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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嗯。就是想喝。”

“你那么想喝吗?”

“要不是生病,我也想喝呢。你说,我们两个,怎么会想到跑这里来呢?”

仿佛看到阿世的幻影闪过眼前。富冈把一个个空酒瓶都往嘴里又灌了一遍。

“我工作就安排在这里了,有什么办法?”

收拾好注射器,富冈点燃一支受潮的香烟,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就把手伸向摆在壁龛上的空酒瓶。

“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找一份工作呢?”

雪子微微地笑了。

“那是因为,在东京已经活不下去了啊。你才是呢,等身体好一点,就回东京去吧……怎么样?”

“两人都是狼狈不堪呢。”

“回去了,做什么呢?”

“是啊……也许真是这样呢。”

“我不知道。你总可以做什么吧……”

“不就像你一样,成天回忆起往事不也是没完没了?”

雪子闭上眼睛。就好像未愈的伤口被触碰了一下,感觉到自己的病似乎非同一般的病痛。比嘉反复说应该照X光,雪子没有答应。虽然比嘉说有便携式的机器,但雪子不希望自己胸中受到诊视。

“这雨真是没完没了啊!”

“现在几点了?”

“嗯……”

“就快天亮了。五点多。这岛恐怕真是一年到头都在下雨吧。”

“这地方怎么这么能下雨啊?我简直受不了了……”

“应该不会吧。”

“雨停了啊。”

“在这地方我不进山就没有办法工作。宿舍那边,我昨天也去看了。你一个人恐怕……我去了山里,大约一个星期之内都回不来……”

“嗯,好多了。”

“我也进山不行吗?”

“感觉怎么样了?”

“那无论如何是不行的吧。”

这也是一种惯性,富冈心想。那些护士的心态应该也是如此吧。对病人虽然漠不关心,却可以出于习惯深夜里醒来。仅此而已。病人则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皱着眉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也是啊。不过要是不下雨的话,我觉得这里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应该不会总是这样每天下雨吧……这种时候,要是加野在就好了……”

富冈觉得头晕。

“你要去冥府找他来吗?”

一看表将近四点了。富冈点燃酒精灯,拿起了注射器。

“要是去找了就不回来了,你会松一口气吧?”

爱恋女人的气力已经丧失殆尽。把七八个空酒壶摆在壁龛上之后,富冈怀着一种对女人的无谓了然于心的爽快,醉倒在雪子身旁。半夜里,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一样,感觉鼻血也几乎要流出来了,富冈摸索着拿起火盆上的茶壶,凑到嘴边。雨势渐弱,听得见雨滴断断续续的嘀嗒声。

“当然会松一口气啊。反正女人哪儿都有嘛。”

其实不必偏偏跑到这样的地方来,只因不想在东京乞食为生……虽然说技艺可在危急时救人一命,但进入深山之后,能否做好那份隐者般的工作还是个未知数。带雪子一路同行,无可避免地,成了女人制造回忆的伴奏者。也许雪子携带的那笔钱对自己也多少产生了吸引力。无论如何,那是神灵的钱财,想必一定神效显著。神的公平甚至是残酷的……听着雨水从导水管中奔流而出的声音,富冈一整夜都遏制不住地想喝酒。

“是啊,女人就那么回事儿。不管多么厉害的女人,在男人看来都是那么回事儿……跟女人想的根本就不一样。说什么女人哪儿都有,真气人啊!”

富冈大口喝着臭烘烘的烧酒,心中却比往常更加难得舒缓。女佣来问是否需要帮助,富冈用呆滞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回答说不必了。酒醉令他浑然忘却了回忆、命运以及那些暧昧模糊的事。就像把全身置于疾风吹拂中,富冈把自己当作下酒菜,冷眼观察着自己。

“气不过的话,就快点儿好起来。身体好了才能跟男人斗啊。用女人最大的武器……”

天将黑的时候,雪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烧也退了一些。也许是每四小时注射一次的青霉素发挥了作用。效果虽然微乎其微,但雪子的身体对这种药有所反应,已让富冈非常高兴。富冈累得精疲力尽。入夜,他又在雪子枕边喝起了甘薯烧酒。随着醉意一点点蔓延,富冈渐渐开始厌恶眼前这个正张着嘴熟睡的病骨支离的女人。如果说,雪子的命运中也投射着自己的倒影,那也仅只是过去的回忆罢了。现在想来,驱使两人形同私奔流落至此的双方的决心,未免太过疯狂。对于回忆本身,女人总是恋恋不舍。对所谓的回忆和命运,女人终归是满怀着误会……富冈想起自己很久以前曾刻薄雪子说:“我看你,像是出生在练马萝卜产地呢。”眼前的她一脸臃肿的睡相,看起来像个浪荡的女人。加野曾说雪子长得像那个叫三宅某某的女演员。仔细端详,她更像那种出生于歌舞伎世家、长相却丑陋又蠢笨的女人。

“你这人说话太狠了。从来都那么刻薄。要是让那些女议员听到了,一定会来找你算账的。”

比之对于雪子的怜惜,富冈更对自己感到不知所措。直到傍晚,雨依然不停地下着。

“女议员……那些个女议员,我从来不觉得她们是女人呀。连有女议员这么个东西都忘了。”

“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富冈一边祈祷着,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不禁觉得很不吉利。忘了是在哪里读到的句子,现在却突然浮现脑海。紧握着女人的手,同时又有一种祈愿她死的心理。富冈急躁地想驱逐这种想法,一边不时在病人耳畔低唤:“雪子!雪子!”雪子微微睁开迷茫的眼睛,无力地环视四周。富冈耳朵贴在雪子心口,听到还算沉稳的心跳,又为她把了把脉,这样碌碌无为地苦熬着,富冈感觉自己几乎要发疯了。连耳朵里似乎也充斥着雨声。这样的夜晚,就好像回到了身在兰比安高原的某一天。两人之间曾有着奇妙的关联。富冈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在波澜起伏的苦斗中渐渐失却了人性。自己是一个心灵只剩下了空壳的人,一个躲藏在长着肉身的假人身后、借着魔鬼的心脏在走动的怪物。富冈自己也不禁心惊胆寒。

真是阿门(诚愿如此)。雪子气愤着,一边伸出放在胸前的手去摸索富冈的手。

每当雪子开始不停地喘粗气,富冈便紧握她冒着热汗的手,头一动不动贴在榻榻米上,默数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