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野没搭腔。刚才雪子说的含辛茹苦流落到这里的那些伤心话，这时还梗在他的心里。
“真想回去啊！哪怕就回去一次也行啊！”
“幸田雪子很生气吗？”
富冈哈欠打了一半，忽然冒出一句。
富冈悠然掏出香烟，指尖轻敲着带长绳的打火机说。
“本土那边快要下雪了吧。”
“嗯，很生气。”
说着，就急急忙忙分开草丛，快步走回大路上去了。富冈看着不声不响地从草丛中出来的加野，突然感到一丝不快。加野也不作辩解，只是默默紧跟富冈的脚步向事务所方向走去，任不快的气氛蔓延在空气中。
“是吗……”
“你待会儿再回来啊。”
“她是个好姑娘。”
大路上有人喊：“喂——加野君！”富冈的声音。加野小声对雪子说：
“哦……好姑娘吗？她还是姑娘吗……”
雪子紧绷着身子说道。她闭上眼睛，但并未甩开加野的手。突然间，加野滚烫的唇触到了她的脸颊。雪子猛地转过脸去，加野的嘴唇虽碰到了雪子的脸，却在猛然间错过了。
“当然是姑娘啦。我可是吃了苦头。”
“不要！加野先生你也喝多了吧！我，没有那个意思……”
倒不如现在先承认了更好办。加野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说了。富冈默默地边走边抽烟。
加野说着，大胆地伸出双手，紧紧抓住雪子的手臂。
“你在本土没有恋人吗？”
“富冈他喝醉了……”
“也不是没有……”
雪子突然高声说。加野的一腔激情仿佛扑了个空，他注视着雪子野兽般锐利的眼神，想到她所说的含辛茹苦跑到这里来的苦衷，眼前油然浮现的，是本土窘困的状况。
“嗯……”
“加野先生，我啊，在内地也是没有办法才志愿到这里的……加野先生您应该能理解吧？在这场战争里，一个年轻女子，每天凭着‘一亿玉碎’的精神怎么活得下去？我可不是一时兴起，才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我只想流浪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去。——可是却被富冈先生，用那么恶毒的话来刻薄我……我怎么能不伤心？我们三个人，不都是日本人吗？——说什么葛饰、四木，他也太多管闲事了吧？人家含辛茹苦坚持到这里，他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来嘲笑我，这也太欺负人了……”
在拐弯处，加野回头看了一眼。坡道下方看不到雪子的身影。
今天刚从庄崩回来，就对雪子着了迷，这感情是否只是出于肉欲？这个想法在加野心中倏忽掠过。他知道，要得到这个女人只有抓住眼前的机会。加野再次试着贴近雪子的身躯。雪子用锐利的眼光凝视加野。杂草的热气以及花香，弥漫在夜色里。不时还能听到草茎抽芽的声音。
“对了，明天，要不要开车去飞孟钓鱼？”
加野把手搭在雪子肩上，隔着薄薄的丝绸，女人异常柔软的肉体让他全身发热。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加野感觉难以自制。他用滚烫的手在雪子肩上又捏了两三下。雪子一转身挣脱了加野，她也感到一种难以克制的苦闷。心中本能地涌起一股逆反情绪，只想把刻薄刁蛮的富冈狠狠报复一顿。雪子对眼前这个白胖的男人毫无兴趣。雪子沉默着站在那里。加野又一次笨拙地凑了上来。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引擎声，那是开往酒店的汽车发出的声响。
富冈的消遣是钓鱼。在飞孟附近有四处瀑布，那里是富冈爱去的地方。加野没有心思钓鱼，拿不出那么悠闲的兴致。毕竟难得从深山里回来一次。只想多见几个人，毕竟自己是带着满心翻腾的感伤回到这里来的。见到久违的富冈虽然开心，但与雪子的意外相遇让他的心像野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看到那条黑色短裤时，两脚发软的那种冲动，对现在的加野来说，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加野没有回答富冈，而是咻地吹了一声唤狗的口哨。车库的方向，远远传来几声狗吠。
“他其实是个好人。就是嘴太刻薄。神经衰弱也是个原因……”
“牧田所长真会享福。西贡和金边，那可是难得一遇的绿洲啊……”
“等一下，我一个人回去……”
“嗯。”
“回去吧？着了凉可不得了。在这地方被蚊子咬到，生了病可就糟了……”
“富冈兄，在西贡有什么趣事吗？”
“没什么啊……”
“怎么可能有趣事！”
“你怎么啦？生气了？”
“是吗……不会吧？”
雪子知道来人是加野。她停止了歌唱，像是要避开庭院的幽暗，立刻站了起来。
“你也一样啊。回庄崩之前，去一趟西贡，弄个一身清爽回来……”
加野关了电扇，悄悄地走出食堂。他打算到屋外去找雪子。寒樱树的林荫道上，浓密的树丛里传来阵阵乌啼。润湿的天空仿佛在一瞬间突然静止了。暗淡的灯影从树梢间点点洒落。山林事务所的正下方有一座华侨的别墅式住宅，外形十分张扬。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住人，庭院中一片荒芜。篱笆上有一种好像是叫南洋蔷薇的植物，簇簇小花白皑皑盛开着。隐隐约约的歌声从篱笆里边传出来，是日本歌。一定是雪子在里面。加野连忙绕道草坪那边走进去。虫鸣阵阵。雪子坐在一张椅背弯曲的大椅子上，正唱着歌。
“西贡啊……好久没去了……”
幸田雪子过了许久也没回来。富冈吹着电风扇，头靠椅背睡着了。
加野心想，西贡什么的，已无关紧要了。在今晚的星光下见到的，雪子那野兽般犀利的眼光令他难以忘怀。怎么也得找机会跟她谈谈。一定要好好抚慰她的寂寞。夜风轻拂，刚才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加野不禁为自己的鲁莽草率感到后悔。雪子带着哭腔说，不是一时兴起，才跑到这里来。仔细想来，雪子的心情跟自己也有共同之处。但来这里总比去当兵强。加野心中已经忘却的创痕被那句话深深刺痛。加野曾应征加入赤羽的工兵队。参加南京战役时的郁躁，此时又在脑海中掠过。曾经在黑夜的湖上，把女人拖到船中，手忙脚乱地玩弄。当时的记忆犹如皮影戏一般恍然浮现在加野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