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什么都没有,就只好将就一下。那烧酒也喝得富冈微醉。醉意朦胧中忘掉了昨天之前的事儿,渐渐陷入一种一直以来就生活在这里的错觉。雨转为暴风雨,雨水从导水管泻下的声音仿佛打击乐器的轰鸣声。这里不需要任何思考,似乎只需为生存而存在就足够了。富冈头脑里一片空白,只顾不停地喝酒。不论何地都有神的支配,下雨、刮风都是神的旨意,在严酷的大雨中,岛上的人们质朴地生活着奋斗着。为着生存,绝不向暴雨示弱。然而,即便如此,这雨也实在下得太久了。嘈杂的雨声仿佛隐含着敌意,朝着富冈的心上袭来。女人在高烧中苦苦喘息。这是一个冷酷的神的世界,但绝不能就此败退。既然流落至此,这里就必须成为自己最佳的栖身之地。既已历尽艰难来到这里,就不会有奇迹。然而身边这个女人,说不定真的会意外地死在这里。富冈在醉乡中回想着两人长久以来的艰辛,不觉中润湿了眼角。对自己这样一个男人,到底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倾注如此热情?阿世也径自死了。和阿蓉早已天各一方。邦子没能挨过贫困的折磨。只有雪子,与病魔搏斗中,仍跟随自己来到这里。在港口,从林管所来迎接的人那一声“夫人”,让富冈忽然回想起当年担任公职的时候,自己也曾拥有过健全的家庭。雪子擅自处置掉的那个孩子的面容,到了现在,才复苏在富冈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自责的煎熬中不堪承受的悲哀和想念。
酒是甘薯烧酒,凑近闻有股刺鼻的臭味。两个酒瓶里温在茶壶里,富冈没想到竟是甘薯烧酒。问女佣有没有清酒,回答说,这岛上没有。
雪子在高烧中发出呻吟,不时呼唤医生的名字。富冈看着不忍心,为她把额头上贴着的湿手巾反转了一次又一次。心想,如果明天还不见好转,就给比嘉发电报。
富冈笨拙地为雪子在手臂上注射之后,在病人枕边坐下来慢慢喝酒。也没有下酒菜,只有米饭,装在一个涂漆的饭盆里,米饭堆得高高的,撑得盒盖都盖不上了。这里应该是个米饭不够吃的地方,实在令人费解。富冈不禁暗自苦笑。
潮湿的榻榻米及好似喷了一层水雾的板壁,这一切都给富冈一种不祥之感。
女佣送来晚饭。菜是干烧红蟹,没有任何蔬菜。雪子烧到近四十度,浑身被汗湿透了。没有换洗衣服,只好借了旅馆那带着浆粉气味的浴衣换上。
第二天,雨停了。却是梅雨时节那种暗淡的早晨。富冈到林管所做了赴任前的问候。所长正在宫崎出差,由登户带领他看了林层分布地图以及文件等等。顺便去看了位于林管所附近小学校旁的宿舍。这里也是一所没有土墙的木板房,小小的平房建成四方的田字形结构。庭院里有一棵多人才能合抱的榕树,气根如钟乳石般垂下;还有几株枝繁叶茂、挂了绿色小果实的芭蕉。绿意盎然的景色丝毫没有冬季的萧瑟。雾气般细密的雨再次弥漫开来。富冈决定明天进山,并委托登户给鹿儿岛发了一封电报。中午时分,富冈回到旅馆。
入夜后灯亮了。
雪子的热度依然未退,富冈按照比嘉的嘱咐,试着给她注射了青霉素。雪子看上去神志清醒,她开玩笑地说:
听着倾盆大雨的嘈声,雪子深深叹息。心想即使身体康复了,在这里又能怎样?然而就这么回东京,也没有任何指望。
“能死在你身边,我也心满意足了。”
这是一间没有玻璃窗、只有纸拉门的房间。纸拉门上糊的纸像口袋似的,耷拉在木框架上。每人只有一床被子。床单上残留着浆粉的气味,枕头硬得像树根一样。一个坑坑洼洼的铝茶壶放在火盆上,沸水正咕嘟咕嘟往外冒。可能因为火盆里干结的灰硬如贝壳,沸水落在上面也不见灰烬扬起。雪子望着热气,像是要把房间的冷寂看穿。板壁下的壁龛里,插着一枝类似秋菊的花,花的上方挂着三盏吊灯。空旷冷清的房间让雪子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富冈打着鼾熟睡着,简直叫人羡慕他内心已平和到可以安然酣睡的地步。
“死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死的话,随时都可以死。可是既已来到这里,谁还会说这种丧气话!”
感觉就像两人受了刑罚,被扔弃在这里一样。雪子有预感,或许自己将在这里死去。如果要死,希望能死得痛快一些。听说这雨将会每天下个不停,看来今后自己将很难熬过这座岛上的生活。侧耳倾听,感觉雨仿佛下到耳朵里来了。
“雨下得真烦啊……”
两人离去后,富冈在铁澡盆污浊的热水里洗完澡,就钻进了自己的被窝。浑身疲惫不堪。雪子的咳嗽依然止不住,满脸通红地咳个不停。她吃了止咳药,睁着眼睛躺在昏暗的房间里。
“已经小多了。”
雨不停地下着,令人郁闷不已。雨丝是一根根粗壮的乳白色线条。
“哪怕只看一眼,好想看到晴朗的天啊……”
两人都是事务人员,并不担任山林方面的工作。据他们说,每天有两趟小火车从山里往返,并为富冈预备了一处小小的居所。但考虑到有病人在,现在就去恐怕不方便,五六天内还是住在这间旅馆比较妥当。富冈也表示赞同。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太冷清了。
邻室像是有什么聚会,隔扇那边传来四五个人交谈的声音。小雨之中,山脉清晰可见。山势宛如一块竖立的砚台。富冈发现病人额头上的湿手巾竟然烫得像煮过一般,他震惊得握着手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旅馆的人好心建议说,把辣椒粉用水调和,抹在胸部可以有所缓解。富冈请女佣去买了辣椒粉来,用水调和了抹在纸上,再把纸贴在雪子胸部。隔一段时间后把纸揭下,下面的皮肤已变得通红。
穿雨衣的年轻人姓田付。姓登户的是那个拿油纸伞的中年人。
富冈把脸贴在那片皮肤上,向神佛祈祷:请让我们重生一次吧。