹿儿岛去找个合适的医生,盘算着大概需要多少费用,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一低头无意间看见病人的脸。病人半睁着眼睛,脸有些浮肿,在都和井信看来,那是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面容。独自陪伴在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病人身边,都和井信有些不堪忍受,她突然站起来,赤着脚冒雨跑回了自己的家。

手表指着十二点。

“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

雨一刻也不见舒缓,伴着激烈的声响,占据了整个夜晚。后半夜里,富冈突然开始猛烈地腹泻。痛苦地蹲在厕所里,富冈颓然把脸埋在双手之中,像个孩子似的呜咽着哭了出来。人到底是什么?到底应当怎么做人?……经历过种种曲折之后,人终将从这个世界悄然逝去。一列是神的孩子,一列与魔鬼为伍。

雪子的手还没有握在胸前。富冈就像为妻子邦子做过的那样,把雪子开始僵硬的手轻轻放在胸前相握。冰冷的手上还留着干结的血污。女佣大概只把脸上擦干净了。富冈看着雪子手上的血迹,一阵心痛,热泪夺眶而出。阿世的死,邦子的死,现在又是雪子的死。富冈用力摇晃雪子的身躯,雪子的身体已没有任何反应。赶来照看的人们开始接二连三地离去,他们撑开油纸伞返回的声音,从窗外道路传进屋里。

厕所窗口只遮着一块铁丝网,雨滴从外面飞溅进来。烛火在脚边摇晃,剧烈的腹痛让富冈有种身在地狱的感觉。腹痛伴着厕所的臭气,几乎要把富冈的皮肤撕裂开来。

富冈终于赶到宿舍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雪子已经死去。屋子里挤着七八个人,都是富冈和雪子不曾见过的面孔,是他们守护了雪子的临终时分。富冈向周围的人们道谢,然后在雪子枕畔坐下来。他对着油灯灯光下雪子略微浮肿的遗容凝视了许久。有人为富冈脱下身上湿透的外套。

自己根本无法从这个狭窄的框架向外逾越一步,富冈觉得,这不可能是上天对自己的报应。这种不可能已抵达一种客西马尼〔1〕般的逆境。正因雪子之死本身就像一场不期而至的灾难,雪子之死的意味更让富冈哀怜不已。这样死去与在东京被汽车撞死并无不同。若是长期患病之后的死亡,死者尚能静心体会这受难之梦的深意……富冈按着小腹,连滚带爬地回到房间,把毛毯围在腰间。因为不知朝哪边才是北枕〔2〕,富冈把死者的枕头移动到靠墙一侧,让她安然平卧在那里。新被子上,放着一把种子岛制造的剪刀〔3〕

小火车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顺着陡峭的山路向下滑去。小火车不时地悬浮而起,年轻的伐木工一边控制着车速,一边故意吓唬两人说:“嗬嗬,差点就翻跟斗了……”轨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谷一侧延伸,马灯的灯火沿着轨道飞快向前滑去。安房镇下着密而急的小雨。

在这座岛上,两人无亲无故,富冈不在家时,是来到这里才认识的人们守护了雪子的死。富冈觉得不可思议。人不知会在什么时候遭遇这样的灾祸。而那些守护雪子死去的人们的灾祸则又蕴含着人世的妙味。富冈从厨房拿来今晚请都和井信买好的烧酒,烫热后喝了。把死去的女人撂在隔壁,独自一人自斟自饮的心境里,有一种宗教式的清朗,富冈胸中也因此豁达起来。

管杂务的老人包揽了一切。周围已经完全暗下来。各处小屋忽闪着油灯的光亮。雨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雪。富冈把向姑娘借来的披肩盖在防雨帽上,包住脸和脖子,然后坐上约一块榻榻米大小的小火车。加上一个正好要搭乘明天入港的船回鹿儿岛的学生和一个操纵车舵的年轻伐木工,车厢便塞满了。富冈和学生交替着举起马灯,伐木工就着灯光转动车舵。

总有一天,自己也将迎来同样的结局。富冈这么想着,却也无意与雪子一同死去。随着醉意渐浓,心中越发焦躁不安。富冈深感这人性的焦躁于自己其实是一种救赎。醉意蔓延至全身,富冈对自己的生命本身感到一种难能可贵和白得便宜的兴奋。空气中仿佛有死者的灵光闪过,富冈默默凝望平坦的被褥。死者安然不动地躺着。

“能走。反正下山只是往下滑而已。我找人陪你去。”

三个女人之中,要数雪子最亲近自己。然而此时,雪子冰冷的躯体已没有任何回应。

“小火车走不了吧?”

两人旧日的回忆掠过醉意朦胧的脑海,富冈感到眼里有一股热流正在向外奔涌。醉意越来越强烈,富冈大口地喝着烧酒,肚里就像快要被烧焦了。因为没吃东西,酒精在体内迅速地蔓延。富冈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喝酒。

一时间,富冈落入香甜睡眠之中。他在五点左右醒来。油灯已经点亮了。楼下有人在叫富冈。从栏杆间探头一看,下面的人告诉他说,从镇上打来电话,你夫人病危了。富冈披上皮夹克,顺梯子走下床,在火炉边穿好登山靴。

起风了。风吹灭了雪子枕边的烛火。

那姑娘富有弹性的躯体刺激着富冈的视线,如果没有旁人在场,富刚真想立刻把她按倒在地。心里产生这样的念头在富冈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姑娘的长相在某个部分很像阿世。但自己应当是埋葬了过去的一切,才走到了这里。富冈爬上蚕架一般的三层床,匆匆脱下皮夹克,在毛毯上躺了下来。姑娘的笑声还一直萦绕在耳中。

富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点燃一根新蜡烛,放到雪子枕边。死者的脸像面具一样没有表情。那是一副被弃置在孤独之中的面容,直叫人看得满心凄凉。富冈伸手去触摸雪子的额头,但是死者了无生气的冷漠立刻让富冈的手缩了回来。没有新手巾,也没有纱布,富冈把一叠绵纸像盖屋顶一样,盖在雪子脸上。

富冈现在已经习惯了甘薯烧酒的臭味。与在东京喝过的烧酒不同,这里的烧酒喝多了也不会头疼,口感也意外的好。话题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女人身上。做饭的老太太和年轻姑娘们咯咯笑着,一边为男人们撕鱿鱼干,往鲐鱼干上涂抹酱油。富冈醉了。醉得把手表贴在耳朵上,也听不见秒针的声响。不喝醉的话,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心痛。也许不是精神不能忍受疼痛,而是身体已无法承受。一个矮个儿姑娘浑圆黝黑的手腕在富冈眼前掠过,吸引了他的视线。富冈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女人的肌肤。姑娘圆滚滚的脖颈、丰满的腰肢甚至紫黑色的脚背都让富冈小腹感觉到阵阵抽痛。姑娘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纹的劳动裤和绿色外套。山上残留着经年的积雪,小屋外面下着雨,雨滴像冰碴一般,足以刺痛脸颊。即使生活在如此寒冷的山中,那姑娘连布袜都不穿,光着脚奔忙在各处小屋之间。

注释

山里人喜欢闲谈。他们用心地倾听着富冈聊起海外山林考察的旧事,一边把火炉上茶壶里烫着的烧酒,一瓶一瓶地喝干了。

〔1〕希腊语为Γεθσημανι(Gethsēmani),客西马尼园是早期基督徒朝圣的焦点。

“山石上耸立着石砌的佛塔,塔身上是巨大的人面浮雕。宫殿内到处是倾斜的石柱和倒塌的石梁。那山石上废墟的前庭里,有一棵巨树,支撑着一面倒下的石壁。那棵树和这里枯朽的杉树简直一模一样。吴哥遗迹的王城里祭祀着湿婆的象征,其实就是男女生殖器结合在一起的形状,名字好像是叫林迦……虽然各种文明不断发展,但这湿婆大自在天可说是人类最大的文明吧。原子弹大概也是从这湿婆大自在天的秘密之中诞生的……”

〔2〕北枕,丧葬习俗。守灵时,死者的枕头以北向为宜。源自释迦牟尼涅槃时头朝北面朝西的传说。

八重岳的山容令富冈回想起印度支那吴哥王城的巴戎寺,于是断断续续地聊起当时的见闻。

〔3〕剪刀,丧葬习俗。在死者身上放剪刀等利器,作驱邪之用。

山上罕见地下了一场沙石俱下的暴雨。富冈把下山的时间推后了一天,凑在办公室的火炉边,跟山上的五六个同伴一起喝着甘薯烧酒。富冈缺乏回到山下宿舍的勇气。随着醉意渐深,人也变得薄情,觉得雪子的病情其实无需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