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野这么说着，把酒杯凑到雪子面前。雪子强忍着眼泪，心里很想表示反抗。富冈醉眼朦胧，也看到雪子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她的眼神里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妻子的眼里有时也会流露出这样的光芒。在难以理喻的迷茫中，富冈把杯子里的君度酒一饮而尽。雪子不能忍受这副僵局，悄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室外去了。她本想上二楼回自己的房间，但户外美丽的夜色实在迷人。雪子来到夜露闪烁的大道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让我们为不远万里光临大叻的幸田小姐干杯！”
“她赌气出去了……”
富冈又开了一瓶君度酒。加野与富冈同样毕业于东京高等农业学校，因为安永教授和师兄富冈的关系，才得以到印度支那从事林业研究。富冈和加野都爱好文学，富冈喜欢托尔斯泰，加野则信奉漱石〔1〕，同时也醉心于武者小路〔2〕。
加野追着雪子上到二楼，敲打雪子的房门却没有回应。门没上锁，一转门把，门就开了。屋里的电灯明晃晃照着，床上扔着一条女学生穿的那种黑色短裤。加野顿时呆在原地。
“哦，是吗？二十二啊，女人看上去二十四五，说明长得乖巧。想显年轻其实很愚蠢哦。”
回到食堂以后，加野的脑海里仍不时闪现那条黑色短裤。
“哎，我今年才二十二岁呢。富冈先生你也太过分了吧！”
“这女人也太扭捏作态了吧？”
“我看有二十四五吧……”
富冈不以为然地说。加野想着雪子可能到外面去了，很想去把她找回来。
“几岁了又怎么样……”
“你说她像不像那个叫三宅邦子的女演员？”
“真的吗？东京？……要说是老江户，口音又不像。幸田君今年几岁了？”
加野说。
“富冈兄是罕有的刀子嘴，你别介意啊。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不认识。一个年轻女子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奇怪！”
加野看不下去，说：
“没想到你这么古板啊……我倒觉得大叻对我又多了一分吸引力……”
雪子受到侮辱一般变了脸色。
“幸田雪子跟加野你可是不般配。”
“你！太无礼了。”
加野一边给自己倒君度酒，一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上电风扇静止的白色扇片。富冈则头靠椅背，双脚懒洋洋地搭在窗台的金属网上。
“东京？说谎了吧。东京生的人可没有像幸田君这样的哦。有的话，就是葛饰、四木一带吧……”
“这样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
“就是东京啊。”
富冈叹息道。
“哦，是吗？我还觉得你是千叶人呢。那你是哪里人？”
“我不认为这场仗能打赢。”
“啊，不是千叶啊。真是的……”
加野满脸惊讶地看着富冈。
富冈像是醉了，一向沉默的他突然问雪子。
“我在西贡就是这么想的。唉，不敢大声说，我看明年春天就该到头了。”
“幸田君是千叶人？”
“我一直在山里，什么都不知道，有这种迹象吗？是不是有什么新闻啊？”
晚餐时分，食堂里开始了一顿久违的热闹晚饭。餐前酒是富冈从西贡带回来的一瓶白葡萄酒。他也给雪子斟了一杯。
“绝对打不赢。就这一条。”
工作的事谈完之后，两人闲聊起来，一边让女佣端来咖啡。看得出两人非常投缘。加野看起来比富冈年轻，是个白净的小个子男人。他穿着藏青色翻领衬衫，配一条白色西式短裤，身姿轻捷，像个运动员。跟身材相反的是，他的眼神总是游移不定，眼光怯懦，连正视对方都做不到。
“是吗？我相信没问题。也不知日本海军现在怎么样了……”
“因在那边总是拉肚子，工作进展也不理想，再加上我开始想念大叻的文明世界。没想到富冈兄已经回来了……”
“肯定有什么策略在里头吧……不是每天都有捷报吗？”
“哦？这次可以多待一段时间？”
加野脑海里依然闪现着那条黑色短裤，他焦躁地站起来，到入口去摁电风扇的开关。白色的扇片嘎吱有声地启动了，开始嗡嗡作响。桌上的花被风吹得左摇右摆起来。
加野刚回来，就在事务所见到了幸田雪子。他露出吃惊的表情，脸立刻红了。在富冈的介绍下，加野与雪子互相问候了一番。年轻人看上去是那种对工作全心全意不遗余力的人。他立刻搬了椅子坐到富冈身边，开始谈论工作的事。
注释
因为牧田所长突然离开，富冈的隆城之行只好延期。过了大约五天，加野久次郎带着一个安南人助手，突然从庄崩回来了。
〔1〕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近代作家。代表作有小说《哥儿》、《我是猫》等。
第二天傍晚，牧田所长突然有急事，需要从西贡去金边出差，因工作的事，在那边需要耽搁十天左右。他跟归途正好同路的濑谷老头两人一道，乘坐卡车出发了。茂木和黑井在安南人翻译的带领下也到各自负责的片区考察去了。事务所只剩下富冈和雪子。富冈住在二楼中间偏东侧的一个最好的房间。说是最好的房间，其实不过像一间干净的病房而已。对这位每隔三天就给妻子写一封信的富冈，雪子颇有些兴味索然。在食堂里遇见，富冈也只说一声“早”或“哦”。打字的工作像是由玛丽在做。打字员玛丽工作累了，就到食堂去弹钢琴。或因高原环境所致，那琴声格外动人。雪子不知曲名，也常常听得入了迷。富冈看起来也喜欢音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地倾听着琴声。玛丽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因为戴着眼镜，看起来显得老气。听说她是个有家教的姑娘。她有羚羊般修长的双腿，总是深蓝短袜配白色鞋子。腰肢纤细的背影有种楚楚动人的美。半长的头发是浅浅红褐色，烫着大波浪，厚重地披在肩上。一无所长的雪子每每听到玛丽弹钢琴，就会感到人种差异的自卑。玛丽能说流利的英语、法语和安南语，工作起来干练麻利。雪子有时不禁会想，有什么必要把自己这样一个无能的女人特地请到这遥远的印度支那高原上来？雪子的工作是日文打字，对于制作秘密文件非常重要。雪子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打发着无聊的时间。
〔2〕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日本近代作家。代表作有小说《友情》、剧作《人间万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